《雁字回时》探玄珠

140、卷六：第139回·莫负三生（上）

　　判词：“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呜——呜——呜——”

　　玉京城外，枪林弹雨之中，流血漂橹之上，野兽般的低鸣从黑色旌旗的背面传来，然而在其攻势的衬托下，声音并不明晰。

　　“什么声音？”
　　“是辎重吗？”
　　“不是！是角声！”

　　“呜——呜——呜——”

　　磅礴的号角声从西方战场上回荡开来，马儿崩腾时带起的尘土如同风暴一般漫入半空。一片黑旗之中有人忽然大喊：“银甲红旌！是羽翎军——”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他们何时绕到身后的——”

　　谢旭驰马在前，吩咐手下将一面黑色的旗帜抖开，高高扬起，喊道：“石京已败——速速归降——”

　　“那是、那是石京城楼上的旗帜！”
　　“快派人去告诉楚王！”

　　连天角声传递至玉京城楼，封闭已久的大门訇然中开，一片银甲红旗的人马鱼贯而出。城楼之上鼓声迭起，同样以号角回应，旗帜飞舞，指引军队向前进发。苍穹之下，乐声四起，震耳的角声荡入黑帜军中，仿佛成了无形的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
　　熹明宫之内自然也听到了角声，楚军之中已有人声骚动。孙烽本来犹豫地看着手中的铁链。听到声响之后不禁骇然，即刻送了手，对嵇明珠说道：“你自己走过去！”

　　嵇明珠猛地被推了一把，还没有反应过来，呆了半天才缓缓走向羽翎军。她本以为自己会死在走过去的路上，谁知却安然无事。她腿一软，跌在了地上，被羽翎军用盾牌挡在了身后。

　　孙烽焦急地催促：“然后呢！”

　　嵇铭煜将拴在嵇潼培脖子上的铁链盘起来，朝着孙烽抛了过去，后者接住的一刹那，宋珮璐就大叫起来：“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我当然是给你一个救嵇潼培的机会。”嵇铭煜说着，把手伸进套在嵇潼培脖子上的绳子中，说道：“宋珮璐，你选吧。要么你自己走到孙烽那边去，要么孙烽掐死你的孩子。”

　　嵇铭煊像是再也受不了了一样，一把从亲卫手里夺过嵇晚芙。嵇晚芙被乍然举起来，再次大哭起来，只是她的嗓子已经哑了，哭声比兔子的叫唤还小。宋琬琰失声尖叫，转瞬又被亲卫捂上了嘴。

　　“嵇铭煊，我再说一次，不要轻举妄动。不然我替孙烽掐死他。”嵇铭煜面不改色地收紧了手，嵇潼培的脸马上红了起来，也失声叫了起来：“娘亲！娘亲——”

　　谢如愿道：“火铳准备！”

　　城墙上的羽翎军立刻将火铳对准嵇铭煊和宋珮璐。

　　宋珮璐霍然提起裙摆，闭着眼冲出了羽翎军，楚军见状立即上前用刀架住了她。

　　“宋珮璐！”嵇铭煊惊呆了，失声吼道：“你疯了！你疯了！你能不能别给我添乱了！”

　　宋珮璐悲切无比地摇头望着嵇铭煊，双眼红肿：“王爷，对不起。但那是我和你唯一的孩子……这世上可以没有我，但不能没有潼培……”

　　“很好。”嵇铭煜对谢如愿说道：“借刀一用。”

　　谢如愿低声问：“你要干什么？”

　　“放心吧。”嵇铭煜轻声说完，缓缓抽出她腰间的见惊鸿，将嵇潼培脖子上的绳子割断了，铁链砰然坠地。他又对嵇铭煊说道：“嵇铭煊，你现在把嵇晚芙送到羽翎军手里，再给我递到城墙上来，我就还你嵇潼培，如何？”

　　“不行！”嵇铭煊即刻道。

　　嵇铭煜嗤笑一声说道：“嵇铭煊，你还没看清形势吗？现在孤立无援的人是你。宋珮璐在孙烽手上，你威胁我可没用，时间拖太久，定国公要是来了，孙烽可不会对你的王妃手软啊。”

　　嵇铭煊一咬牙，对孙烽喊道：“孙烽我告诉你，这世界上最不能信的人就是这个说会放你一马的人！你是傻子！你放掉了唯一能要挟他的人质！你抓着宋珮璐有什么用！你帮他就是在自掘坟墓！”

　　孙烽闻言抿唇，旋即神情焦躁地抬眼看了看嵇铭煜。

　　嵇铭煜却笑意斐然，好似真的觉得一切都很有趣一样，道：“孙烽，你该不会光听他说几句话，就打算毫无代价地将人质拱手让人吧？”

　　孙烽最终还是紧了紧手中的刀，抵在宋珮璐身前：“快点做选择！我可等不起你！”

　　“……不行。”嵇铭煊唇瓣翕动，他双眼通红地看着宋珮璐，说道：“嵇晚芙不行，皇后和太子妃你选一个。”

　　“不行。”

　　“你不要欺人太甚！大不了我真的与你们同归于尽！”

　　嵇铭煊已经喊破音了。

　　嵇铭煜盯了他半晌，说道：“可以，但我两个都要。”

　　“还有一个条件！”嵇铭煊喘着粗气，说道：“你一个人下楼！你要亲自送嵇潼培过来！不然我真的杀了嵇晚芙！我真的和你同归于尽！”

　　“不行！”

　　嵇铭煜一怔，随后侧目，身边这个脏兮兮的女子没有看他，只是重复了一遍，说道：“太子乃是国之储君，怎么能孤身下楼？嵇铭煊，换我来送嵇潼培，你我各退一步，我劝你见好就收。”

　　嵇铭煊蹲了下来，仍旧死死用刀扣着嵇晚芙，但却如同困兽般弓起身子，又重又慢地点了头。

　　“谢如愿，”嵇铭煜低声说，“你想干什么？”

　　“嵇铭煊真的会干出这种事，你别逼他太紧了。”谢如愿轻声说道：“等会儿我去做人质交换嵇晚芙，你找让他们直接找机会开枪，我能自保。”

　　“你……”他的话被砸向怀里的鸿雁兵符堵了个干净。

　　嵇铭煜双眸微微睁大。这鸿雁展翅、还没一块梅花糕大的兵符，多少人觊觎过、算计过，费尽心机未曾窥视一面，而现下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他拿在了手中。

　　好轻。

　　绳子被系在城墙上，谢如愿抱着嵇潼培滑下，几步跃入羽翎军的保护之中。

　　“嵇铭煊，在做人质交换的之前，我还有几句话要对孙烽说，请你等一等。”说罢，谢如愿从腕间摘下了自己的长命锁，抱着嵇潼培走向孙烽，说道：“孙烽，太子殿下并非诓骗你，只是能助你脱困的方法，全看你自己信与不信了。”

　　孙烽：“……这是什么？”

　　“这是我的长命锁，你拿着这个带着追随你的士兵从龙鳞门退出去，把它送到定国公面前，他就会放你一马，否则你出了皇宫，用不了多久就会死于他的刀下。作为交换，你得把这个对你而言没什么用的人质交给我。”谢如愿晃了晃长命锁，说道：“快点吧，你的撤退时间不多了。”

　　孙烽见周遭的羽翎军为他们让出了道路，便将宋珮璐推了出去，交到了羽翎军手中，而谢如愿也利落地将长命锁扔给他。

　　“撤！”

　　孙烽当机立断，一声令下过后便在楚军的包围之下迅速地原路撤退了。而原本在楚军背后的羽翎军纷纷上前，簇拥着谢如愿三人。

　　谢如愿抱着嵇潼培朝着嵇铭煊缓缓走去，对方也带着齐邦媛和宋琬琰上前。嵇潼培一落地，就飞快地喊着“爹爹”朝嵇铭煊跑去，而齐邦媛和宋琬琰也被羽翎军护送着向后撤离。嵇铭煊一手搂着一个孩子，用长满胡茬的下巴抵在嵇潼培的脑袋上不停磨蹭。

　　嵇铭煜吩咐近侧的羽翎军说道：“打开城门，转移皇后、太子妃和琼琚公主，护送他们去极宸殿后殿。”

　　玄武大门再一次訇然开启，羽翎军护送着齐邦媛、宋琬琰和嵇明珠进入大内。嵇铭煜从城墙上下来，立刻就被齐邦媛冲上前抱住：“皇儿！我的皇儿……”

　　宋琬琰则上前哭着恳求：“殿下，你救救晚芙，快救救晚芙！您让我干什么都可以！”

　　嵇铭煜拨开齐邦媛，说道：“母后，你们先走，不要在这里停留，事情还没结束。”

　　谢如愿用余光目送三人顺利离开隔城，深深地喘息几回合。他们在玄武门前对峙着，现下，就只剩宋珮璐和嵇晚芙了。

　　嵇铭煜示意羽翎军推着宋珮璐向前，对嵇铭煊缓缓道：“嵇铭煊，你老老实实将嵇晚芙送过来，我就还你宋珮璐。”

　　“可若是把嵇晚芙送给你，我的三郎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嵇铭煊倏然抬头，谢如愿也蓦然回首。

　　宋珮璐在羽翎军的雁翎刀下，侧头对着玄武门前伫立的嵇铭煜凄然一笑，说道：“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嘴上说着不在乎，却还是花这么多功夫走到这一步，装得好不辛苦。”

　　嵇铭煜面上没有波澜，只是盯着她的双眼，说道：“现下是本宫监国，本宫会先保全穆王一命。”

　　“都是骗子。”宋珮璐垂着脑袋边哭边笑，又好似无奈无比，随后忽地抬头冲着嵇铭煊大喊一声道：“三郎！谢谢你上一回选了我，这一次，我不会让你选了——”

　　糟了！

　　“晚芙趴下！”嵇铭煜大喊一声。

　　宋珮璐猛地撞上刀子，锋刃轻易划破了她的脖颈，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谢如愿脑子还未做出反应，身体已先朝着嵇晚芙飞扑而去。而嵇铭煊被羽翎军撞开，一刀落空，崩溃地大喊一声，竟然不顾四周的刀剑朝着谢如愿砍来。孩子的哭嚎声与城墙之上箭矢离弦、子弹出膛回响在一起，随后“噗”的一声，是长刀刺入血肉后、鲜血喷出的声音。

　　谢如愿跪在地上，嵇晚芙就在她怀里。

　　身后又传来“砰”一声，有什么东西倒在地上了。

　　她才睁开眼，僵硬地转过脑袋，谁知却看见嵇铭煜竟然挡在她身后。而方才倒下的，正是被无数刀锋、子弹、箭矢刺穿身体的嵇铭煊。他蜂窝似的躺在地上，头还挣扎着往一侧转去，想看一看他身后的人。嵇潼培哭喊着想要爬过来，却被羽翎军按住，不能动弹。

　　玉京城外的战火停息了，浓烟散去，露出余晖。夕阳西下，人们的影子被拖得很长。

　　谢如愿茫然地站起来，目光从地面移到嵇铭煜的后背。她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的肩膀，却已经先一步看见一朵梅花大小的红色自他腰间洇出。

　　不可能。不可能。

　　她缓步走到嵇铭煜身侧，看见他的手因死死握着刀刃而被鲜血染红，而刀尖正没入他的腰腹，血液已漫了一片。

　　对方偏偏脑袋，朝她看了过来，眼神不知为何有些空洞，看她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快、快叫御医来！”谢如愿失声喊道：“快去叫御医！”

　　“羽翎军听令，”嵇铭煜袖子里鸿雁兵符滑落地面，“本宫遇刺一事……不得对陛下以外的人诉说……违者斩。”说罢，他就像再也支持不住一样，向后倒去。

　　“是！”

　　谢如愿伸手扶他缓缓躺下，手上一点力气也不敢用，说道：“嵇铭煜？嵇铭煜？晚芙还在旁边呢，你听见了吗！”

　　太多血了。

　　“愿愿……你也看见过走马灯吗？”

　　谢如愿颤抖着抱着这具身体，神色呆滞，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趴在地上的嵇晚芙双手还被绑着，她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只能勉勉强强把自己撑起来，手脚并用地爬来，谢如愿见状赶紧为她松绑，伸手将她拉过来。嵇晚芙呆呆地跪坐下来，看着嵇铭煜，喊了一声：“爹爹？”

　　“晚芙……对不起。”嵇铭煜抬眼看着凑过来的嵇晚芙，说道：“爹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骗你呢……”

　　嵇晚芙点点头：“晚芙知道，爹说过的，爹说我是最特别的，我信爹爹。”

　　“那就好。”嵇铭煜吃力地点点头，说道：“去找你……娘亲吧。“

　　羽翎军上前来，解开嵇晚芙手上的绳子，要拉着她离开。然而嵇晚芙才走了几步，就突然掉头跑了回来，眼泪大颗大颗落下，问道：“爹爹，你是要死了吗？”

　　谢如愿扣紧了嵇铭煜的衣衫，却听到怀中的人一如既往地轻轻笑着，说：“怎么会呢？”

　　“那、那你怎么、怎么和他们一样，身上红红的？”

　　“因为……爹马上要变成天边的晚霞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