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字回时》探玄珠

142、卷六：第141回·尽是相逢（上）

　　判词：“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沈——如——愿——”

　　谢如愿猛地从床上惊醒，懵然坐起，看见卧室的大门被一个穿着绀青色衣裳的女子一巴掌呼开。她正怀疑是不是自己还在做梦，半天没吱声。谁知自己这一沉默，反而叫对面的女子慌张了起来，她紧接着对门外的人说了句：“完了，她是不是真的傻了？”

　　“啊？不可能吧？”
　　“打仗还能打坏脑子？”
　　“呜呜笨蛋美人师姐我也可以！”
　　“哎哎哎，这人家卧室！你们几个兔崽子快把门关上！”

　　谢如愿这才反应过来，从床上蹦了起来，拿起衣架上的衣服胡乱穿上走到门前。春末夏初的阳光正好，晃得她眯起眼睛，再睁开时，入目全都是熟悉地面孔。

　　五个姓沈的同时向她挥挥手，五张各异的脸笑得灿烂，齐声说道：“早啊！”

　　谢如愿反应还有点迟钝：“师姐、二师兄、三师兄，小雪和柳叔？你们怎么都来了？”

　　柳溪摆摆手：“还说呢，玉京战事一结束，水丫头就把我们都挟持来了，连夜赶路、风餐露宿啊。”

　　沈如水抱起双臂来：“啧，师叔，明明是你自己要跟来的！”

　　谢如愿还有些茫然：“啊，过去几天了？我睡了很久吗？”

　　一道声音幽幽地传来：“闺女，你这一睡就是四天啊，中间醒来除了喝水、如厕，别的什么也不干。”

　　谢如愿摸摸脑袋，确实觉得后脑勺有些酸胀，喃喃：“这么久？我还醒过？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谢旭放下浇花的小壶，看着满园春光因为一个月没有被悉心照料而尽数凋谢，叹了口气说道：“我本来还想着等你醒来要同你算长命锁的账，现在四天过去，我气都消了。”

　　桔梗远远地喊道：“老爷！糕点出炉了！”

　　谢旭一抖袖子，掐起腰来说道：“各位吃了吗？一起用早膳？”

　　沈如雪当即鼓掌，蹦蹦跳跳就跑了：“那真是盛情难却啊！”

　　松叶则从廊下端来汤药，苦口婆心地说道：“娘子，您连着一个月没吃药了……”

　　“我好饿哦，先让我吃口饭嘛！”谢如愿赶忙跑到沈如水身后，却忘了她大师姐就是大夫，闻言立即开始盘问她又再吃什么药，她只好又躲到自己的两个师兄身后，谁知却被一人一只胳膊给架了出来。

　　她彻底放弃了，长长地抱怨一声。

　　*
　　热闹的气氛不可思议地美好，谢如愿看着满满一桌子的人，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她低头喝了口粥，抬头却发现她们都在看自己，忍不住问：“看我干嘛，怎怎么了？”

　　她话一出口，以谢旭为首的众人立刻表示什么事儿也没有，东一筷子西一筷子地给她夹了满满一盘子的糕点，沈如水及时伸出筷子制止：“她才刚醒没多久，不能一次吃这么多，伤胃。”

　　谢如愿莞尔一笑：“都操心我干什么呀，你们吃啊。”

　　谢旭斟酌开口：“雁雁，你没事了吧？”

　　谢如愿拿起糕点吃了一口，说道：“我还好吧。熹明宫怎么样了？陛下怎么样？”

　　谢旭“呃”了半天，轻声说道：“陛下还好，现下朝中是由陆大人、彭尚书、秦尚书还有我在处理各种事情呢。”

　　她听完点点头，就着碗中的小米粥吃下糕点，拿帕子擦擦嘴，说道：“爹，我今日还得进宫一趟。”

　　沈如水一拧眉：“你才刚醒，急着进宫干什么？”

　　“陛下吩咐我的事儿还没做完。”谢如愿拍拍沈如水的肩膀：“师姐，你来都来了，不如和我进宫一趟吧！”

　　“……啊？”

　　谢如愿朝着熹明宫的方向望去，喃喃说道：“而且，还得悄悄地带你去。”

　　*
　　极宸殿内，梅香袅袅。换上了一身侍女装扮的沈如水给昏迷的皇帝搭脉诊了半天，眉头始终没有放松下来。她最终撤回手，又轻轻掰开嵇觅的下颚，检查他的口腔，最后从床边离开，目光从谢如愿看到孟德身上，谨慎地问道：“这些都是自己人吗？”

　　谢如愿颔首：“宫娥宦官都被支出去了，孟公公侍奉陛下多年，忠心耿耿，是可信之人。”

　　沈如水拧眉轻声道：“陛下似乎……是中毒了。”

　　听到对方这句话，谢如愿心中的石头忽然就落下了，因为她已有答案。她说道：“是不是……水银中毒？”

　　沈如水一惊：“你什么时候学医了？不是，这种毒你都听过？”

　　谢如愿一抿唇。她并非是临阵磨枪学了医术，而是忽然想起嵇铭煜那天出极宸殿时叮嘱她不舒服时可以喝些牛乳的话。上辈子得知谢旭的病情之后，谢如愿曾悄悄查阅过一些医术，知晓了饮用牛乳能缓解病情的方法。当时嵇铭煜乍然同她说了那番话，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前几日嵇觅说有人要害他，她才将对方这段日子表现出来的各种症状串联在一起，发觉其现况与当时的谢旭是多么相像。

　　孟德大惊失色：“怎、怎么会这样，陛下的饮食都是夫人、安御医、奴才等人层层把关过的！”

　　“安御医？”沈如水敏锐地察觉到不对：“我刚才还想说御医都是干什么吃的呢。”

　　谢如愿喃喃：“安御医……安哲，是慈贤妃的人。”

　　孟德懵然开口：“安御医一开始给陛下判断的病症，是说上一回体内余毒未清病情没有大好才导致的这次的疾病，而您是指……慈贤妃她……她和安御医联合起来了？可安御医送来的药并无不妥啊。”

　　谢如愿皱起眉，伸出手腕说道：“师姐，你试试我的脉搏。”

　　沈如水一愣，随后用手指去探她的脉搏，又掰开她的嘴察看，随后道：“我不敢确定……你身上与之对应的症状并不明显，可能是也可能不是。”随后她凑到谢如愿耳边问道：“这个毒影响月事，你月事准吗？”

　　谢如愿“呃”了一声，道：“我的情况可能没法给你做参考……等我回去和你解释吧。”她眼睛一转，又将目光放在孟德身上，说道：“对了，孟公公，你近来可有头晕、头痛、多梦、失眠、口腔内溃疡频发、肢体震颤的症状？”

　　孟德面色茫然，随后将袖口向上翻了一翻，把手递了出去。沈如水又给孟德检查了一遍，断定道：“你这个症状很明显啊，你难道没想过找大夫来给你看看吗？”

　　孟德结结巴巴半天，说道：“奴、奴才没放在心上过……”

　　沈如水环顾寝殿内四周，视线旋即落在一处，她拨开二人缓步上前，走到掐丝珐琅三足熏炉面前，打开了盖子，对谢如愿说道：“雁雁，借你簪子一用。”

　　谢如愿从头上摸出一支簪子递过去，对方将香炉里的香灰拨弄开来，露出梅花香饼。

　　“果然。”沈如水轻声说道：“我以前曾为许多开采冶炼朱砂矿的矿工治疗过，他们身上也有这种症状，这并非是他们食用了含有水银的食物，而是因为吸入了水银蒸发后的气体，水银常温下会蒸发，而温度也会影响它的蒸发情况。”

　　谢如愿闻言，蓦然想起萧吟行曾给她说过的他父亲的死因。烙熟的毒药烟球炸开后，毒气穿过了只能防住毒药飞沫的鬼面，于是导致了萧疏的死亡。这不也是利用了这一原理吗？

　　“你们几人都有这种症状，又是经常侍奉在陛下跟前的，所以我就有了这种猜测。”

　　“严窈淑恐怕也参与了此事。”谢如愿话一出口，一段封尘许久的记忆忽然撞入脑中。

　　当年嵇觅也是在差不多的时间病倒的，后来齐邦媛下令逼迫沈如水再入皇宫为嵇觅医治，却迟迟不见好，随后严窈淑便提议将其打入大牢——可沈如水如何会不知道此事呢？师姐……原来是沦为了宫廷斗争的牺牲品，而原因……很可能是为了保护她。

　　“是啊，严氏肯定是参与了此事，因为这安神香正是她为陛下制作的，她应当最是知道如何把这些东西混进香饼了。”孟德闻言叹息一声，说道：“只可惜，严氏已经死了。”

　　“死了？”谢如愿倏然回首，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三月初一。”孟德娓娓道来：“自从慈贤妃被册封之后，陛下就授予其协理六宫之权，而严氏之死发生在皇后娘娘昏迷的那段日子里，皇后也是后来才从慈贤妃那儿知道严氏暴毙的死讯的。可陈尚仪告诉奴才，事实并非如此。”

　　“陈尚仪？”谢如愿一愣。

　　孟德长话短说：“奴才原名姓陈，孟德是陛下赐名，陈好是奴才的远房亲戚。”

　　谢如愿手指轻揉右额：“……您继续说。”

　　孟德又压低了声音：“听守门的侍卫说，严氏似乎是被活活打死的。”

　　沈如水面露不忍：“这也太……丧心病狂了。”

　　谢如愿攒眉咬唇，脑海中一瞬间晃过崔小玮的脸。她其实也有所怀疑，尤其是当时嵇铭煜赶来，俨然是已经知晓一切才能将在场的两方人马拿捏住。能告诉他这些话的人，不是只有冯莳么？这样一个看似怯懦的女人，却成了活到最后的人，若说一点心机没有，又怎么可能呢？崔小玮……会不会也只是她们上位的工具呢？

　　“……原来是她。”一道苍老的声音从几人身后传来。

　　孟德连忙上前，说道：“陛下，您醒了？”

　　“朕就没睡。”嵇觅咳了几声，徐徐道：“孟德，你去请慈贤妃来吧。”

　　孟德应声告退。

　　谢如愿上前扶起嵇觅，说道：“陛下是打算处置慈贤妃吗？可是慈贤妃娘娘是怡王的生母……”

　　“怎么，”嵇觅斜睨过来，“宁国夫人现在……连朕的家事也要过问了？”

　　沈如水有些紧张地看向谢如愿，却发现后者并没有如她想象中那般惊慌，而是端庄得体地跪下，回复道：“臣妇不敢。”

　　“谢如愿……朕提醒你一句，很多事是朕懒得管而不是不管咳咳……”嵇觅捂着嘴咳了数声，又垂眼看着她，“这天下还是朕的天下……你没有权力干涉……朕咳咳……朕的任何决定。”

　　“……是。”

　　沈如水看了一眼谢如愿，随后说道：“陛下，草民后面会开一些缓解您身体情况的药方交给宁国夫人带给您，但是……恕草民直言，如今您的身体状况，用药物只能缓解，不能根治了。”

　　嵇觅摆摆手：“知道了，你们二人……出宫吧，接下来的事，朕自会处理。”

　　“是。”“对了。”

　　嵇觅又叫住谢如愿，说道：“你来之前……萧吟行刚递送了捷报来咳咳……他已经将阿嗒尔人赶出翰海，现下应该……在返程的路上了……回去看看……他有没有给你写信。”

　　谢如愿闻言，脸上不自觉展出粲然的笑意：“多谢陛下！”

　　*
　　极宸殿外头晴空万里，是个好天。回去的路上，沈如水又是打哈欠又是伸着懒腰，对谢如愿说道：“你在玉京每天就活得这么水深火热啊？我是说皇帝动不动就吓唬人。”

　　谢如愿无奈地叹气：“人在江湖飘，挨刀多了就习惯了。”

　　沈如水剜她一眼，说：“你瞧你，今儿早还好意思问我们为什么看你？还不是你的变化太大，大家都险些认不出来了？”

　　谢如愿冲她做了个鬼脸：“那说明我成长了。”

　　沈如水：“我呸！”

　　“不过虽然陛下不怒自威，但好像对你还挺宽容的？”
　　“啊哈哈哈哈……有吗？”
　　“那当然，你都敢议论他老婆，他不但没真和你计较什么，还告诉你萧吟行快回来了。”
　　“这个只是看在我保护玉京有功的份上吧？”
　　“哎等会儿，我又想起来了，陛下刚才说了‘连’字对吧？你还掺和什么事儿了？”
　　“师姐……你听错了吧？”
　　“……啧，你是不是有事儿瞒着我啊？”

　　“哎，我怎么忘了。”谢如愿一出了皇宫就忽然记起了什么，脱口而出。

　　沈如水问：“怎么了？又落下什么东西了？”

　　方才说了一堆，却忘了琢磨嵇铭煜是如何知晓水银之事的了。只是他已经死了，严窈淑也死了，现在的证据又全都指向冯莳，这尔虞我诈的残局究竟谁才是主谋，也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算了。”谢如愿朝着沈如水故弄玄虚地眨眨眼：“人各有命，苍天早已注定——我还赶着回去看萧吟行给我写的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