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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卷六:第138回·鹬蚌相争(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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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呜呜……”
“不许哭!不许哭!”宋珮璐刚绑好嵇晚芙的四肢,就将其用斗篷包裹起来,皱着眉用手去捂小晚芙的嘴,疾言厉色道:“闭嘴!”
“呜……”嵇晚芙哭得一张小脸都涨红了,她猛地张口咬向宋珮璐的手指,后者下意识缩手,她“哇”一声大喊出来:“爹爹!爹爹——”
然而一个还不到三岁的小孩,牙齿都还没长齐,哪儿有力气反抗大人呢?
“先把她的嘴塞上吧,就快到了,万万不能被人发现。”宋珮璐咬咬牙,终是狠下心来,转头对侍女说:“黛蓝,你愣着干什么呢?”
黛蓝回过神来,手中的绢布迟迟难以递出:“王妃娘娘……”
宋珮璐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绢布,塞进了哭闹的嵇晚芙的嘴中。
黛蓝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从王妃突然转性给穆王纳妾开始,到今日只说要与穆王会合,却去了栖凤殿借口将小公主抱走结束。这几年,虽然她面前这个人的变化很大,但她一直觉得情有可原。但是现在……
“你要是再敢哭我就打你,老实点!听见没?”
黛蓝怔怔地望向宋珮璐,她极力想找出对方的一丝怜悯,可却只从王妃脸上看到决绝之色。
“潼培,你等会儿出了园林,你就藏在黛蓝姐姐裙子底下,紧紧贴着黛蓝姐姐走,好吗?”
嵇潼培点点头,掀开黛蓝的褶裙钻进去,说道:“这样吗?”
她从面北楼出来,为了答谢朱主管的抬籍与养育之恩,尽心尽力地传递信息。后来,面北楼被烧毁,她真正地自由了,却因心存愧疚,决意生死不论地报答王妃的爱护和信赖之恩,如果……王妃知道了她所做的那些事,即便要杀要剐她也认了。
宋珮璐今日特意给黛蓝挑了条曳地又蓬松的褶裙,如她所料,从外面看毫无破绽。她微微一笑道:“没错,记得是躲猫猫,你要一点声音也不发出来,好吗?”
裙下那只热乎乎的小手紧张地抓着她的裤腿,说:“好!”
“杜大人和高大人那边都准备好了吗?”
“二位大人和他们的贴身侍从已经挟持住了齐左丞相,您放心。”
这几年,黛蓝自认一直按照朱主管所教那样,遵从自己的内心。
但是现在,她第一次感到内心的不坚定。
“走,去玄武门,一定要抢在他们发现之前出去!”宋珮将晚芙的帽子戴好,抱起来摁在怀里,说道:“黛蓝,你快跟上!”
黛蓝望着那人的背影,艰难地迈开步子。
这还是她当初心甘情愿效忠的那个,会在穆王面前说出“你动谁都不能动黛蓝”的主子吗?
*
壁垒森严的玄武大门如一座山丘挡在眼前。宋珮璐快步走到羽翎衙门前,抬头凝望着碧蓝的天空。
她已经按照约定,来到玄武门下等待嵇铭煊。等到嵇铭煊抵达之后,他们就立刻关闭玄武门,带着人质前往极宸殿,以人、兵双重威胁,迫使皇帝和太子禅位。而定国公很快就会带兵返京,孙烽则必败无疑。
如今,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着。
羽翎衙的大门缓缓打开。宋珮璐举着嵇铭煊的令牌,对着面前的两排羽翎军镇定自若地说道:“我乃穆王正妃宋氏,请通报齐左丞相,说太子殿下已收到他的汇报,命他随时准备打开玄武门,而我则奉命前来迎接穆王、皇后和太子妃,以确保她们的安全。”
守将一听,立即道:“既然是太子殿下令旨,可有太子令牌?”
宋珮璐不慌不忙对守将说:“齐左丞相是太子的舅舅,开门的权力也在他手上,你先去禀报,他自会判断真假。”
*
从城楼上俯视,能看见北方两座隔城的一切。齐费隐就站在城墙之上,身侧扶着他的两个官员手里正握着把匕首,抵在他腰间。或许他真的老了,连昔日扶持的同僚投靠他人都未曾察觉,这才落得今天的地步。
自龙鳞门至玄武门的中轴线如同一场长长的卷轴,将两方一攻一守、一进一退、刀刃相见与满地箭矢画尽了,银的、红的和黑的堆叠在一起,最前面的是他的妹妹和亲外甥的妻子,被挟持着、踉跄地往前走,而他的外甥女,正如同一个布偶,被人挡在身前推着向前。然而这看似敌对的双方,却相安无事地走着——他还有什么不明白?
“左丞相,您可不要乱动,且不说您眼前的,您背后城楼下穆王妃怀里,还抱着个小公主呢。”
齐费隐闭上了双眼,没来由地想起了那天常参。他跪着的时候偷瞄严慎微那个老家伙,想看他笑话,却见对方用膝盖死死压着同样跪着的穆王的衣摆,那姿势,至今历历在目。不知他那时与自己此刻腰间悬匕之心境,有什么分别?
隔城内,层层羽翎军拖延着敌军,最靠近玄武门的隔城的大门即将打开。身侧之人说道:“传令,让羽翎军开玄武门!”
他前半生和陶家斗,后半生和严家斗,一手将齐家从泥巴里捞了起来,活到了最后。他得到很多,也失去很多。如今不就是丢车保帅,严慎微做得到的,他齐费隐做不到?
“‘天之亡我,我何渡为’?”
两人一愣,甚至没反应过来齐费隐喊了句什么,就见对方撞上城墙,整个人翻了下去。杜大人和高大人呆在原地面面相觑,只听城外有呼声,这才反应过来,一边向城楼内跑去,一边高呼:
“开城门——”
大概是齐左丞相喊的时候声音有点小,他纵身一跃之后,这石城汤池的大铁门还是“轰”地一声离了地砖,向它的敌寇张开齿关。张开半壁的城门,已能看见嵇铭煊与其亲卫加快脚步赶来的身影。
“不能开城门!”
宋珮璐蓦然回首。
“太子殿下令旨在此——穆王叛变——关闭城门!”
周遭的羽翎军闻言举起拔出腰间的佩刀相向。
宋珮璐大喝一声:“都不许动!”
她将嵇晚芙的帽子拉下来,拔了她嘴里的手巾。拿出袖中的匕首抵在嵇晚芙身上,小晚芙手脚被绑着,只能伏在她肩上,“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爹——”
“谁要是敢动,我立即就杀了太子的女儿!”
她声音颤抖,不断向身后的玄武门后退着。羽翎军一面高呼“关闭城门”,一面举着长刀缓缓靠近。宋珮璐听见头顶高抬的铁门“吱嘎”作响,知道城楼上他们的人撑不住了。
再犹豫下去就全完了!
“黛蓝!抱潼培!”她大喊一声,扔了匕首想要拉着黛蓝朝门外跑,然而伸出的手却被一股力气推了出去,她不设防,整个人滚了出去。
翻滚间,她只能看见黛蓝裙下的嵇潼培钻了出来,大喊一声:“娘亲!”
随后“轰隆”一声,大门将他们分隔两城。
宋珮璐跪在地上,手掌贴着朱红铁门,地上的嵇晚芙还在大哭,而她整个人已呆滞住了。
“……潼培?”
*
谢如愿领兵策马还未至玄武门,先听见了嘹亮的哭声。她吩咐羽翎军从马道上城墙应战,举着鸿雁兵符入羽翎衙,没来得及开口就被眼前的一幕震住了。
黛蓝搂抱着嵇潼培,涕泗满面,看见她来喊了一声:“……夫人!”
守将立刻上前汇报:“夫人,方才穆王妃串通与齐左丞相一起在玄武门城楼协助的二位大臣,假传令旨要打开城门,那二人目前已被缉拿。但卑职办事不利、未能分辨真伪!现下令穆王妃挟持着小公主逃去了玄武城,请夫人降罪!卑职愿以死谢罪!”
“你说什么?”谢如愿猛地按住他的银甲:“小公主?晚芙?”
“……是。”
谢如愿往后踉跄着退了几步,看向黛蓝,后者不断地向她磕头,道:“夫人!奴婢知错了!是奴婢醒悟地太晚,您杀了奴婢吧!”
“都闭嘴——”她吼完,紧接着一阵耳鸣传来,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摇晃,让她几乎站不住。
“你们先看好大皇孙,我亲自上城楼。”
*
羽翎军直接为谢如愿取来梯子,她缓缓爬上玄武门城墙,俯首一看,却先见到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是齐费隐。
在尸体旁边,被羽翎军团团围住的嵇铭煊和他的亲卫与另一边身着玄铠的楚军两面对峙,再往西,是从安宁门出来的、她刚刚调过来的羽翎军。如同一幅八卦图似的,两方维持着脆弱的关系。没有人动手,可也没有人放下刀枪。
被宋珮璐抱在怀里的嵇晚芙最先看到了她,大喊:“小姨救我!小姨救晚芙!”
谢如愿感觉自己的心仿佛被刀子绞烂了。
宋琬琰被嵇铭煊的亲卫绑着双臂,泣不成声。齐邦媛被人用刀夹着脖子,一同跪在地上,正朝着齐费隐尸体的方向哭泣。另一边,孙烽手里还握着嵇明珠脖子上的铁锁链,然而后者的神智似乎已经不清明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又彼此打量着,没人敢破坏这易碎的平衡。
到底……到底该怎么处理现在的局面?
她第一次觉得手中的权柄是如此的沉重。
怎么办?要怎么办?该直接下令出兵吗?
“谢如愿!”
她心神一荡,蓦然回首。
嵇铭煜已不知何时爬上了城墙,手里还握着一根铁链,而他身侧,还有羽翎军抱上来一个孩子,铁链的另一端绑的是绳子,正拴狗一样栓在孩子的脑袋上。
嵇铭煜一把将嵇潼培抱了起来,其哭喊的声音很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嵇铭煜……”
“我来,你负责掩护我。”嵇铭煜面无表情地站到她身边,说道:“你看好了,面对这种情况,到底该怎么处理——羽翎军,火铳准备,对准他们。”
“嵇铭煜!”嵇铭煊大喝一声。
“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嵇铭煜一字一顿地说完,便勒紧了铁链,嵇潼培脖颈上的绳子也随之收缩:“不然我勒死他。”
嵇潼培挣扎地大叫,宋珮璐见状失声:“你敢!”
嵇铭煊立刻拿刀对着已经哭哑了嗓子的嵇晚芙,而宋琬琰见状奋力挣扎,崩溃地喊道:“别动我的孩子!”
嵇铭煊吼道:“你再敢动他,我就杀了嵇晚芙!”
“你杀啊。”
嵇铭煜面上仍有笑意,可那层温和面孔却已被他彻底丢弃,贪残酷烈的真面目甫一出便骇住众人。
宋琬琰呆住了:“……什么?”
谢如愿本为他举着盾牌,闻言也愕然望向身侧之人,对方却一眼也不施舍于她。
但她侧目并非是惊于他的本相,而是讶于他当众蜕去外壳时,那身上逸散的痛快。就好像他真的忍够了一样。
嵇铭煜轻描淡写地说道:“你敢杀她,我就让羽翎军将你们全都射杀,反正死一个也是死,死一群也是死,我不在乎。可你敢不敢呢?”
嵇铭煊惊愕失语,似乎没料到对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你疯了,你就不怕——”“我怕什么?”嵇铭煜不紧不慢地说道:“各位都是为国而死,悲哉壮哉,我和天下万民都会哀悼你们的,陛下那边,我也会一一禀明。”
嵇晚芙愣愣地看着城墙上的人,喊了一声“爹”,对方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给予她半分回应。
“……你说谎!”“我若是说谎,那你就更应该慎重了。”
嵇铭煜微微一笑:“没了人质,你连最后一点用来开玄武门的赌注都没了,孙烽还要你这个同盟做什么呢?你不会觉得孙烽带来的楚军或是什么怀安军真的会帮你与我们对抗吧?也就是看顺不顺手。”
孙烽握紧了铁链,一转头,正好与嵇铭煊遥遥对视。
嵇铭煜又笑了一声:“不过,你若和宋珮璐打开了这扇玄武门,事情可就不一样了。是吧,孙烽?”
他又看向孙烽,说道:“若嵇铭煊真的肯让你和你的人进玄武门,那你就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路,扶持嵇铭煊,让孙氏享一辈子荣华富贵——太荒谬了,是个人都不信。所以从你开始起兵就选的第二条,那就是假意合作,再利用他,进门、杀人、改朝换代。”
“可嵇铭煊心里比我清楚多了,他根本就没想让你们进玄武门。他原本的打算就是先骗你进门,再趁机放下城门,让羽翎军杀了你。”嵇铭煜伸手指了指城墙外,毫不留情地嘲笑他:“你真以为自己稳操胜券吗?他应该没告诉你,有一支羽翎军早从嵩山南麓绕道去了石京,现下已直接断了你后方的辎重,而今日就是他们归来之期。你一死,群龙无首,溃败在即。”
“什么?”孙烽双目圆睁,怒视对面的嵇铭煊。嵇铭煊的计策被对方直白地刨析出来,如今已乱了阵脚,说不出一句话。
“你就不觉得奇怪吗?比如,我身边这个女人是谁又为什么会在这儿。”嵇铭煜指了指谢如愿,说道:“这是谢如愿,怀安营副帅、定国公谢旭的女儿。这几日的城墙,都是她在守,那么谢旭去哪儿了呢?”
孙烽视线不断地在城墙上下回荡,紧张地几乎不敢眨眼:“我……我凭什么相信你?”
“好,就算我说的是假话,你真的靠几倍兵力把我们都杀了,这个皇位,你也坐不起。因为谢如愿还是斩神营主帅、宁国公萧吟行的妻子,玉京沦陷的消息传出去,斩神营必定南下灭你们,七十万大军,大约能比你们现在多五六倍吧?你放眼大昭,再找不出其二分之一的兵力了。这么看来,你实在难逃一死。”嵇铭煜惋惜地摇摇头:“想造反当皇帝?你不够格。”
孙烽瞠目结舌,僵在原地。玄甲楚军也面面相觑,有些动摇了。
“差不多行了吧?你们本来就都不是什么好人,盟约也一直脆弱不堪,如今居然仍在欲盖弥彰,还要费我这么多口舌挑明。”谢如愿本静静瞧着对方睥睨众人的模样,谁知对方说完这句之后扭头冲她轻轻勾起唇角,低声道:“我最烦仁义道德。”
谢如愿面对嵇铭煜突如其来的剖白还有点不知所措,看着他没有移开的双眼,她只是道:“那……随便你讨厌吧。”
嵇铭煜闻言莞尔,终于转头对孙烽说道:“不过我有一招可以保你全身而退,就看你乐意不乐意了。”
“什么办法?”
“你先把琼琚公主交给你身后的羽翎军。”
嵇明珠摇摇晃晃地扬起脑袋,神情呆滞地看向城楼,似乎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