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字回时》探玄珠

138、卷六：第137回·鹬蚌相争（中）

　　嵇明珠走得踉跄。

　　沉重的铁链锁着她的脚踝和手腕，她就像一条狗一样，被人迁来迁去。喉咙里发不出一丝声音，口腔里空空荡荡，他们拔去了她的舌头，又掩耳盗铃地用布堵上了她的嘴。她的眼里没有一丝光泽，干涸又蒙着灰，眼泪已在这一个月流尽了。他们说她是人尽可夫的□□，于是心安理得地当了嫖客。

　　她以为她是掌上明珠，却沦为家族夺权的工具。她以为她是琼琚公主，却被人当作妓女和□□。她以为她将成为一个妻子，却养了一群面首。她以为她是一个母亲，却失去孩子、被当作母牛。她以为看清了自己，却一次次被颠覆再重塑。

　　她以为她什么也不是……可她分明是一个人。

　　“往前走！”

　　她走得踉跄。

　　“消息传进去了吗？”
　　“穆王已经派人去叫皇后了。”

　　耳畔的声音忽大忽小、朦朦胧胧。

　　“明珠！我的明珠啊——”一道声音劈开天地，往她的天灵盖上打了一棍。

　　她仰起头，只能看见城楼牌匾上写着龙鳞门，但有些看不清城楼上的人是谁。

　　“母后，您慢点，慢点啊！”
　　“去告诉太子，琬琰，你快去告诉太子，让他来救救我的明珠啊——”
　　“母后，您先冷静！左丞相已派人去禀告太子了，您不要离城墙那么近！”

　　她的脑子转了半天，都没有明白她们在说什么。

　　但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城门却忽然被放了下来。她被人拽着后退，看见昏暗门洞几步之外是自己十分熟悉建筑。对了，是熹明宫。龙鳞门是熹明宫的最北端的宫门，也是玉京城的城门之一。

　　但不是在打仗么？怎么能开城门呢？怎么会开城门呢？

　　嵇明珠像一面盾牌被人推着向前，身后是手持火铳的士兵。她看见穆王与羽翎军手持刀枪对着他们，也看见皇后和太子妃被层层包裹在盾牌长剑之中。她听见旁边有人说：“穆王殿下。”

　　嵇铭煊握着刀的手平稳异常，说道：“孙烽。”

　　*
　　极宸殿内，冯莳将珐琅薰炉重新点上，坐到嵇觅床边，掏出手巾，蹙着眉在嵇觅额上擦拭，说道：“陛下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啊？御医来瞧说什么没？”

　　嵇觅眯着眼，呼吸有些粗重，道：“宫里宫外……都怎么样了？”

　　“宫外有以宁国夫人为首的众多将士坐镇，定国公和焕儿也已领兵出城二十余日，目前没有坏消息，我们一定能赢的。至于宫里边，皇后娘娘已经醒了，孩子们也都安好，众位嫔妃也都老实呆在分居的宫殿之中。”冯莳说着说着，忽然面露犹豫，道：“再就是……再就是冷宫里的严氏没了，是染了鼠疫没的。”

　　嵇觅听完，轻声确认：“严窈淑死了？”

　　冯莳老实应声：“是，此事皇后娘娘已瞒了下来，没有声张。”

　　“可惜啊……朕挺喜欢她调的安神香的。”“轰隆——”

　　“啊！”冯莳捂着嘴轻呼一声，随后立即道：“陛下恕罪，臣妾被吓着了……”

　　嵇觅缓缓道：“又一轮的攻城。”

　　冯莳赶忙道：“陛下放心，咱们一定会赢的。”

　　嵇觅微微扯起嘴角：“你也觉得他们……必输无疑？”

　　“是，上天保佑大昭和玉京、保佑陛下和百姓，他们必输无疑。”

　　“那你说，”嵇觅轻声说，“他们为什么还要造反呢？”

　　如果必输无疑，那他们为什么要造反呢？

　　冯莳仿佛当头挨了一棒，从梅园册封起严窈淑忽然的示好，到宫娥跑来求她见对方一面，再到冷宫里头二人相对而站的画面，全部重现在她眼前。

　　*
　　“冯莳，如今你成了慈妃，又是五皇子生母，势必已引起前朝后宫的注意，可凭你的家世，接下来想要安安稳稳度日可不容易了。你还记得当年本宫举荐你、还保你生下龙胎的恩情吧？本宫一向不喜欢绕弯子，就直说了：投靠本宫，或者成为本宫的敌人，你选吧。”

　　“冯莳，我今日费尽心思叫宫娥求你来相见，唯有一事。如今我的煊儿失势，太子又即将靠嫁妹而独大，我知道你也想要五皇子好好活着，可你们本就如浮萍，大风大浪一掀就被淹了。可倘若你肯按照我的说法离间琼琚公主和石京楚国公，我能保证皇后、太子、齐家绝不会从这场联姻中捞到半分好处，你们也有喘息的机会。”

　　“上个月中秋宫宴会琼琚公主来了，她怀孕了，都将近四个月。”
　　“她居然怀孕了……真是天助我也。”
　　“嵇坷和嵇烽……他们也真能忍得下去。”
　　“哈哈嵇觅真是难得心软一回，只可惜他做错了抉择。”
　　“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太子到底从我这儿拿走了什么吗？”
　　“我相信煊儿可以应对接下来的一切的。”
　　“不，刚刚好。你不会以为阻止齐家与他们联合就是我的目的吧？

　　那天在冷宫，她在命人杖毙严窈淑前问她：“……你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

　　对方仿佛已经预见了自己的死日，悲切地笑着：“我的真实目的？哈哈……我的目的就是要他们造反啊。”

　　*
　　什么造反……楚王起兵的本意，分明是要与穆王里应外合，扶持对方政变！

　　*
　　“什么？”

　　嵇铭煜倏然回头，羽翎军来禀报的内容过于令他惊骇，他甚至没有听清楚后半段的内容：“你再说一遍？”

　　“孙烽忽然亲自带兵到龙鳞门下，挟持琼琚公主，穆王殿下将此事直接禀报给了皇后，皇后就由太子妃陪同着去了龙鳞门。”

　　“过玄武门的时候，齐左丞相难道没有阻止皇后吗！”

　　“齐左丞相劝不动皇后，便调了部分羽翎军前去保护。谁知穆王竟然为了琼琚公主下令打开了城门，羽翎军现下只能尽力保护她们往玄武门去了！”

　　……穆王开城门绝非为了琼琚公主，而是叛变了——他要造反！如刀锋般锐利的直觉瞬间击中了嵇铭煜。

　　一旦过了玄武门就是大内，那便彻底万劫不复了。

　　他深知现况已不容自己多问，命令道：“你即刻去端门告诉陆尚书此事，让他调令驻守端门的羽翎军增兵玄武门和安宁门。你，找人通知皇城内全部羽翎军穆王已叛变，从现在起玄武、安宁这两道门除非本宫下令，谁说要开也不许开！你去告诉慈贤妃，让她带领嫔妃转移到极宸殿。而你立刻告诉谢如愿龙鳞门有变，令她马上调兵去支援！”

　　“是！”

　　*
　　极宸殿外忽然传来阵阵沉重的步伐，冯莳如梦方醒般回神，垂眼见嵇觅似乎又昏睡了过去，她急忙起身与孟德一同出门查看，竟然看到无数银甲羽翎军，从南而来，她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问道：“羽翎大人！你们这是做什么？”

　　“回娘娘话，叛军在龙鳞门绑着琼琚公主，皇后与太子妃因此前往，穆王又下令开了龙鳞门，敌军恐怕已经进来了！太子殿下命我们重兵严守玄武门，不许任何人开门。太子还让我们通知您即刻组织后妃转移至极宸殿后殿。”

　　是他，是穆王嵇铭煊……果真如此。冯莳只觉得呼吸不畅，思绪纷乱如麻，唯一逐渐清晰起来的是庆幸焕儿远在石京。

　　冯莳深吸一口气：“遵旨。”

　　*
　　“报——太子殿下令旨——”

　　城墙震动，谢如愿挥刀斩断箭矢：“废话少说！”

　　“太子殿下说龙鳞门恐有变，令您马上调兵支援！”

　　“龙鳞门？”谢如愿一怔，随后反应过来，道：“穆王那边出了什么事？我得了解情况才知道调多少兵力合适！”

　　“孙烽在龙鳞门挟持琼琚公主，皇后和太子妃听说后便去了，谁知穆王下令开了龙鳞门，羽翎军只能不断向玄武门防御撤退——”

　　谢如愿悚然：“你说什么！是真的吗？”

　　“太子殿下已经调遣羽翎军前去增援了！”

　　“……都疯了吧！”谢如愿失声大骂。

　　已经二十天了，今日就是谢旭预计的返京时间，可以说，里应外合一举破敌就在当下，如今如何能擅动？更何况这边兵力减少造成的防御薄弱又会给敌人可乘之机。

　　她只犹豫片刻便传令道：“几位将军继续守城，等待定国公号角旨令后立即派兵出玉京城配合定国公作战，再告诉定国公——龙鳞门穆王造反了！”

　　谢如愿拿出鸿雁兵符，号令道：“八百羽翎军，随我入熹明宫护驾——”

　　*
　　马蹄声密匝如雨点，穿过空荡的街道。谢如愿心中的不安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她举起旗帜，宫门在他们面前打开，她只觉得心脏已经要飞出嗓子眼了，甚至难以思索事情何以发生到如今的地步。

　　只有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呐喊：快点，再快点——

　　嵇铭煜已在定天门下等她，开口第一句话就是：“穆楚勾结造反，羽翎军正在玄武城与楚军交战，寡不敌众。”

　　“我猜到了，但今日是与定国公约定的夹击楚军之机，我不能立刻调兵去龙鳞门，只能先守玄武门。”谢如愿见嵇铭煜颔首，又对身后的羽翎军说道：“将军，你带四百人从东宫出安宁门从侧面攻敌！”

　　谢如愿在马上向嵇铭煜匆匆行了个军礼：“我这就带兵前去。”

　　“一路小心。”

　　谢如愿本已拉紧缰绳，闻言回头与他对视一瞬，没有多言就策马而去。

　　*
　　冯莳立在众妃之间，眼光扫去，一群女人挤在一起，不是在颦眉就是在低泣，她眉头皱起，道：“都愁眉苦脸地做什么？敌人还没打进玄武门呢，瞧瞧，连小孩子都比你们镇定！”

　　然而话罢，她却察觉不对，上前几步环顾四周，问道：“怎么只有二皇孙在这里？杜侧妃，穆王妃去了哪儿？”

　　杜侧妃将二皇孙揽入怀中，和身边的高侧妃对视一眼，蹙眉说道：“娘娘，宋王妃听说太子妃去了龙鳞门后，就抱着大皇孙，和宫娥宦官们一起……去栖凤殿接小公主了。”

　　恰在此时，宦官焦急地从外面进来，直接跪下了：“娘娘恕罪，奴才和羽翎军已经翻遍了栖凤殿，没找到小公主啊！”

　　冯莳身形一晃，险些倒在地上。

　　完了。这下完了。她怎么给陛下和太子交待——这可是死罪！

　　“太子殿下驾到！”

　　冯莳脑袋“嗡”地一声，只见明黄衣裳的人被羽翎军簇拥着走了进来，她张了张口，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话，而眼前之人在环顾殿内一周后，已阴沉下脸来，替她做了开头：“晚芙呢？”

　　冯莳“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不敢抬头看他，说：“穆王妃，带着嵇潼培和嵇晚芙跑了。”

　　涔涔寒意瞬间弥漫至每一个角落。冯莳颤着眼皮，想知道嵇铭煜现下的神情，却听见那人极轻地说道：

　　“本宫要杀了宋珮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