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字回时》探玄珠

135、卷六：第134回·鹿死何择（中）

　　嵇铭煜听罢抬眸瞥了眼乳母，后者面色刹那惨白，惶恐地低下头。他收回视线，故作惋惜地说道：“哦，很不幸，现在不是了。你姑姑也生了一个女儿。”

　　小晚芙大惊失色：“我不信！”

　　嵇铭煜将奏折拿到她眼前，指着说：“你瞧。”

　　小晚芙皱着小眉毛看了半晌，说：“我、我看不懂……你是不是骗我！”

　　“唉，”嵇铭煜佯装叹气，“看来你很快地位不保。”

　　小晚芙小脸堆满委屈：“你骗我。”

　　“嗯，骗你呢。”

　　“我不会信……”小晚芙话还没说完，惊喜抬头：“真的吗？”

　　嵇铭煜忍俊不禁：“假的，你就是有堂妹了。”

　　小晚芙都快急哭了：“啊——你讨厌！”“不过你在爹心里就是最特别的。”

　　嵇铭煜伸手摸了摸小晚芙的脑袋，轻声说道：“谁也不能取代你的地位，知道吗？”

　　“真的吗？”小晚芙两眼泪汪汪地看他。

　　“真的。”嵇铭煜侧首点了点奏折数量，说道：“我下午带你去看皇爷爷，你来把好消息告诉他，好吗？”

　　“好耶！”
　　“你先回去用午膳，睡了午觉起来我就带你去，好吗？”
　　“好！”
　　“跟乳母回去吧。”

　　乳母战战兢兢抱着小晚芙离开了书房。嵇铭煜抬手揉了揉眼窝，唤道：“来人。”

　　小宦官从门口进来，回话道：“奴才在。”

　　“晚芙的乳母言行不端，先打三十大板，再赶出皇宫。”

　　“是。”

　　“等等。”嵇铭煜沉思少顷，说道：“一旬后再执行，对外说她家中有事。”

　　“是。”

　　嵇铭煜瞧着桌上的奏折，面上已没有方才半分笑意。那跟在琼琚公主诞下小郡主后一句的，正是楚国公嵇坷过世、世子嵇烽上求袭爵的请旨。他思忖片刻，批上了“再议”二字，将折子收到一边去了。

　　*
　　“铃铃铃！”“皇爷爷——”

　　先是一串脆铃声，随后是稚嫩孩童的呼喊。谢如愿一怔，从药匣中取碗的动作一顿，一回头正看见一个矮萝卜被人抱过门槛，一步一颠地跑来，却在看到她的一刹那缩了缩脖子，站定了。

　　嵇觅方才睡醒，听见声音应了声，由孟德扶着他起身，说道：“咳咳……晚芙来了？”

　　“见过父皇。”嵇铭煜缓步进来，说道：“晚芙跑得太快，儿臣没来得及着人通报，还请陛下恕罪。”

　　谢如愿搁下药碗：“见过太子殿下。”

　　她见小晚芙又仰头看了自己一眼，正要笑一笑，却见小女孩扭过头去，跑到嵇觅床边，说道：“晚芙给皇爷爷请安。”

　　谢如愿心中一酸，默默收回了笑容。现在的小晚芙还没怎么见过她呢？她能指望这孩子对自己多亲近？何况她母亲近来郁郁寡欢、足不出户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嵇觅声音略有些涩哑，对嵇铭煜说：“朕有些发热咳咳……你让晚芙离朕远一点，免得朕将病气过给她。”

　　“晚芙像小牛一样强壮，晚芙不怕！”小晚芙举了举手中的小牛连忙说道。

　　谢如愿看着那熟悉的玩偶，在心中默默道：她喜欢自己做的小牛就好。

　　嵇铭煜皱眉，上前一步：“父皇怎么发热了？御医怎么说？”

　　“近日天气忽冷忽热所致。”嵇觅淡然道。

　　谢如愿瞥了眼二人，蹲下来将小晚芙抱得远了些。小晚芙一愣，落地以后怯生生地走开几步：“你是谁？”

　　嵇觅偏偏头看过来，说道：“叫……小姨吧，朕记得太子妃和宁国夫人关系甚好。”

　　……这皇帝是不是故意的？谢如愿忍不住腹诽，然而面上不露声色，将汤药端给孟德，后者接过便又伸手想将药碗照例递给皇帝，可嵇觅却道：“朕没力气，你来喂朕吧。”

　　孟德应是。谢如愿这才注意到嵇觅搁在被褥上的手正微微颤动着。嵇觅对嵇铭煜说道：“今日有什么事？”

　　小晚芙抢先一步说：“姑姑生了一个小女孩，爹让我来恭喜皇爷爷。”

　　嵇觅闻言笑了笑：“好，谢谢晚芙。”

　　嵇铭煜又道：“再就是……楚国公过世了，世子上了请求袭爵的折子，儿臣批的是再议。”

　　“楚国公过世了？”嵇觅皱起眉毛：“什么原因？”

　　怎么会？谢如愿心里“咯噔”一声。上一世，楚国公嵇坷可是在嵇铭煜登基之后一月才过世的，这时间差了好几个月呢。是出什么变故了吗？

　　“突发癫痫。”嵇铭煜回答：“说是事发太突然，没抢救回来。”

　　“也罢咳咳……”孟德见状，赶紧用帕子给嵇觅擦干唇周。

　　“追封嵇坷为郡王吧，哀荣得尽。”嵇觅攒眉说：“至于袭爵……太子认为需要再议？可明珠一事……为表安抚，一同批了也无妨。”

　　“是。”嵇铭煜顿首说道：“那儿臣着人去办。”

　　“陛下。”谢如愿兀然开口，皱眉说道：“请陛下宽恕臣妇僭越，但袭爵一事，或许再议为上策。还请陛下细细思量，楚国公才过世，世子此刻应当正忙着操持丧仪，通报一声也罢却先上折子请求袭爵。承袭爵位礼节繁琐郑重，对其现况不该是雪上加霜之举么？何况，公主生产，世子若为自己求爵，怎么也不顺势向陛下询问小郡主的册封之事……臣妇多言，只是觉得此事也不急于一时。”

　　嵇觅听罢沉吟片刻，说道：“言之有理，既然如此，就先追封吧。”

　　嵇铭煜应是。

　　喝完了汤药，嵇觅又要歇下了。孟德说嵇觅夜里总睡不着觉，白日里便昏昏沉沉，头晕之时还是离不开安神香。看来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皇帝都不会更改这个习惯了，谢如愿没有再多劝。只是今日出了极宸殿，她还是有些头晕，又没忍住连着咳嗽了好几声。

　　“宁国夫人留步。”

　　谢如愿旋身回头，看见嵇铭煜也出来了，怀里还抱着小晚芙。

　　“见过太子殿下。”

　　“宁国夫人免礼。”嵇铭煜又对身侧的宫娥说道：“你们都先退远些。”

　　谢如愿见状，也叫松叶站远了些，随后道：“太子殿下有什么吩咐？”

　　嵇铭煜说道：“方才宁国夫人的见解很是有理，只是本宫有一问，你觉得楚国公世子为何着急承袭爵位呢？”

　　谢如愿莞尔而笑，说道：“批了‘再议’二字的太子殿下是在明知故问么？”

　　“本宫是打算顺势架空楚国公实权，以齐代楚，揽怀安营入怀。”嵇铭煜直截了当地说完，又轻轻挑眉：“你的意思是你在帮本宫？”

　　“……你若想这么认为也可以，我管不着。我只是觉得楚国公世子恐怕一早就猜到了你们的用意，怕自己被鸟尽弓藏，所以想牢牢抓住兵权来保全家族，毕竟他一旦领旨袭爵，不论陛下还是你，日后若想要收回或转移兵权就不容易了。”谢如愿说罢，轻皱眉头，道：“我不信这些殿下没有考虑到，何故非要问我呢？”

　　“随口一问。”嵇铭煜浅浅一笑。

　　谢如愿：“……那臣妇就告退了。”

　　嵇铭煜对搂着他脖子听得迷迷糊糊的小晚芙说道：“晚芙，你刚才没向小姨问好，现在说声再见吧。”

　　小晚芙怯生生瞅了谢如愿一眼，自以为小声地问嵇铭煜，道：“但我生辰宴上好像没见过她。”

　　“你还能记得自己生辰宴上都有谁？”嵇铭煜侧头问道。

　　“我什么都记得。”小晚芙郑重其事地点头。
　　谢如愿微微一笑，道：“本也当不得小公主的一声小姨，告辞——”“可你就不记得这只小牛是谁送你的。”嵇铭煜忽然对小晚芙说道

　　谢如愿一愣。

　　小晚芙有点疑惑：“但娘亲说这是曾太师送我的啊。”

　　嵇铭煜桃花眼微微眯起，朝谢如愿斜睨过来，说：“不对，是你小姨送的。宁国夫人，你说是不是？”

　　谢如愿愕然抿唇。小晚芙也是面露茫然：“真的吗？”

　　“真的，我就说你忘了吧。”嵇铭煜说：“好了，晚芙，现在让乳母抱你回去吧，我还有些话要和你小姨说。”

　　小晚芙乖巧点头，一旁的乳母将她接过来，被宫娥簇拥着离开了极宸殿。见他们走远后，谢如愿轻声问嵇铭煜道：“你猜到了？那你还让她留着？”

　　嵇铭煜轻描淡写说道：“我拆开看过，没问题才留着的。”

　　谢如愿闻言倒也没生气，嗤笑一声：“当初缝的时候就该在里面给你留张纸条。”

　　“我想知道为什么。”嵇铭煜也不恼，淡淡说道：“你为什么对晚芙无缘无故地好？”

　　谢如愿抚了抚发髻，移开视线，说道：“悄悄补偿宋琬琰罢了，我知道她不稀罕，但我毕竟利用了她，这么做只是为了自己的良心。”

　　“原是这样。”嵇铭煜道：“你倒也不问问她近来如何。”

　　谢如愿重新望过来，道：“那是在知道她父亲做过的那些事情之前。一想到我的母亲是因她们一家而死，我便不想同她们姓宋的再有往来了。我没有那种‘祸不及妻儿’的高尚觉悟。再说殿下也换掉了近旁的杨海公公不是吗？应当不难理解我吧。”

　　嵇铭煜轻轻一笑：“宁国夫人所言甚是。”

　　谢如愿垂首行礼：“殿下若是刨问完了，臣妇还要去御药房归还药匣，告辞。”

　　“谢如愿。”嵇铭煜叫住了她。

　　谢如愿再次回过头来，对上那人一双不露声色的眼睛。对方道：“你时常侍奉在陛下身侧，也要多注意自己的健康，可以让你的侍女为你准备些牛乳喝下，免得自己病倒，得不偿失。”

　　黄鼠狼给鸡拜年？她没忍住挑了眉。

　　嵇铭煜却说道：“投我以木瓜。”

　　“……那就多谢殿下关心了。”

　　*
　　“谢姐姐回来啦！”

　　谢如愿有些疲惫地半倚着松叶，方才在玄关处脱了披风，就听见屋里头传出崔小玮的声音，进屋子一看，这回崔庵也在，正和谢旭下棋。她问过好之后，又见崔小玮百无聊赖地拿着长灰押站在博山炉前，哀求道：“我们把香熄了吧，我在极宸殿闻了一天的香了，闻得我头晕。”

　　崔小玮闻言气馁道：“啊，我才做好香山呢！”

　　谢旭头正专注落子，听罢说道：“陛下喜欢观烟，闻着确实有点呛，来喝点茶水吧。”

　　崔庵吩咐崔小玮道：“小玮，别玩了，收起来吧。”

　　“哦……”

　　谢旭递给谢如愿一杯茶水：“今日回来有点晚啊，有什么事吗？”

　　谢如愿攒眉埋头轻啜：“是石京发生了两件事。一是琼琚公主生了个小郡主，再就是楚国公过世了，世子上书请求袭爵。太子来汇报的时候我正好在，我见陛下没避讳我，就又着意说了两句自己的看法。”

　　谢旭有些惊讶：“楚国公过世了？奇怪，张营怎么没写信告诉我一声。”

　　崔庵温声问道：“那陛下的意思是？”

　　谢如愿说：“陛下欲令其袭爵，我和太子都觉得可以再议，陛下就采纳了我们的意见。”

　　崔小玮正收拾着香具，闻言插了句：“有啥好再议的？”

　　谢如愿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揉揉眉头：“反正就是怀安营的事……我不想再解释一遍了。”“其实我站陛下这边，我也觉得没啥好再议的。”

　　谢如愿动作一顿，看向手里捻着颗白子的谢旭，问：“为何？”

　　谢旭落子说道：“他若无二心，袭爵也是臣，既然是臣，兵权在他那儿也可放心。若有而心，举国兵力在外、怀安营又在石京，他一样敢拥兵自重。”

　　室内一静。谢旭后知后觉地直起身子环顾一圈，见三人都看着他，便两手一摊，道：“那不然陛下每年花那么多钱养羽翎军干什么？”

　　崔庵问谢旭道：“那陛下怎么又同意再议了呢？”

　　“不知道，可能是想……”“试他一手？”

　　声音就近响起，正在沉思的谢如愿一惊，倏地回头，见崔小玮正站在她身后，比着手刀瞧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