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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卷六:第130回·梦短梦长(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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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淑妃给你挑了齐家的女儿?”
嵇寻讶然:“齐家可是个大家族。”
嵇觅言简意赅地说:“没落的大家族。”
嵇寻何其聪慧,当即明白过来,皱眉道:“齐家是想通过与皇室缔结血脉来巩固自己的地位。”
“不止如此,我是裕淑妃养子,此事必然需要她点头。”
“那齐家与陶家在前朝恐怕也已达成合作?”
“陶家此举是为了拉拢齐家,齐家也是为了攀附陶家,两者各取所需。”
“同时,这两大家族的合作也意味着你和六皇子利益的捆绑愈发紧密了。”
已是深夜,连外面巡逻的守卫都打起瞌睡,屋子里的烛光却才刚刚摇曳。他们话语一来一往结束,蹩仄小屋里的气流也跟着凝滞了。
嵇觅迟缓点头,声音哑涩:“姐,我不想娶齐家的女儿。”
嵇寻默然片刻,说道:“阿觅,我也没有法子。齐家女儿性子怎么样,漂亮吗?”
“裕淑妃说她是个小美人胚子,懂礼数,性情温婉。”
“那还挺好的。”“可她今年才九岁。”
嵇觅不知怎么笑了,好似在说一件无比荒谬的事,说:“她都还不算是个女人。”
嵇寻顿口无言,最后只道:“你也才十四……罢了,将来娶了人家,对她好一点吧,她也只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姐,你不问问我吗?”
嵇寻轻声说:“什么?”
嵇觅后牙槽鼓动一瞬,说道:“你觉得她可怜,让我对她好一些,谁来觉得我可怜、对我好一点?”
嵇寻张了张口,却从座位上站起来,道:“你对她好,她自然也就会对你好了。”说完,她走到窗边,抬首瞧了瞧天上高高攀起的月亮,背对着嵇觅说道:“今日本就晚了,时候不早,我便不考你课业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还要上课——”“姐,我不喜欢她,将来也不想娶她。”
她回头看着那个青涩的少年,他眉眼间已不复稚嫩,剑眉凤眼初露锋芒,她听到因为处在变声期而听起来略微滞涩的声音这样说道:“我想和你一直在一块儿,阿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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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未曾注意过,这三公主竟然出落得这么好看。”
“韩才人也去世快三年了,她今年十九,年纪实在不小,也该嫁人了。”
“幸好戈阿越指的人是她,若是臣妾的女儿,臣妾会哭死的。”
“戈阿越既然当着多国使者放了话,想来也不会食言的。”
“裕淑妃娘娘觉得呢?您的养子似乎是这三公主的亲弟弟来着。”
裕淑妃葱指轻按额角,道:“诸位妹妹说得都很有理,等着三公主来了,你们也好好劝劝她吧,想来她身为公主从小享尽荣华,现下也该为陛下、为天下万民分忧解难了吧。”
“咣”一声,殿门忽然被推开了,寒风趁虚而入,有人嗤笑说道:“享尽荣华?”
几位衣裳绮丽的嫔妃臣妇循声望去,只见一高瘦男子拎着把斧头站在门外,即刻失声叫了起来。唯有出身武将陶家的裕淑妃还是个见过场面的,几步从正座上走下,呵斥道:“嵇觅,你拿着把斧头做什么?”
“玉鸿书院冬日供给儿臣的炭火一直不够,母妃,你知晓吗?”
裕淑妃拧眉:“你在说什么?”
嵇觅轻轻弯了唇角,摇摇头:“无事,儿臣院中的梅树枯了,冬日里不开花,放着也十分碍眼,便将它砍了。惊扰各位娘娘了,觅告退。”
裕淑妃喝道:“你给本宫站住!”
一旁的宫娥赶紧为她批上斗篷,随着主子也一并追出殿去。
嵇觅步子一停,回头看去。裕淑妃走到她身侧,面色冷冽地瞥了眼他手上的木桩,低声告诫:“嵇觅,你姐姐的事你要少管,听见了吗?本宫明白告诉你,你现在是本宫的养子,你在外面惹了祸,担责的是本宫和你的兄长,懂了吗?”
“……儿臣知道了。”
“你姐姐去和亲未必不是好事。”裕淑妃盯着嵇觅的双目说道:“本宫知道那是你亲姐姐,你会悲痛那是情理之中。但你好好思量一番,想想这对你而言是不是个得到陛下青眼和歉疚的好机会,再想想短痛之后你会有什么样的好日子,你是聪明人,本宫相信等你想明白了,你会放下的。”
嵇觅也静静回望裕淑妃,又重复了一遍,道:“儿臣知道了。”
*
他一直躲在油灯的阴影里,站在书架前瞧着那一本本手抄的书册。他用手指勾出一册,只见封面草草写着“千字文”三个字。翻开,里面是重复抄写了无数遍的千字文。这是她当时练字的册子,后来又成了他的。
寝殿的门开了,来人看到室内无人,有些似乎讶异。嵇寻唤了几个宫娥的名字,都没人应,开口嘟囔了句:“这才几时,就又跑去偷懒了。”“姐姐。”
“吓我一跳。”嵇寻打了个颤,转过身,看见嵇觅站在书架旁,抚着胸口攒眉问道:“你怎么溜进来的?”
嵇觅轻声说道:“我和姐姐的宫娥打过招呼的,是她们让我进来等你的。”
“哦。”嵇寻移开视线,拿起桌上的一盏油灯点上了另一盏,屋里亮堂许多。她说道:“这么晚不睡,有什么事儿?”
嵇觅垂下眼睫,坐到嵇寻身边,说道:“没什么事。”
嵇寻哂笑:“怎么,姐姐要出嫁了,你舍不得了?”
“……陛下还没有下诏。”
“那你想要我去和亲吗?”
“我不想!”
“阿觅,你抬头看着我。”
嵇觅对上一双目若悬珠的眼眸,烛火摇曳,映在她眼中,仿佛有什么正在她身体里燃烧一样。她开口说道:“戈阿越率兵跨越阴山,在边境烧杀抢掠,大昭危在旦夕。”
他说:“他们只有二十万人,我们有三十万人。”
她说:“这三十万是东拼西凑出来的,就算能打,大昭的国库能支持我们打几年?天下人民又要受几年罪?”
他说:“他们要你和亲也只说停战十年,短短十年根本不够我们积攒国力,何况他们未必守约!”
她说:“裕淑妃说若我去和亲,她会去求陛下追封母亲为妃、封你为亲王。”
嵇觅倚靠椅背,哑然少顷,说道:“所以呢?”
嵇寻微微一笑:“阿觅,你出生的时候我只有三岁,可我至今清楚地记得你那时候的模样。等到明年春天,我们就认识七年了。这么久,你觉得我不了解你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吗?我比你更清楚你。”
“我知道你不学无术是想用自己的行为反衬六皇子来讨好裕淑妃,我知道你爱干净到袖口蹭了灰都要马上洗掉更别提钻狗洞了,我知道你想事情的时候喜欢用食指抠弄拇指,我知道你特别讨厌帮我做针线活因为你总扎到手。”
“我还知道,”嵇寻捧起嵇觅的脸,“我还知道你说谎的时候不敢看我。”
嵇觅伸手紧紧攥住嵇寻纤细的手腕,说道:“阿寻,你并不是什么都知道。”他听见自己说:“你不知道我一见到你就喜欢,所以我才拿鸟蛋砸你——”“阿觅,那不是喜欢。”
嵇寻无奈笑道:“那是亲人之间的一见如故,那是对比自己年长之人的依赖,那是孤寂太久后渴望爱与被爱。你将来会遇到你真正爱和真正爱你的人的,那个人不是姐姐。现在,你看着我,听我说。”
嵇觅怔怔地望着她,也被迫看着她。女子柳叶似的眼睛里只有他一个人,她轻声问:“阿觅,你想当皇帝吗?”
他注视着面前之人的眼睛脱口而出:“我想。”
“好。”嵇寻揉揉他的头,说道:“姐姐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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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殿下,枯木尚有逢春日,你何故砍了它呢?”
“……枯木尚有逢春日,可梅花只在临寒开。若是冬日不开,那就是死了,等不到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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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幡动,红绸匆匆裁成,随后“倏”地挂满定天门,从玉京长街一路铺到石京。锣鼓大作,撞钟声响彻云霄,送行的唢呐吹了一整天。册封大典之后,有个他并不认识的男人上前恭贺他。
“臣吏部尚书严明甫,见过殿下。”男人拱手作揖,微微一笑,说:“恭喜殿下晋位襄王。”
嵇觅微微眯起双眼,说道:“今日是本王的姐姐出嫁之日,你却恭喜本王?”
“臣怎敢讽刺襄王殿下,臣是真心为殿下得了这个封号而高兴。”严明甫笑道:“殿下难道没听过一句话?‘云起龙襄,化为侯王。’”
嵇觅闻言,眉眼舒展,说道:“原来如此。但本王孤立无助,恐怕难以一飞冲天。”
严明甫顺从其美:“愿为殿下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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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王殿下!”
曾云程披风下只着里衣,一看就是匆匆跑出来的,他惊恐地看着他,一把将他拉进门,左顾右盼地把大门关上了,抚慰夫人、屏退侍女,揽着他往房间里走。
“殿下,”曾云程端了盏油灯,又捧来杯热茶,踟蹰问道:“……你还好吧?”
嵇觅抬头看着曾云程。他不知道自己神情如何,但他望着对方的眼睛,从里面读出了畏惧。他开口说道:“老师,我姐姐没了。”
曾云程眉头高高地蹙了起来,声音喑哑:“殿下,我今日白天见你状态还好,便、便没有多问你两句……”
他没有接过茶水,只是紧紧抓着曾云程的手,对方脸上露出吃痛的表情,却始终没有撤回手。他说:“她是……她的送亲队伍是被流寇盗匪给抢劫了……她是、她是……”
喉咙仿佛被人掐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他忽然抱起头失声喊叫起来,随后俯身吐出一口血来,彻底吓坏了面前的人。
“她是……受辱之后,又被他们掳走杀了……”“殿下!”曾云程扶着他的肩膀,喊道:“不是这样的,那只是流言,具体怎么回事还要等轿子运回玉京验过才知道——”“……验过之后,将再她杀死一遍吗?”
曾云程怔怔地跪在他面前,一言不发地听着他说话。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他只是一字一句地讲着内心的声音。
“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
“襄王殿下。”曾云程缓缓站起身子,拿出帕子帮他将血擦拭干净,又用手指笨拙地给他擦去眼泪,声音极轻,说道:
“臣帮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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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下,陛下正在里头召见您呢。”
嵇觅垂眸一瞥,正瞧见卧龙殿外台阶上地上跪着个小宦官在太阳底下暴晒着,手里端着个托盘,托盘上只有一碗盈满的水,水的波澜映到瓦檐下,晶莹透亮。他斜睨身边老宦官说:“地上那个是公公新收的徒弟?是因为将端药弄洒了才跪着的?”
老宦官眼珠一转,道:“回殿下,那是奴才徒弟的徒弟,刚被调来卧龙殿做事就出了岔子。陛下要喝的药也不端好,洒在诚王殿下的衣摆上了,奴才便罚他跪一个时辰,不许洒一滴水出来。殿下若是看着碍眼,奴才这就赶他走。”
“父皇一向仁厚,诚王也宽以待下,想来不会计较这些事儿的。”嵇觅瞥他一眼,道:“本宫瞧他有些眼缘,你让他过来说话。”
“喂,行了,别跪了,东西放那儿过来给太子请安。”
“是。”
小宦官看着不过十四五岁,模样仿佛很是青涩笨拙。请过安以后就拘束地低头站在一边。嵇觅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奴才贱名陈直。”
嵇觅微微一笑,说道:“本宫给你起个名,孟德,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