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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卷六:第128回·今非昔比(下) ...


  •   蝉鸣“知——”地一声,从一棵树回荡到了另一棵。

      “沉肩坠肘,含胸拔背。哎对,就是这样。”

      谢旭调整好谢如愿的姿势后,就站到其跟前摆好架势,说道:“底盘一定要稳健,切记以地面为支撑,如杠杆般撬动地方,才能达到借力打力的效果。”

      谢如愿面上露出忧色:“爹,你确定要自己做这个人桩?要不换陈慷他们吧,我之前在蒹葭山可是天天——”“不要分心。”

      谢旭打断了她。一到武家事儿来,谢旭就分外精神,他道:“既然如此,你师父没教你太极拳若练好了,放人时被跌出者只觉动而不觉痛么?”

      谢如愿只好闭嘴,凝神静气听谢旭号令。一听“发人”二字,她便搭上就沉,后背一掤,借势反弹,一眨眼,谢旭已被她的力道推出丈余之外了。

      谢旭活动活动关节,啧啧称赞:“动若脱兔,打得漂亮啊。”

      谢如愿赶紧跑过来,伸手要扶谢旭,谁知一句“爹还好吧”还没出口,就被一记扫堂腿绊了个正着,而谢旭又手疾眼快拎着她后领子提了起来,说:“哎呦忘记昨天下雨了——”

      险些摔进泥里的谢如愿听罢无言以对:“……爹你耍赖就罢了,拉我居然是因为担心衣服?”

      “什么叫耍赖,明明是你轻敌。”谢旭嗔她一眼。

      “娘子,侯爷。”松叶从月洞门出来后,视线很快锁定二人,快步走来说道:“原来你们在这儿躲太阳呢,让奴婢好找。”

      谢如愿用袖子擦了把汗,立即问:“什么事儿,陛下终于要让爹官复原职了?”

      寒来暑往,景元帝年初封了嵇铭焕为怡郡王,协理宋氏后续事宜,她还颇为意外,倒是崔小玮,高兴得不得了,欢蹦乱跳地收拾了东西,说是想去江南玩儿,转头就离了玉京。然而如今二人都踏上返程之路了,皇帝仍没有下达任何与官复谢旭原职相关的诏书,就像是彻底忘了他一般,半年过去,谢如愿都开始怀疑景元帝这是不是一箭双雕的主意了。

      倒是谢旭十分淡然,甚至还会掐着腰忿忿,道:“你就这么想赶爹走啊?”

      谢如愿敷衍他:“一码归一码。”

      松叶道:“那倒不是,不过来的确实是和司封有关的人,司封侍郎夫人带了一盒书来,现在就在前厅候着。”

      “司封侍郎?是吏部司封司?”谢如愿回头看了一眼谢旭,说道:“是陆大人有什么事还是?”

      松叶提醒道:“司封侍郎姓荀,其夫人姓曾,是曾太师的小女儿,荀夫人说是讲两句话就走,娘子快些去吧。”

      “曾太师?”谢如愿回头看了一眼谢旭,后者挥挥手让她快去,她便整理了衣袖快步离开了庭院。

      *
      “今儿天热,有失远迎也就罢了,竟然还让夫人好等。”谢如愿见荀夫人正要起身行礼,赶忙扶她起来:“您快免礼。”

      荀夫人是个活泼性子,笑道:“萧夫人这是锻炼身体呢?出了好些汗呢。”

      “是我着装不端,让夫人见笑了。”谢如愿羞赧一笑。

      “怎会,出了汗也是美人呢。”荀夫人打趣一句:“倒是我一声招呼也不打就来了,等会儿还得回去照顾幺子,你也别见怪。”

      说罢,荀夫人招呼下人奉上盒子,她将其打开,露出其中六七本书册,微微一笑说道:“我来,就是为的这些书册,说是书其实也不是,倒像是给孩子练字用的。我爹有个自己的柜子,里头乱得很,本以为里面都是他舍不得扔的杂物,就一直懒得收拾,谁知前些时候整理的时候才发觉里面有几册字帖似的东西,里头夹了张字条,说是留给您的,我今日就赶紧给您送来了。”

      谢如愿一怔,接过来翻看,喃喃:“这是千字文?”

      “应当是,我就略略翻看了一眼,后面应该还有些其他文章。”荀夫人点了点书册的数量,轻声说:“一共十本,估计能管孩子学个两年,不过宁国夫人和宁国公都是聪慧人儿,没准也就一年。我爹……大概是觉得自己老了,无缘得教宁国夫人的孩子,才早早做了准备吧。”

      谢如愿鼻头霎时酸涩,眼睛立刻便红了:“这些是……无价之宝,是我没有福气。”

      荀夫人上前轻拍谢如愿的后背,哄孩子似的温声说道:“虽说物是人非事事休,但有时候隔了时空能慰藉人们的,还是这些让人欲语泪先流的物。好啦,笑一笑,人生还要继续往前走。”

      谢如愿抹去眼泪,咬唇,点点头:“让您笑话了。”

      “人之常情罢了。”荀夫人宽慰道:“那我先回去了,不必送了。”

      “夫人慢走。”

      松叶悄悄窥视着谢如愿的神色,轻声提醒道:“娘子,水烧好了,您出了一身汗,我帮您沐浴更衣吧?”

      “好。”

      经过热腾腾的水浴舒缓了筋骨,谢如愿也渐渐回过心神,出浴后,她便坐在书桌前一字一字读着曾云程亲手所书的千字文,松叶则为她细细擦着头发。然而翻着翻着,谢如愿却觉出不对来,说道:“松叶,你来看。”

      松叶探过头来:“怎么了娘子。”

      谢如愿手指摸索着纸页,说:“你看这个‘生’还有‘字’、‘有’、‘平’这几个字下面的小墨点,是不小心滴上去的还是故意画的?”她又往后翻,说道:“后面还有。”

      松叶轻皱眉头:“好像……是画的吧?”

      谢如愿霎那了悟:“你去拿纸笔来,我把它们都记下来。”

      *
      “生、字、有……亡、嵇、永。”谢如愿认真掰着指头数完,说道:“二十六个字,这应该是一句话。”

      “可二十六个字得有多少组合啊。”松叶无奈地笑了,说道:“这曾太师也真是的,到底有什么事儿不能明说,还得天天给娘子出难题。”

      此言一出,谢如愿却电光石火般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说:“你说得对,没准就和之前那句话有关系。‘仍有柳生等不到还魂’,这半句话我们已经解了,可前半句‘杜丽娘能因她的柳梦梅重生’,咱们还尚不明晰。”

      松叶不解:“可是……这句只是对原著的描述,难道此处不是用来引出下半句的吗?”

      谢如愿将这句话咬在唇齿间反复咀嚼,说道:“这句话……好像是有意识地避免了人名的重复,难道……难道是因为她们指代的是不同的人?或许我们一开始想的也对?‘杜丽娘’确实是指永平公主,但‘柳生’和‘还魂’却指的是我爹和我娘——”

      谢如愿边说边动笔,果然从二十六个字中摘出了几个词语,说道:“果然,这么想的话……或许这句话提到了四个人?现在就剩一个‘柳梦梅’我们不知道了。柳生,柳梦梅。柳生是梦见杜丽娘的魂魄后才改名为柳梦梅的,这说明……”

      “什么‘柳梦梅’啊?”

      声音从门口传来,一抬头,正见谢旭手里拎着本旧书册进来,谢如愿站起身来:“爹,你怎么来了?”

      谢旭拿起手中的旧书册示意,道:“刚才我听陈慷说荀夫人前来是给你送了些千字文、论语什么的字帖,就突然想起来你给我安排的房间的书架上也有这么一本练习册,里头夹着份千字文字帖,我见写得极好看,正好拿来给你做对比,你可从二者中选一份更好的让我将来的外孙临摹嘛。”

      “什么练习册……”谢如愿话说了一半,眼睛倏然睁圆了,她极快地冲到谢旭跟前,将那泛黄的册子翻到最后,拿出那份被折压得薄如蝉翼的千字文。

      她想起来了。

      她想起来当时在武川镇那压在床垫下练习册里的千字文缘何令她眼熟了。

      谢如愿轻轻展开那褐黄色的宣纸,将一张张千字文字帖拿在手里,一如那个染血的夜晚,她向倒在地上、捂着脖子抽搐的男人确认之后,将其付之一炬时最后的姿势。

      谢旭问:“闺女,怎么了?”

      谢如愿重新回到书桌,看向那二十六个字,执笔挥墨,利落地将其重新排列起来。她将这句话反复读了好几遍,才缓缓抬起头,问道:“爹,你知道永平公主的名讳是什么吗?”

      谢旭“嘶”了声,摸着下颔胡须思忖:“我记得听谁说过,好像和陛下的名讳正好能组词,叫……叫……”

      她轻声问:“嵇寻?”

      “哎对,寻寻觅觅嘛。”谢旭经此提醒,也回想了起来,说道:“怎么,有什么问题么?”

      谢如愿缓缓摇头,却是笑了:“没什么,只是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

      松叶见了谢如愿这副略显恍惚的模样,不由得狐疑上前,去看自家娘子到底解出了什么,然而这一瞧,却是整个人打了一个哆嗦。那从千字文上摘下的二十六个字整整齐齐排在纸上,说道:

      “永平公主嵇寻,无亡于盗匪,身老武川,一生安乐逍遥,有嗣,字曰:回。”

      屋外头,陈慷掩饰不住的喜悦从喊话中流露:“夫人!孟公公来传旨了,说是陛下不但要恢复老爷的官位,还要重新受爵呢!您和老爷快出来接旨吧——”

      *
      景元二十五年夏,怡郡王归京,因于宋氏一案谋断有嘉,帝封其为怡王,晋其母妃冯氏为慈贤妃,后又令谢旭复官怀安营副帅,进爵定国公。

      同年秋,帝再病。至于小雪,不能朝。遂令太子嵇铭煜监国,左丞相齐费隐、吏部尚书陆焉、兵部尚书彭奕然、定国公谢旭辅国。

      *
      “宁国夫人万福。”

      孟德行礼过后,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陛下在里头等您呢。”

      谢如愿注意到孟德的手微微颤栗,问:“公公可是觉得冷?快叫你徒弟替你在这儿站会儿吧。”

      孟德讪笑:“多谢夫人关心,奴才只是老了,不碍事。”

      谢如愿点点头,移步极宸殿内,薰炉内白烟袅袅,一股清丽之香蔓延开来,她深吸一口气,闻出此香是以梅花香为主调,再配上窗棂外盐粒似的砸下的雪花,甫一迈入就如同置身梅园。而嵇觅正躺在榻上,听见她请安的动静后,气若游丝地说道:“宁国夫人,你来了。”

      “臣妇见过陛下,陛下万福。”

      “那些个御医不肯说实话……你来替朕诊脉,说说朕是不是行将就木。”

      谢如愿缓缓抬起手,搭在嵇觅枯木般的手腕上。她并不会诊脉,可是此时此刻她却能通过指腹下微弱的脉搏,读出一个人的大限将至。她还尚未开口,便听见嵇觅再次开口问道:“曾云程临行前,是不是和朕一样?”

      “回陛下,文忠公薨逝前毫无预兆。”

      “他临走前……可曾与你说过什么?”

      谢如愿收回手指,说道:“文忠公与臣妇聊牡丹亭,说,‘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

      嵇觅“呵”地笑了一声,也收回手,说道:“说得好啊。”

      谢如愿听到帷幔里窸窣翻身的声音,伴随一声轻之又轻的叹息:“你走吧。”

      “是。”

      殿门口孟德公公见她进去没一会儿便出来了,赶忙上前问道:“陛下怎么样了?”

      谢如愿反问对方:“现在是哪位御医在给陛下医治?”

      孟德回答:“是安哲,安大御医在医治陛下。”

      谢如愿颔首:“那便好,我医术不精,凡事听安御医的就好。”

      “是。”

      松叶抖开斗篷,为谢如愿披上,整理好衣帽后又撑起油纸伞,说道:“外头冷,大夫说您不宜着凉,咱们快回府上吧。”

      谢如愿低低地应了声,静静地瞧着半壁熹明宫,步子没有迈动。

      松叶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娘子看什么呢?”

      谢如愿轻启朱唇,热气于齿间溢出:“好大的雪。”

      她看见景元二十六年在噤若寒蝉的鹅毛大雪中缓步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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