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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卷六:第123回·黄泉碧落(下) ...


  •   他一低头,正看见自己站在血泊之中。血泊尽头站着一个提着斧子、浑身浴血的少年,另一手正拖着一个麻袋。定睛一看,那血正是从麻袋里流出来的。少年听到他的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笑道:“老师。”

      “襄王殿下。”曾云程听见自己轻声唤道。

      少年将手里的麻袋扔到血水里,用脚猛地一踢,里头一个接一个的人头滚了出来,里面有太子的,也有其他几个皇子的;有前朝老臣的,也有后宫嫔妃的;有大昭人,也有阿嗒尔人;有他印象中已经死了的,也有似乎还活着的。少年满不在乎,说道:“老师你瞧,我说过的,我要把欺负过我和我姐姐的人都杀掉、把促成我姐姐和亲的人的脑袋都砍下来,我做到了。”

      他想要把少年手上的斧子拿过来,对方却后退一步,轻声问道:“老师,我姐姐和亲前是不是也问过你的想法?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

      少年举起斧子朝他挥来,怒吼道:“我知道!我知道你说了什么——”

      *
      曾云程猛然惊醒。

      仲夏闷热,窗外虫鸣不断,端门钟鼓奏鸣起亮更,然而这动静并没有吵醒昨夜赖在他床上、现下睡得正熟的外孙。他坐起来半晌,给孙儿盖上被踢掉的薄毯就起床更衣了。

      他对着旧铜镜理好自己的衣冠须发。昨天女儿回家省亲,看见他的小破镜子后大为不悦,说是今日便要给他买个新的。他觉得没必要,但又怕被唠叨,只好点头称是。可此时他却悄悄把铜镜藏到了柜子里,不太希望回来后就看不见它了。

      晨光熹微,走着前往常参的路上,路过岑衍府上的时候他还驻足等了会儿,随后就离开了,这个时辰没见到他,曾云程便知道是这家伙的咳疾又犯了。进了皇城正碰上彭奕然,对方张口闭口谈的全是伐漠之战,说是已经打了四年了,问他户部情况怎么样。他直言,最多再撑一个秋天。

      过了这个秋天,即使戈阿越及其亲族的行踪仍未被定位,他们也得退兵了。前十余年靠户籍改制筹到的钱,不多了。

      嵇觅登基后他顺理成章做了户部尚书,开始大刀阔斧地改革户籍。而岑衍则成了工部尚书,器宝局便是出自他之手,再加上承建八年的天下征兵——这些种种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若是不打出个结果来,嵇觅陈年累月的偏头痛就真的好不了了。

      常参时,又有大臣上谏请陛下召回前线士兵了。所有人都在等着陛下的旨意,然而曾云程心知非到万不得已,嵇觅绝不会甘休。下了常参,陛下的偏头痛又找上门来,他便也跟着去了极宸殿。因为嵇觅的书法是他一手所教,因此偶尔他会替嵇觅筛选出无关紧要的奏折批上“已阅”。

      偏头痛来势汹汹,曾云程把嵇觅劝去休憩之前,后者还在问他“要不要退兵”,他摇了摇头,告诉对方还能再撑几天,再等等吧。

      蝉鸣飞到天上去。日头偏西,等到他批完折子,竟然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刻。曾云程召来小宦官,问了句陛下的去向,得知嵇觅去了太庙祭,便点点头,离开了极宸殿。

      回去的路上,他望着日暮。太阳正从地平线上落下,漫天红霞安静又热烈,不太像是要尘埃落定的模样,倒如朝霞之日将缓缓升起。他忍不住停下步子看了许久。

      帮皇帝干了活儿,自己的活儿就不得不拖一拖了。

      日落而归后,曾云程又熬到了子时,他握着盏油灯回房散发,却被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崭新锃亮的铜镜搁在小案上,将一个两鬓斑白的男人照得清清楚楚。他恍然想起今早那个梦:永平公主的死讯传来,已被册封为襄王的少年半夜跑来他府上,细数着他要杀的人头。

      他做到了,如今已有一多半首级被装进麻袋之中。再回首,曾经的少年如今已经将近不惑,而他,都快五十岁了。

      算来,已经过去了二十三年。

      曾云程又俯身对着铜镜照了照,深感自己丑得不堪入目,遂打开小抽屉,将旧铜镜重新拿出来摆上。指尖摩梭着那面新镜子,终是摆在了桌上。

      这夜永平公主入梦,依旧是十八九岁的模样。他问,你魂消阴山,可知大漠战事何如?对方站在远处微笑,一句话也不说。

      “曾老师!曾老师!”

      “曾大人,”曾云程从发呆中醒来,身旁的官员出声提醒:“好像是吏部侍郎大人来了。”

      他一回头,正见陆焉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还在喊,闹得整个户部衙门里的官员都抬起头看他。曾云程瞧着陆焉又哭又笑的模样,感觉一种预感已然朝他当头撞来,然而还是像是寻常那样徐徐站起来,开口问道:“慢点说,怎么了?”

      “刚才西北捷报来了!”陆焉喜极而泣,大声道:“戈阿越等人被截杀于拜塔克山,西八部群龙无首,已经投降了——我们赢了!”

      “好!”
      “好啊!”
      “善哉善哉,苍天有眼啊!”
      “今晚谭家楼我请大家吃饭!”

      面对衙门里的沸腾,曾云程罕见地没有开口阻止。他只是点点头,感到眼睛一热,连忙背过身去抬手掩面,深深吐息好几回。

      “老师,你还好吗?”

      曾云程缓缓露出一张干净的脸,却没成想,张嘴就被哽咽的声音出卖:

      “我们的将士……他们何时朝天阙?”

      *
      “曾云程,字子霄,山东济州城人,二十及第,钦点翰林,为景元帝侍读。二十六为户部郎中,三十为户部侍郎。承建元年为户部尚书,时年三十三,又十六年迁任兵部尚书。景元十二年乞骸骨,帝不允,任翰林学士,赠太师。景元二十三年除夕,薨。上为之辍朝。春猎适其百日,遂罢之。自其入仕,为帝师、为玉鸿书院、为户籍改制、为斩神营,彪炳千秋,谥号文忠公,配享太庙。”

      崔小玮“啊”了声,说道:“原来曾太师这么厉害啊。”

      谢如愿包好一个包子,沾了沾白面儿搁到一边,垂着眼睫,轻声道:“是啊,我却在他临终之时问无关紧要的牡丹亭,真是‘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谢姐姐可不能这么说。”崔小玮急了,说道:“你怎么还怪起自己来了?”

      “赶紧擀你的包子皮。”

      崔小玮先是被谢如愿的话噎了一嗓子,手下愈加麻利,嘴上紧接着反驳道:“我听说人死前往事会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一幕幕划过,然后回光返照把遗言交代给亲朋好友,之后才会往生极乐。若是真的,那曾太师肯定知道自己将要离去,可他还是和你聊戏曲,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他乐意!”

      谢如愿闻言无奈一笑:“唉,你这丫头,一想到还要和你相处不知多久,我就头疼啊。对了,我爹呢?”她扭头问身旁的桔梗。然而桔梗正懵懵懂懂听得入神呢,直到松叶给了她一胳膊肘才恍然意识到被问的人是自己,道:“啊?哦!估计是在廊下读信读痴了,我去叫他回来!”

      话音刚落,谢旭的脚步声就近了。

      今日天色昏暗,房内点了灯,谢如愿一抬头,昏黄烛光正映在对方一张褶子渐多的脸上,她不知怎的一晃神,竟然差点没认出自己亲爹。

      “爹,你脸色怎么这样差?”

      谢旭也仿佛晃了神似的,一吸气松弛表情,笑意重回脸上,问道:“你们刚才聊什么呢?”

      崔小玮立即告状:“谢姐姐刚才又说丧气话了。”

      谢旭已经听了她三个月的丧气话了,谢如愿本以为他会像往常那样哄她,谁知对方却沉默了很久,连笑意都没有了,说道:“说到底,还是爹不好,若你当初没为了爹来玉京,哪儿会有这么多烦心事……”

      “爹,不是的——”“打住打住,你们俩真是丧一块儿去了。”崔小玮唉声叹气:“不聊这个了,求你们了,哎,谢姐姐,沈师姐今年过年怎么没来啊?”

      谢如愿包着包子:“她还在忙着给小孩儿治病,我生辰来过信了,专程来骂我来着。”

      崔小玮又转头问谢旭:“伯父不是说荆州城来信了吗?信上说什么了?”

      谢旭“哦”了声,道:“没事儿,赵德升写来的,还有徐廿的,赵德升写的也没什么,就平常事。徐廿就说他前年新得的家仆很是勤奋好学、肯为民着想,是个名叫吴子信的,如今已经提拔他为自己的下属了。”

      “我知道赵叔叔写了什么!”崔小玮一面擀皮一面道:“赵叔叔去年喜得麟儿,肯定在信里炫耀呢!”

      谢旭微微一笑:“不错。”

      谢如愿一怔:“他妻子不是不能生么?”

      崔小玮耸耸肩:“一开始说是不能的,后来不知道怎么就能了,反正母子平安,他高兴得摆了五天五夜的流水席,闹得湘州城的人都赶来吃席了。”

      谢如愿一抿唇,低头“哦”了声。

      崔小玮眼珠一转:“谢姐姐,你什么时候和姐夫给我生一个干儿子啊?”

      谢如愿声音低低的:“……我现在又生不了。”

      崔小玮十分不长眼神,激动地一拍手,将面粉拍得到处乱飞,把自己呛了个正着:“咳咳!你同意让他认我当干娘了!”

      谢旭捂住口鼻:“咳咳!臭丫头!你不要对着刚包好的包子咳嗽!”

      香椿包子下锅滚了两个滚,一个没破。崔庵到的时候正齐齐出锅,一群人围在八仙桌前饱餐一顿、喝了点小酒,就带着微醺陆续离开了。

      “雁雁。”

      谢如愿临走前,谢旭忽然唤了她一声。

      她回头应道:“爹?”

      谢旭不知怎么神色恹恹,两鬓垂下的几丝乱发随风轻动,道:“你这些年,有没有怪过爹的一己私欲?把你从那么自由的地方拉过来受苦?”

      谢如愿无奈地笑着走回来给了谢旭一个拥抱:“爹,想什么呢?我错了还不成?就是忍不住想和你们吐吐苦水罢了。”

      谢旭将下巴在谢如愿肩头轻轻搁了搁,一闭眼,再睁开时已经含笑,他放开谢如愿,道:“好吧好吧,回去吧。”

      他立在门前,道袍裙摆翕动,目送着马车轿子远去后,谢旭从袖子中掏出几封信。桔梗站在一旁提醒道:“外面冷,侯爷回去歇着吧。”

      谢旭偏头说:“桔梗啊,你和郭易替我收拾收拾东西,趁着清明休沐,我去一趟普光王寺,你们俩跟我一起,雁雁不用跟去了,免得她心里难过。”

      “是。”桔梗应声,抬眼正见谢旭撑起一笑,露出些挣扎的味道。他眼底氤氲着黯淡天光,用一种顷刻便能消散在春风里的声音说:“这次去,我们就不坐马车了,走运河坐船去泗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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