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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卷六:第122回·黄泉碧落(中) ...


  •   他惊愕地站在原地,那“宫娥”却悄悄离开队尾,走到他身边,说道:“宫规秩序看似严密,实际却有许多漏洞可钻。就算制度是无懈可击的,人心也是千疮百孔的。”

      曾云程指了指前面的藏书阁:“……三殿下,就是这样进去的?”

      三公主俏皮地眨眨眼,说道:“是啊,趁着打扫顺手牵羊。”说罢她从袖子里掏出本书册道:“我是先‘借’来抄录,会还的。”

      这丫头古灵精怪,教七皇子的这三年他也和这位三公主多有学问探讨,因此曾云程倒是很快就适应了,道:“那你还不赶紧跟上?”

      三公主殿下大言不惭:“我这不是半路被未来的侍读学士叫住了?”

      猝不及防被摆了一道的曾云程无奈地说:“果然是你所为。”

      “答谢你肯叫我弟弟,应该的。对了,你是不是要去藏书阁,要不你帮我还书吧。”三公主不见外地将书册塞到他怀里,与他边走边说道:“唉,体谅体谅我,皇女本就没有读书的机会。一般来说公主身份贵重,一生荣华富贵,不需要读书,可我在后宫又如同幽魂,不受宠的公主如果不读书,一定没有好下场。”

      曾云程听后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是道:“要不……你想看什么书,以后我帮你弄到?”

      三公主耸肩一笑:“需要的话我会麻烦你的,不过……我还有别的请求,如果你见到我父皇,能和他提一提男女同堂学习的建议么?年龄相仿的皇子皇女于一室学习共通知识,由一人或两人主讲,再由侍读因材施教,女子的话……可以让六尚女官教学器乐。这些都是只是我心里一个模糊的设计,其实和国子监有点相像,你觉得呢?你的话,就不会觉得我异想天开了吧?”

      曾云程闻言一愣,随后便认真思考了片刻,道:“我可以帮你完善一下,交给翰林大人看过后若能获得支持,陛下或许就会考虑了。”

      “那就麻烦你了。”三公主重新拿起托盘,后退几步,说道:“那我就先走了,另外,你夫人给你袖口缝的卷云还真是好看,应你的名字,我就总学不会这些。”

      “啊……”曾云程有点不好意思地藏了藏里侧的袖口,道:“只是定亲了,还不是我夫人呢。”

      “真好,看来是你喜欢的人。”三公主温柔一笑,随后不知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眉宇间似有忧愁,说:“裕淑妃娘娘给我弟弟订婚了,选得是齐家幺女,比他小五岁,今年才不到九岁呢。”

      曾云程:“齐家?那是个大家族啊,是好事啊。”

      “祸兮福所依。”三公主垂首,却细细刨析道:“齐家是大家族,可就因为太大了,他们才走向式微的,如今是外强中干,为了和皇室联姻,九岁的女儿都卖了,前朝那边怕是已经和陶家瓜葛起来了,所以裕淑妃娘娘才会借着给六皇子订婚,给我弟弟安排了这么一个媳妇。六皇子是要争皇位的,他们此举乃是司马子上之心路人皆知。从此以后,恐怕我弟弟与他们,是彻底地休戚与共了。”

      曾云程听完对方简短地分析后,竟然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心中不无佩服:“祸兮福所伏,这也是七皇子接触齐家和陶家的机会,从此也算是有了些朝堂支持。”

      “是,”三公主露出了轻松的表情,却移开视线,“还是你懂我,一旦卷入其中,就要扎根立足,如果不能避免就要努力做到最好。不过嵇觅仍是孩子心性,说是想趁着陛下对他渐生好感试着推掉这桩婚事,我说了一句‘你别不自量力了’,他就十天半个月没和我好好说话。”

      曾云程内心百感交集:“倘若你是男孩,必然会有一番作为。”

      “若我是男孩就要参与这九死一生的皇位争夺战了。”三公主戏谑道:“不过现在我只要防着别人给我安排亲事就好。”

      他惋惜道:“总是逃不掉的……”

      三公主摆摆手转身跑了,说道:“那我希望他是个会缝衣裳的手艺人。”

      曾云程瞧着对方飞奔而去的身影,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却后知后觉地背上一寒。七皇子如果也被卷入了夺位之争,那他岂不是也因为此次晋升,和这俩小孩儿绑在了一起?

      “哎呀——三殿下!”他气得半天没说出别的什么话。

      *
      “子霄!子霄!你可算回来了。”

      曾云程强打起精神,看向恨不得手脚并用朝他跑来的岑衍,说道:“好久不见了。”

      “你……”岑衍把嘴边想说的话一转,道:“节哀。”

      他父亲突发恶疾病逝了。他获了恩准可以回乡处理自个儿父亲的后事,又和妻子顺道接了母亲和家里的弟妹来玉京。等他快马加鞭地赶回京城安置了家人就得立刻回院上任,如今已经四宿没怎么合眼了。

      “没事,你有什么事直说吧。”

      岑衍开了口:“你还记得立秋我们和戈阿越打得那一仗吧?五战四败的原因竟是轻隼营指挥有误,所以才死了三万多人,他们得给上面交代,据说是扣下了唯一没听指挥却胜利的一战中一些兵卒的军功,想将功抵过,可那些新兵不知天高地厚,居然联合在一起暴动了,然而寡不敌众,现在那些人已经押往阿勒锦了。”

      虽说岑衍一向颇关心边疆战事和军务,但这些消息可不是靠打听就能打听来的。曾云程隐约觉出不对,他茫然地回望了一周,发觉翰林院今日确实透着股不同寻常的惶然和沉闷,他抬头低声问:“你怎么知道?”

      “实不相瞒,我长兄在轻隼营当副将呢,但这还不是重点。”岑衍深吸一口气,好似忍着莫大怒火似的:“前两天寿宁节那什么戈阿越来给咱拜早年了,真是胆子肥了,竟然见色起意当庭相中三公主求娶!不过说是如果陛下同意,西八部可以十年不与大昭开战。”

      曾云程打了一个寒噤醒了:“陛下怎么说?陛下同意了?”

      “没有。”岑衍道:“咱三殿下就算再不受宠那也可是公主哎!戈阿越这不是成心打我们大昭的脸吗!”

      曾云程一口气还没松掉,岑衍却哀嚎道:“所以戈阿越这才刚回去两天,就举兵越过阴山,说是和亲就退兵!今日战报刚到,现在陛下急召了一批朝臣在议政殿议事,杨大人竭力反对和亲,但是齐家、陶家两大家族出身的官员都是主和派,严家又迟迟不表态,三殿下这不完了——”

      恰在此时,那边不知谁飞奔而来喊了一句“杨大人晕倒了”,引得整个翰林院哗然。

      *
      冷风朝着面庞就割来,吹得人耳朵都没了知觉。

      幸好,玉鸿书院的单间里还有一炉炭。曾云程就盯着那灰炭发呆,半晌才觉出不对来,他起身拿起铁钳拨了拨,这才看见里面混了好几块形状奇异的木炭,不像是宫廷供应的那种。

      “老师。”

      曾云程听见呼唤后回望过去,正看前七皇子一手拎着把斧子,另一手拎着块劈烂的木头,看不出是从哪儿弄来的。他惊愕地站起来:“这里面的木炭是你弄的?”

      七皇子面色淡淡,凤眼低垂,说:“是姐姐怕我冻着,自己做的木炭,她本要来的,可今日齐家人入宫,她被裕淑妃叫去了。”

      曾云程哑然:“木炭是要先烧木头……罢了,快放下吧,上课了。”

      七皇子没有动。

      曾云程缓步上前,将他手上的斧子和木头拿走扔到一边,拍了拍他红肿的双手,道:“七殿下,不要想太多了,你这双手,是用来写字的,不是劈柴的啊。”

      七皇子抬头看他,一双眼通红,道:“她的手也不是用来劈柴的啊。”

      *
      天色昏暗地那样早。学堂都散了,也没见三公主的影子。曾云程坐在玉鸿书院里,也不知道为什么还在门口吹着寒风等着。

      终于,他在夜色中看到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走过来,她连灯都没有拿一个,身旁也无人跟着,只是若无其事地和他打了个招呼:“老师,您还等着我呢?”

      “你这不也来了?”曾云程故作轻松地笑笑,将人迎进来,道:“你既然来了,是有什么课业要问吗?”

      三公主莞尔一笑,说:“是,我前几日读汉书,读到西域传,颇有不解。元狩四年漠北之战,骠骑将军封狼居胥,匈奴远遁,而漠南无王庭,然而十四年之后汉武帝仍嫁细君、解忧两公主于乌孙以抗匈奴,这是为何?”

      曾云程望着三公主,对方目若悬珠,眼中好似有红碳在烧。他道:“骠骑将军封狼居胥,只是使得金城、河西西并南山至盐泽一带空无匈奴,可其在西域一带仍是霸王,故而张骞上书汉武帝,以为既然乌孙与大月氏同在敦煌祁连之间,与前者结盟同样能达到断匈奴右臂的目的,再后来西汉、乌孙共击匈奴,后者于本始三年大败,逐渐失去对西域的掌控,走向衰落,而西汉与乌孙通过联姻建立的联盟才渐渐失去作用。”

      “倘若霍去病再活二十年,还会有公主和亲之事吗?”

      曾云程觉得喉咙干涩:“战与和各有利弊,并不以个人生死为转移,大部分时候取决于当时的整体国情与当权者的决策。”

      三公主听后,沉默了很久,问道:“听说,解忧公主是参与七国之乱的楚王刘戊的孙女,是罪臣之后。她去和亲后,她的家人有得到优待吗?”

      曾云程哑然。

      三公主笑笑,从座位上站起来:“罢了,史书又不会记载这些,是我难为老师了,时候不早,老师也早日回家吧,你女儿还在等你呢。”

      曾云程也站起来,立在原地目送这位公主。公主走了两步,又回头说道:“如果你见了杨大人,可以帮我谢谢他吗?尽管我知道他不是为了我才病倒的,但为了国家殚精竭虑之人,都不可辜负,不是么?”

      “好。”

      曾云程听到自己的回答飘散在寒冬。

      *
      靖德帝册封三公主为永平公主的那一月,阿勒锦又起动乱,当初被关进去的十余人竟然成功出逃。岑衍默默收回来前几月对他们“不知天高地厚”的评价,转而简短地说了四个字“干得漂亮”。

      竭力反对和亲的杨学志学士没能挨过这个寒冬,病故了。毕竟也曾是礼部尚书,他这一走,朝堂上有头有脸的官员都代表着背后的世家大族前来哀悼,挤出几滴眼泪后唉声叹气地走了。

      往生钱雪花似的落下来,将一个冬天缭乱刮尽。

      尾七之后,曾云程被靖德帝召见去极宸殿。帝王沉闷的声音从殿上传来,问道:“你是曾云程?这么年轻啊……”

      年轻?上一回听见这个词,还是六年前他满怀欢喜地想要给太子上课却被拒绝的时候。没有人不曾有过凌云之志,只是偶尔也得屈从于现实。他意识到不能急于求成,于是选择稳步走在自己的规划的道路上:认真做他的修撰工作,给侍读打打下手,忙碌又充实。如今二十六岁,娶了妻、有了孩子,和母亲、兄弟姐妹在玉京扎了根,生活还算富裕——心满意足,这就是他二十岁的他预想过的最好的生活了。

      “杨学志给朕说,玉鸿书院的想法是你提出来的,你现在还在闲余时间辅导七皇子吗?”

      可是这六年里,也有他没预料到的事,比如:认识永平公主和七皇子殿下,因此连升两级官位、和杨学志一起规划出玉鸿书院又“舌战群儒”使得男女共学的提案得以通过并施行、帮这对姐弟拿书却被岑衍抓住,结果变成两人一起誊抄书册——这六年过的比他想象中要顺遂、幸运。

      大殿之上,那老态龙钟的帝王缓缓说道:“杨学志生前恳请朕,让吏部把你调到六部中去,你有没有中意的位置?”

      曾云程抿着干瘪的嘴唇,抬头望着靖德帝,几息之间,他感觉眼前闪过了很多人的脸。从来玉京前村口算命大爷的阿谀到太子鄙夷的目光;从永平公主那双目若悬珠的眼睛到岑衍的说个不停的嘴;从父老乡亲的殷切嘱托到妻子缝补的衣裳;从世家大族漠然的眼泪到七皇子劈烂的木桩……最后停在了那块儿递来的桂花糕上。

      他直起脊梁,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坚定,说:“陛下,臣想去户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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