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字回时》探玄珠

122、卷六：第121回·黄泉碧落（上）

　　判词：“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云程啊。”

　　曾云程搁下手中的羊毫笔起身作揖：“翰林大人。”

　　“免礼，来，拿着。”翰林学士杨学志递了一本讲义给曾云程，说道：“陛下急召，太子那边你去一趟吧，你替我整理过，你清楚，就按照上面的讲一课内容，如果我还没回来，你就让他们自己学一阵子。”

　　曾云程一懵，道：“我？我只是个修撰，我给太子讲？我没资格的……”

　　“对，就是你，反正从下旬起便要安排你跟着一位侍读学习，不妨先试一次大的。”杨学志拍拍曾云程，道：“我走了，你也快去吧。”

　　“是。”

　　曾云程恭送杨学志走后，手拿着讲义在原地站定须臾，随后面上一笑，收拾了桌案，脚步轻快地出了翰林院。

　　他爹是个秀才，一辈子没中进士，于是对他期望甚深。而他也不负所望、金榜题名。村头村尾高兴得放了整整一旬的炮仗，“恭喜”来“恭喜”去，好似全村都在提前过年。年后他去玉京准备参加殿试，他母亲非要请村口那算命的大爷给他算一卦。那大爷估计也是拿人手软，见了他就开始满口夸赞，说他今年是鸿运当头、前途贵不可言。

　　这么想着，他不禁一哂。没想到还真让他给蒙对了。

　　殿试被钦点为状元、后又顺利进入翰林院做修撰、由两大翰林之一教导，现在居然能有幸给太子殿下、国之储君上这半堂课！三生有幸啊三生有幸！

　　怀揣这样激动的心情，他来到了东宫的太子书房，在门口提前收拾好衣冠，握着讲义的手指微微发白，通报之后不久，就得到了传召。

　　“见过太子殿下。”

　　“免礼。”年轻的太子坐在案牍前，问：“你是谁？杨学士怎么没来？”

　　曾云程一一回答，他努力稳住自己的声音，说道：“杨大人约莫一个时辰后便会来东宫，接着为殿下讲解了。”

　　太子道：“既然如此，那本宫就等等他吧。”

　　“好，那臣就……”曾云程翻开讲义的手一顿，错愕抬头，这才看清他面前这位太子脸上正是满面的疑虑。

　　“呃。”太子歉然一笑：“你今年多大了？”

　　曾云程还保持着躬身翻开讲义的姿势，有些不知所以：“回太子殿下，臣去年弱冠。”

　　太子看到对方还在发懵的神色，无奈地将手一摊，道：“本宫只比你小三岁，你读过的书卷道理，本宫也不比你少读多少，你又是平民出身，对朝政知之甚少，可身为一国储君，本宫更需要治理朝堂、天下的实际经验的讲授，因此，本宫不觉得你有什么可以教我的。这里不需要你，你退下吧。”

　　曾云程愕然半晌，心中有百转千回的话语想说，最终出口的却只有“是，臣告退”这四个字。

　　“等等。”

　　曾云程连忙转身：“太子殿下还有何吩咐？”

　　太子挠挠头，说道：“麻烦你先别回翰林，就在附近待一会儿吧，免得杨学士回来又要唠叨本宫。”

　　秋风瑟瑟，满庭菊花璀璨盛放。前一刻还“我言秋日胜春朝”的曾云程，此刻面对东宫后苑橙黄橘绿的花团锦簇，已在心头默念“宁可枝头抱香死”了。因为没有合适的屋子，东宫太子便给他指了处偏远地角呆着，让他在此站着，等人来通报，就可以“起如厕”之名回去交差了。

　　那村口算命的大爷果然是骗人的。他低头将足边的鹅卵石踢得远远的。然而一声脆响过后，他却听见其他声音从那个方向隐约传来。

　　“姐，我身上好臭。”
　　“忍着，起晚错过侍卫换班的好时机就只能钻狗洞，我和你说过的。”
　　“姐——”
　　“撒娇也没用，等傍晚回去再洗。”
　　“哎哟！哪儿来的鹅卵石！”

　　最后一声结结实实，曾云程非但没躲起来，还小跑上前几步，正看见两个脏兮兮的小孩一蹲一坐在地上。

　　他一愣：“你们没事吧？”

　　小姑娘率先抬头，将她弟弟护在身后，问道：“你是谁？在这么偏僻的地方鬼鬼祟祟干什么？”

　　曾云程连忙解释：“我是临时来教课的，是太子让我到这儿……”话语至此，他一顿，忽然意识到什么，说：“你又是谁？”

　　这小姑娘一上来气势汹汹，很有主子的模样，竟然令他晃了神。

　　地上的小男孩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想要躲在小姑娘身后，谁知却被一把揪了出来。

　　“本宫是当今陛下的三公主，这是七皇子。”小姑娘很是精明，道：“你说你是翰林院里的侍读？可本宫怎么以前从没见过你？你既然是侍读，又为何会在此处？这个时间你不应该在上课了吗？”

　　面对一连串的问题，曾云程已不再晕头转向，这俩孩子的衣着过于简朴，说是皇室子女……还是有些可疑的。然而他权衡之下，还是如实相告：“见过二位殿下，臣是今年新登科的状元曾云程，翰林学士杨学志的徒弟，杨大人让臣前来给太子上课，可太子学富五车、博通古今，不需要臣授课。”说罢，他稍稍直起身子，问道：“可是如二位皇子所言，这个时间该是授课时间，七皇子殿下又怎么会在东宫呢？”

　　七皇子嘟囔道：“每次轮到我高侍读就说还有其他要事，安的什么心天知地知，若不是没人给我上课，我还用跑来东宫偷听？”

　　曾云程一愣。

　　“你是今年的状元？还是翰林学士杨学志的徒弟？”自称三公主的姑娘上前几步走到曾云程面前，说道：“结果太子把你赶出来了？”

　　面对一个小姑娘的直白疑问，曾云程本该再心宽些、平和些，可不知道怎么，他语气里还是带上了怨怼：“是啊。我太年轻也没什么家族背景，教不了太子多少治国理政的方法。”

　　三公主抬头盯着他，一双眼如钩子般望着他，说道：“ ‘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韩愈说，‘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太子用心躁，不懂得‘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也就罢了，怕是连劝学都没背过，还想论政治呢。”

　　曾云程愕然：“……小殿下，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我有没有乱说，你心里不清楚吗？”豆蔻年华的公主几乎是不怀好意地笑着，说，“要不这样，你不要教太子了，来教我弟弟吧，他很聪明的，如果你能代替高侍读教他，今年年末的皇子考试，我让我弟弟替你拿个甲等回来，若你不满意，等你成了侍读后去教其他皇子就是了。”

　　*
　　“怎么样？”

　　杨学志提了一个食盒来放在桌上，说道：“我夫人给我做的桂花饼，你拿一块。太子殿下可算是聪敏之人？”

　　曾云程抖了抖袖子，依照吩咐拿了一块淡黄的桂花饼，含含糊糊地回答：“嗯。”随后咬了一口，肚子这才后知后觉地“咕咕”叫起来，他羞赧笑道：“桂花饼太好吃了。”

　　杨学志“哈哈”笑了两声：“那是，我老婆厨艺特别好。话说回来，你家中可有妻室？”

　　曾云程猝不及防被呛住了，猛烈地咳嗽几声，道：“没有！没有！”

　　杨学志拍拍他：“别紧张，随口问问，这么说来你就是一个人在玉京喽？怪孤单的。”

　　曾云程掏出手帕擦嘴：“还好，有时也乐得自在，想着等再过两年，先在玉京站住脚，再考虑人生大事。”

　　“哦，说起来，”杨学志正要将桂花饼塞进嘴里，听罢动作一顿，“今日我还和陛下提了一嘴呢，打算安排你去陪同袁侍读，等你升任之后可以去教九、十这两位皇子，尤其是十皇子，他是裕淑妃娘娘幺子，六皇子的弟弟，性子温顺头脑也聪明。”说完，他又低下声来道：“裕淑妃娘娘得宠，六皇子殿下也因此受陛下器重，加之陶氏一族也是名门望族——等升迁之后，你可以多和十皇子来往，不无裨益啊。你觉得呢？”

　　“杨大人。”曾云程抿了抿唇，开口时语气中略带踟蹰，道：“我听说……裕淑妃娘娘膝下还有一个养子，名讳是……嵇觅？”

　　杨学志了然道：“是七皇子殿下吧，他生母卑微，没有资格养育皇子，陛下就把他过继给了裕淑妃娘娘了，现在高侍读教着，怎么了？”

　　“那个……多谢杨学志为我思量考虑、花费心思，子霄感激不尽。”曾云程起身施礼，道：“还请翰林大人准许，子霄希望……将来能教七殿下。”

　　*
　　“七殿下已经是第三年考核排甲等第三了，听说他十分顽劣，之前最高只得过乙，你说高侍读到底是怎么教的？”岑衍用手肘戳了戳曾云程。

　　岑衍和曾云程是同一批入翰林院的，他是个榜眼，做了编修，曾云程自请去协助高侍读、实际悄悄去教七皇子后，他就捡了便宜，被拨给袁侍读了。

　　曾云程暗自窃喜，面上却已学会不露声色：“高侍读就是正常地教导七殿下，我也就打打下手。”

　　“真的假的？难道是他突然开窍了？”岑衍狐疑道：“哎，说起来，好像是从你开始教那会儿，七殿下才……”

　　“都是陛下和裕淑妃娘娘教导有方。”曾云程连忙说道。

　　他自觉这话说的也没错。七殿下能进步飞快，既不是那鲜少谋面的高侍读的功劳也不是他的，而是七殿下的姐姐每天对着她弟弟耳提面命。长姐如母，果然如此啊。

　　“子霄！”

　　曾云程寻觅声音，正看见杨学志在远处朝他招了招手，他立刻如蒙大赦般“失陪”岑衍，三步并作两步跑去：“翰林大人。”

　　杨学志虚虚一揽他，低声笑道：“好消息，你要升官了，我先给你透个底，从五品。”他伸出五根手指。

　　曾云程按捺心中激动：“难道？侍读侍讲学士？真的吗？”

　　“是侍读学士。”杨学志捋了捋胡子，道：“你还不知道吧，这几年七皇子的成绩也算日进千里啊，本来高侍读更合适侍读学士的位置，但是，上回陛下召见七皇子的时候，他说主要是你的功劳，还向陛下告了高侍读的状，哎呀，高侍读估计很快就不在翰林了，他的位置则留给岑衍。”

　　“什么……”曾云程讶然。

　　“好了，福祸相依，你呆久了就知道百因必有果，切记不要太得意，失了分寸。”杨学志说道：“你去藏书阁替我拿些书来。”

　　*
　　曾云程低着头走路，脑袋里思索着，足下行动不停。原来他当初一个不经意的选择，不但决定了自己的前途，还左右了别人的命运。可是若高侍读一走，这事儿必然会被其他同僚知晓，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要应付些什么呢。估摸着，翰林大人也是在提点自己别犯了错，万一被人逮住，下场恐怕不会比高侍读好到哪儿去。

　　这么想着，他余光里注意到斜面前正经过一排粗衣宫娥，各个手里拿着打扫工具，匆匆和他朝着一个方向去，估摸是打扫藏书阁的。曾云程特意放慢了脚步，打算让她们先过。然而这一抬头，却正注意到队尾一熟悉的人影。

　　曾云程盯了半晌，那“宫娥”果然抬头，看见他后狡黠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