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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卷六:第120回·对面是谁(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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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如愿低头一瞧药碗,讪讪解释道:“哦,不是,就是调养身体的。还没到用药的时辰,让人煎好了就放这儿晾一会儿。难闻的很,熏着太师了吧?我这就喝了。”说罢,她抬碗喝尽,松叶及时递上蜜饯。
“没有。”曾云程叹息一声:“我都这么大年纪了也逃不过吃药。之前不是崴着脚了,终于还是被女儿们知道了,这两天日日被轮流敲房门催着喝药、贴膏药、嘱咐我别出门,哎呦,等你生个女儿你就知道了,今日看戏我都是偷偷摸摸来的。”
谢如愿忍俊不禁。
“说起来,”曾云程两眼打量席位一圈,“怎么只见潼培,没见小晚芙?你不是一直想见见她吗?今日正好看看。”
“啊……”谢如愿追随曾云程的视线环顾,也笑道:“不知道,是不是奶娘抱去喂奶了?估计一会儿太子来了,就能看见她了吧。”
曾云程闻言莞尔:“一个多月没见这个小女娃,还有点想念,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可以教她的时候。 ”
谢如愿打趣道:“当然能,太师将来还得教我的孩儿呢。”
谁料曾云程朝她挥挥手,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道:“你和萧吟行的孩子那不得把屋顶掀咯?饶了我吧。”
谢如愿无奈一笑,唤了声“太师”。
少顷,嵇觅入座,打眼一瞧就瞥见了曾云程,笑道:“你还真来了?不是往年都懒得凑这个热闹么?”
曾云程笑道:“自然得来,这可是大昭最好的戏班子,我也想开开眼。”
“看吧看吧。”嵇觅挥挥手:“那朕还能阻止你么?”
与此同时,太子殿下抱着小公主姗姗来迟,赔罪后落座,谢如愿微微探头去瞧,见晚芙手里正握着她做的小牛,便心满意足地收回了视线。
今年的饕餮盛宴结束地倒是比往常要早。许是因为好戏将要开场,众人在宴会上都有些心不在焉的,熬来熬去终于到了时辰,景元帝领头,一窝蜂人都朝着二楼涌去。谢如愿扶着曾云程慢慢缀在后面,扶着他上楼梯,说道:“说来我也是第一回看戏折子呢,太师从前看过吗?”
“看过一回。”曾云程笑呵呵,皱起眉思索一阵,道:“很多年前了,那时候是严贵妃的双十寿辰,陛下花了大功夫请人来演了一出杨贵妃醉酒,实在精彩,至今历历在目。现在,物是人非啦。”
谢如愿抿唇,小声道:“太师,上回拜访,我问您在有关严家和太子一事上,我是不是做错了。我现已不再思考真谬与否了,但您说凡事只有因果,我回去后就在想,那还有没有更好的法子能得到更好的结果呢?”
就在两月前,她带着小牛独自拜访了曾云程,连松叶也没让跟着。曾云程不问她给晚芙送礼的缘由,只关怀她面色憔悴,问她是不是有心事。于是她想起萧吟行的话,就将事情向他全盘托出了。
谢如愿当时问:“我做错了吗?若从一开始我就只求自保,不设计严家、不陷害太子,或许那些人就不用死了。”
一向能侃侃而谈的曾太师却没有立即接上话来,过了半晌,只说了一句话:“凡事只论因果,无关对错。”
“还在纠结呢?不死心真是人最大的烦恼。”
曾云程听罢,调侃道:“‘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可人生在世选择不多,一切又都是即时的,事情哪儿有那么多解决途径,而你又哪有那么多时间去考虑呢。即使你以为万事俱备,可总有料不到的地方。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那就不要再追悔了。”
“太师说的是。”谢如愿苦涩一笑,然后低声道:“只是想到如今,又想起我爹从前的告诫,我最终还是……一意孤行地朝着自己曾经讨厌的模样变去了。”
话语间,二人已经到戏台底下。曾云程的位置正安排在谢如愿身侧,是他自个儿要求的。宦官宫娥们忙前忙后,张罗着最后的事宜。皇帝抱着手炉一声令下,那边谁人吆喝了一句软糯的方言,戏就开始了。
“人老了就是喜欢回忆过去,还记得景元十二年,萧吟行刚入玉京的时候,处处和皇帝作对,你知道为什么吗?”曾云程有条不紊地整理衣冠,端坐好,悄悄说道:“他说他害怕变成陛下那样的人。”
谢如愿一愣。
“我说,那你只要一直保守此刻的初心,就不会变成陛下那样的人了。”曾云程两眼盯着戏台上,说:“结果他居然说,初心有何用?如果只是拥有却始终不能践行,一生与之违背,难道身不由己就可以一言蔽之了吗?”
“我当时被他绕进去了,没答上来。”曾云程说:“其实,只有当我们不再害怕或讨厌变成‘那样的人’时,我们才真正地确立起我们自己,那时,我们已不再惧怕远离‘自己’,因为我们知道再没有什么能改变我们了。”
台上的旦角咿咿呀呀,顾盼生辉,扇开合间,唱道:“来此已是花园门首,请小姐进去——”
“越是强调某种是非规则的人,越容易迷失在其他是非规则之中。而如若一个人的眼睛里若是容不得沙子,那这样的人,最终会被自己扼杀——你看,屈平不是跳江了嘛。”他半戏谑地瞥过来后,又专注地看戏去了,声音十分轻盈又十分郑重:“只有当你明白这世间有万种私欲、万般苦衷,明白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只要活着就必然不能事事如愿、甚至还可能会做出与初衷截然相反的事的时候,那时候,你才学会了放过自己和别人、明白了要怎么才能在世间好好生活。”
昏黄烛光映在他脸上,曾云程说道:“人要学会原谅。不要再囿于一处了,往前走吧。”
谢如愿与兴致盎然的曾云程截然相反,她无心看戏,道:“太师,您说的话,我又有些听不懂了。”
“没关系。”曾云程十分心宽地说:“现在不懂,没准以后能懂呢?若是一辈子不懂,那也有一辈子不懂的好处。自己的路自己走,自己的道自己悟。我呢,有时候也是说给自己听。”
“太师也曾有像我和萧吟行这样的时候吗?”
曾云程轻轻点头,道:“当然。”
谢如愿正捞了一手龙眼,一边剥壳一边倾耳听着,鹤发老人斜睨过来正对上那双亮晶晶的丹凤眼,忍俊不禁:“怎么,你还等着听呢?没听台上的角儿说了‘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花旦甩袖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景残垣——”
这话听到谢如愿耳朵里就像是嗔怪了,她一回眸正对上那角儿的眼,不由得心虚,便坐直了身子,改问道:“太师,这演的是什么呀?”
曾云程回她:“杜丽娘慕色还魂、牡丹亭还魂记,你没看过吗?”
谢如愿面露古怪:“……还魂?死了又活的那种吗?”
曾云程咂嘴,道:“没看过?我还是不给你多说了,怕扰了你的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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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下腊月寒冬,台上春色许多。柳梦梅直勾勾瞧着杜丽娘,说道:“……姐姐,咱一片闲情,爱煞你哩!”
闻言,台下几名女眷俱是掩唇笑了,用帕子遮着口鼻和邻座的其他妇人巧笑低语,连嵇觅的唇角都翘了一翘。
然而,美好的事物仿佛注定要戛然而止,看着看着,台上的梦乍然醒了,惹的台下的人不禁遗憾连连。等到杜丽娘再来园林,却只能叹一声:“春香呀,难道我再到这亭园,则挣得个长眠和短眠?知怎生情怅然,知怎生泪暗悬……”
台上的杜丽娘日渐憔悴,台下的谢如愿看得正入神。正是惹人心急的时候,一旁曾云程反倒出声了,说:“我认识一个人,她很像杜丽娘,温文尔雅、坚毅执着,骨子里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叛逆劲儿。”
“嗯?”谢如愿正沉浸在“杜丽娘是不是快死了”的念头中,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了句:“谁呀?”
“当年戈阿越求娶永平公主,说若先帝准许下嫁便停战十年,先帝拒绝后他便越过阴山要对大昭开战。”曾云程的声音很轻:“朝堂上主战派和主和派打得不可开交,而我当时只是个侍读学士,什么也做不了,也不敢做。”
杜丽娘凄凄唱道:“奴命不中孤月照,残生今夜雨中休——”
“永平公主何其聪慧,她拿西汉解忧公主和亲乌孙问我此举对大汉何如,我那时不想掺和此事,只求明哲保身,便重复了一遍史书和先人的评价。随后她又问我,此举对解忧公主的家人何如,我已不敢作答。”老人头靠着搭脑,呢喃呓语:“她大概是被我们的冷眼旁观伤得太狠了吧。解忧公主尚有回归故里的时候,可她这一走,就再没回来了……”
“春香——这里来呀……不知,我可有回生的日子?“
谢如愿敏锐地察觉出曾云程言语间流露的哀伤,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安慰,只是道:“太师……这不是你的错啊。”她听着戏曲,灵机一动,道:“不是说戏曲总有点儿现实的影子嘛,没准永平公主已经和杜丽娘一样还魂了,正和她的情郎在世间的某个角落愉快地生活着呢。”
曾云程嘿然一笑,声音越发低小,模模糊糊说了句什么“杜丽娘能因她的柳梦梅重生,可仍有柳生等不到还魂”,令谢如愿听得云里雾里。台上的戏词正唱起来,她只好□□身子将耳朵凑过去,道:“太师,您再说一遍?”
“倘直那人知重——”
又侧耳等了半晌,身旁的人却没再吱声,她侧首看过去,只见曾云程黄豆小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阖上了,人和拐杖一起面对着戏台,他就着方才抄手的姿势,靠在椅子上如同睡着了。暖暖的烛火斑驳映在他一张老脸上,有种说不出的详静。
谢如愿重新坐实了,盯着曾云程的脸怔愣半晌,才轻轻唤道:“太师?”
无人回应。
戏台上,那被春香高声唤来的老夫人朝斜靠在椅上的杜丽娘奔去,口中高呼:
“我儿!我儿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