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9、卷五:第118回·不入地狱(下) ...

  •   判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嵇明珠鼻头霎然酸涩,她瞧着对方含笑的双眼,说道:“我知道,我就是……我接受不了他们把我送人。我不蠢,我知道他们是想拉拢楚国公,靠怀安营在石京的二十万兵权巩固太子哥哥的地位,可是,为什么一定要是我?”

      “孩子,你是皇后的亲女儿,太子的亲妹妹。”慈妃紧紧握着她的手。

      “若是……若是我不是,或许我还能心甘情愿一些,可我偏偏是。”嵇明珠抹了把眼泪,“母后觉得澄清事情我就能放下了,嫌隙也就没有了,不是这样的……”

      慈妃安抚她道:“好孩子,你慢慢说,不急,我在这儿呢,我听着呢。”

      嵇明珠哽咽不止:“严窈淑就是为了让我看清楚,这就是我的亲生母亲、这就是我的亲哥哥!他们能为了自己的利益,把我卖给白发老翁!亲子、亲子都尚且如此啊——”

      慈妃心疼似的捧住嵇明珠的脸,拿出帕子给她擦拭干净眼泪:“孩子,没事儿的孩子,别哭,别哭。”

      “可我看清了又能怎么办?我只是他们彼此夺权的工具罢了。”嵇明珠声音颤抖、唇瓣翕动:“古往今来大多如此,那些人,一边儿说着疼爱我们,一边儿又要拿我们来巩固地位。他们……利用我们的容颜、身份、孝道、愧疚,让我们‘心甘情愿’履行身为公主的职责。当年的永平公主估计也并非真心要去和亲,今日,我亦如是!我们——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

      慈妃冯莳叹了口气,说道:“是啊,我们这些女人,没权没势,尽需依靠家族和夫族,若是出身高贵还好说,卑微者更是为伶为妓、为奴为婢,就算是码头卸货的船工,凭借力气也能挣一口饭吃,我们却只能通过讨好别人来生存。”

      “慈娘娘,难道我真的只能嫁给那个老头了吗?”嵇明珠抹了把眼泪:“我真的就一点儿选择权也没有了吗?”

      “虽说琼琚公主的身份让你不得不屈从于陛下和皇后娘娘的旨意出嫁,”冯莳将手中鲜艳欲滴的石榴花戴到她头上,“可这也意味着,除了这二人,没有他人能奈何得了你,石京嵇家的人也不敢管你。”

      “慈娘娘是说……”

      “既然大局已定,不如顺从,就去当那石京的地头蛇,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至于楚国公……”冯莳微微一笑,说道:“明珠可听说过——山阴公主刘楚玉?”

      *
      谢如愿经过宫墙下的槐花树时,仍不住抬头张望了片刻。

      金灿灿的阳光从白槐花的罅隙中渗漏出来,披在身上斑斑驳驳。昔年簇在一起吃槐花的女儿家全成了新妇,物是人非。她把目光从槐花树上移开,执扇揽风轻笑道:“说来,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呢。”

      “什么事啊?”

      “景元二十年端午,我爬到这棵树上摘槐花,碰见萧吟行,和他聊了几句。本打算从树上跳下来,没想到他三步并作两步接住我了。”谢如愿狡黠一笑:“后来他就在宴会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公布我们有婚约。”

      松叶握紧她的手:“娘子……”

      “和离不过是权宜之计。”谢如愿道:“大不了让他再娶我一次,他若是生气了,那大不了我再嫁一次——对了,你没偷偷给他通风报信吧?”

      松叶一愣,忽然结巴起来:“啊?啊……没有啊,就算现在写,也要很久才能到漠北啊。”

      “那就好,他现在不宜分心。”谢如愿叹了一口气:“等他回来后我再给他说此事吧,希望他别被我气出个好歹来。”

      “咦,宁国夫人?”

      谢如愿一回头便瞧见了那抹绛紫色的身影,似是没想到眼前这人还没赴宴,唤了声:“慈妃娘娘万安,五皇子殿下没来接您吗?”

      冯莳笑说:“唉,路上碰见琼琚公主,我便支开他,和明珠闲聊了两句。”说罢,她拉过谢如愿道:“如愿啊,我怎么瞧着此事过后,明珠反而没甚精神了呢?”

      谢如愿一愣:“没甚精神?”

      冯莳蹙眉:“是啊,我真怕这孩子做出什么傻事来。罢了,不提了,咱们快走吧,不若一会儿就改晚了。”

      还没等谢如愿稍加思索,冯莳就将她的心思和身子一起拉走了:“如愿啊,中午太平楼挂艾草,你是不是要代宁国公来啊?”

      “挂艾草?”谢如愿这才恍然想起,每年端午皇家似乎是有这个习俗的,只不过都是朝堂重臣于正午时分登楼挂艾祈福受赏。冯莳所说,倒是有几分可能。

      既然如此,她默默想,等挂好艾草后她再说吧。

      *
      万寿宴一如往昔,只有两点不同,一是少了当年的挑衅——这一缺席,倒是让其他国度的使臣更加卖力地讨好嵇觅。二则是,今年嵇觅特下旨意,女子出席不必蒙面或戴幂篱——这大概就是在宣告着一个王朝的灭亡。

      然而,轮到某个西方国度表演将要结束之时,蓝眼睛的男子从帽子里拿出一支似玫瑰又似牡丹的花朵直径走向她,单膝跪地向她献花,被委婉拒绝后,对方一瘪嘴,却又狡猾笑着一翻手,将花朵变到了她鬓边,然后用蹩脚的昭语说道:“最美的玫瑰只送给能让人一见倾心的姑娘。”随后潇洒地向皇帝行礼退下。

      此举倒是惹得一众人看向嵇觅,而嵇觅却转而问她:“宁国夫人喜欢否?”

      谢如愿无奈道:“花朵甚美。”

      嵇觅一颔首,也笑道:“若是觉得冒犯,就叫吟行打过去吧。”

      谢如愿笑着,心中却刹那酸涩不已,道:“那可不舍得。”

      蓝眼睛男子这才从侍从翻译中得知了谢如愿已经嫁作人妇,嫁的还是正在北边攻打阿嗒尔的那一位,立即重新出列致歉。而众人则松一口气,全都笑了,此事就这样被揭了过去。

      *
      宴会临近正午,正是登楼挂艾之时。女官们奉上艾草和香囊,百官随着嵇觅一步步登楼。正如慈妃所言,今日是由她代萧吟行登楼。然而轮到她接艾草之时,手持托盘的女官却稍稍抬头,正是陈好。陈好唇齿启合,对出几个字的口型,被谢如愿尽收眼底。

      她说,登楼看南方。

      不知怎么,谢如愿的心兀地一沉,或许是因为这几个字,又或许陈好略显惨白的面色。她回头看向远处的松叶,而后者却避开了她的眼睛。步步等高楼,她的心脏也跟着步子剧烈地跳着,到了顶楼时,艾草的香味和汁液已经染了她一手。

      “咚!咚!咚……”

      谢如愿一激灵,直到如闷雷似的声音停了,她才反应过来那是端门午更击鼓。而后钟锤已然朝着那口庞然大钟撞去,“咣”地一声,响彻天地。

      “雁雁!”

      谢旭挂完艾草,本是背手向外赏着一派风景,却不知看见了什么忽然转头唤她。谢如愿应声快步上前,那钟声近在咫尺,一声一声震荡着淹没了她的心跳。

      “咣——”

      目落远方,谢如愿手中轻盈的艾草落到了地上。

      登楼看南方。

      因为南方有高楼,正在烈日之下燃烧。

      “咣——”

      “宁国夫人,总是能做出让人佩服的决策。”

      艾草被重新递到眼前。谢如愿无知无觉地接过,扭动僵硬的脖子看向身侧之人。

      “咣——”

      嵇铭煜脸上的神情晦暗不明,只是在与她错身之时轻声说道:“好一个玉石俱焚、宁折不弯。”

      “咣——”

      周遭华冠丽服、衮衣绣裳的众人摩肩擦踵,踩着凳子将艾草挂好,说说笑笑互赠香囊,道着“端午安康”。一旁的秦仲昂瞥见她,便走过来打了个招呼,问道怎么还不趁着吉时悬好艾叶。谢如愿看着他,感觉自己似乎是张开口想说话,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

      “咣——”

      午时已到。

      *
      宁国夫人身子不爽,早早告罪离席。马车疯了一般冲出了熹明宫,在玉京长街上几乎说得上是横冲直撞,陈慷在帘外驱着马车,说道:“夫人,此事朱主管和我弟弟陈慨已经商议过了,他们……他们知道您想保面北楼,可毕竟也不是长久之计——”

      “不是长久之计你们就可以自己做决定吗?”颠簸的马车将人的心也抛来抛去,谢如愿只觉得耳膜嗡嗡作响,连说话的声音都夹颤:“你们以为我很需要你们的牺牲吗?你们以为你们的选择很明智吗?到底我是主子还是你们是主子?”

      外头短暂地没了声音,只剩下嘈杂的马蹄声。松叶抖着手从袖子中掏出一封信,塞给谢如愿:“娘子,朱主管说、说此事本就是他的过错,若不是那信……您想怎么处置我就怎么处置我吧,是我瞒了您——”

      “我不看。”谢如愿牙齿打颤:“有本事瞒着我,有本事一辈子别给我看!”

      马车急促地停了,周边百姓的议论和惊呼已是声声入耳,燃烧焦糊的味道顺风攀援进车内,陈慷略显哽咽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夫人,是我们不好……但是朱主管他……他前段日子从陈慨那儿将面北楼的房契过到了自个儿身上,留给妻子的只有休书……他家里人还不知道情况……”

      她猛地扭头对着车帘,想要发问而声音干涩,终究一把夺过松叶手上的信纸翻身下车,朝着大火方向跑去,然而跑了没两步,就险些踉跄在地。身后的松叶急促地唤了一声“娘子”,从马车上爬出来厚,却因为眼前的景象而从车上一头栽下,被正要追谢如愿的陈慷手疾眼快地捞了起来。

      谢如愿仰头望着,耳畔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呆住了。方才的怒不可遏、惊恐担忧已经形神俱灭,只余一片寂静。

      “好大的火!唉,怎么就烧起来了嘛。”
      “不知道咯,打翻个烛台没注意就能烧起来嘛,真是不小心。”
      “哎呀快推远些,呛死我了……”
      “这怎么救火嘛……造孽……人出来了没?”
      “没看见人哝。”

      热浪扑面而来,但路人依旧熙熙攘攘围了一圈,叽叽喳喳讨论着。他们的声音忽远忽近,谢如愿已经渐渐听不清了。

      面北楼是很高的一座楼。她记得当时登顶,便恍惚觉得自己站在孔明灯上。而那晚,她犹疑未除,仰首对着满壁屉子上的名字沉默不语,在满腹忧虑之中仓促而朦胧地想:

      这盏灯,大约也照亮过不少人的黑夜吧?

      此时,白昼余晖之下,大约有无数双眼睛从青瓦底窥出,默然注视着。火光冲天,将木屑与绸布高高地抛上天空。火焰蓦然“噗噗”两声,好像是什么预兆一样。下一刻,面前的巨人膝盖一弯,轰然跪倒在地,凝视着北方而后层层断成了灰烬,摊成了一抔小山。他死去的声音成了天地间的唯一。

      “塌啦!大伙儿往后退退吧!”
      “小心!小心!唉那边是谁家婆娘啊?怎么还站那么近?”
      “娘子小心!”
      “夫人!夫人我们往后退退吧!”

      谢如愿被陈慷和松叶护着往后退,双腿不听使唤似的僵直着,如同个牵丝傀儡。忽然,她将手中的信抬到眼前去读。

      信不长,却把什么都考虑明白了。前半段先感念宁国公和嘉定侯的知遇之恩、愿结草衔环以报,中间又写面北楼失火后官府自会派人核查、回收土地,后半段讲家中有妻未亡、有儿年六七,已由陈慨护送出城,只求庇护,末了书曰: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忽然风起,吹得街边槐花滚落地上,余光里,足边的白色小花凭风而飞,如一朵香云远去,依稀芬芳扑鼻。而身后传来“哗啦啦”一声,大抵是砖瓦撒了一地。

      *
      十二时辰后,火在一个日落时分灭了。断壁残垣不值得问津,围观的百姓们唏嘘散场——不过很快又重聚街头了。

      琼琚公主的出降之日到了。

      公主的红妆从玉京一路披到了石京,据邻里老人茶余饭后闲谈说道,这是大昭开国以来嫁的最风光的一位公主。

      紧接着,大皇孙百晬之日到了,据说试晬之时因其不负众望地抓了一卷书册,又颠儿颠儿爬到皇帝跟前揪着衣角不肯放,于是被皇帝高兴地抱起来转了一圈。

      夏去秋来,东宫喜得贵女,健康又乖巧,听说太子给她取了个名儿,叫做晚芙。只是这个小女娃不知怎么特别喜欢黏着她爹,一会儿不得太子抱就要哭闹,弄得整个东宫鸡飞狗跳。

      在接二连三的喜事跟前,自然无人注意到玉京城南方地脚、某处灰烬之下的根基正被重新掘出来。

      听说新的住宅将要在这里盖起来了。

      或许是亲眼目睹了冲天的火焰,又或许是少了一些熟悉的人,自那天起,谢如愿就觉得自己胸口仿佛也被烧去了什么,变得麻木了起来。那些过去每个月都会送到府上的信笺渐渐没有了。松叶说面北楼失火后,曾经的不少侍女都趁夜悄悄跑了。由于当初签契约的是面北楼,手持商贾户籍出入各州城的限制又不高,人怎么也抓不到,以至于簪缨们如今都没地儿讲理去。

      又过了几天,黛蓝传来的最后一封信上说,宋珮璐待她一直很好,似乎也并未发觉她的身份,所以她……想在穆王府待到呆不下去了为止。

      随着斗转星移、日夜逝去,谢如愿也已不再朝着面北楼的方向望去。

      一层秋雨一层凉了,谢如愿与松叶只好合力将栀子花搬进卧室。然而,不知怎的。这天晚上她嗅着栀子花香辗转反侧,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自己曾写给嵇铭煜一封信。

      她在信上抱怨说,玉京的人“每天像是被阎王爷追着一样,不是在奔命就是在奔命”,又借着比喻,小心翼翼地朝那个人吐露自己对玉京的厌烦以及自己初来乍到的焦虑。

      原来年少时也曾一语中的,堪破过现在堪不破的世事纷繁。

      只是如今想起来,都觉得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
      烛残漏断频欹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9章 卷五:第118回·不入地狱(下)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