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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卷五:第113回·离间骨肉(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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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词:“其后假继惨虐孤遗,离间骨肉,伤心断肠者何可胜数。”
夜阑人静,明月如霜。
朱正致披衣执灯下楼,对着那身着圆领袍的男子一揖,却道:“宁国夫人为何事深夜来访?”
这“男子”正是谢如愿乔装的,她虚虚回礼后便开门见山道:“朱主管,我怀疑咱们的人可能出了什么问题,泄露了消息,让太子发觉了。所以我还是想问问你,自我们走后,传来面北楼的信可出过什么差错?”
朱正致闻言,第一反应便是:“不可能。”随后他又补充道:“自您与公爷离开玉京,传信一直都很正常。”
谢如愿压了压眉头,将今日晌午与太子的对话托出,随后犹豫道:“我知道,面北楼的人都是你一手栽培的,你对她们都清楚得很,也很信任她们。可我左思右想,在铲除严家这件事上,最可能出的纰漏就是传信了,若是她们传信或者办事的时候被发现了,大抵传来的纸条会有异常,可你既然没有察觉到问题,她们有没有可能……”
朱正致听懂了她隐去的话语,静静回望,道:“我很清楚我送出去的每一个姑娘,我可以用项上人头担保,出去的个个都忠心不二。不过,夫人有疑虑也正常,底下的奴才只管办事,本也不需要得到主子的信任。”
谢如愿鼓起腮吐出口浊气。
她来在面北楼之前就拷问过自己很多回了——就自己而言,松叶、桔梗忠心耿耿、办事妥帖无痕,她从不把她们当奴才看,而是朋友、伙伴、甚至是可以撒娇的姐妹。
不止是松叶与桔梗,其他姑娘也都是在青楼里过过苦日子的,面北楼于她们有大恩,有必要怀疑她们吗?
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此事……我也不能肯定太子是真的发现了,还是刻意来诈我的。毕竟,你也知道,太子近年花重金招募培养了一批死士暗卫,没准是察觉了什么。总之,我想看看这段时间的传信是不是有人动过手脚之类的。”
朱正致颔首,道:“咱们的消息,我全都留存了一份在阁中锁着,每个人传过的消息全有。夫人随我来吧。”
“好。”
一路登顶,阁楼高悬,竟让谢如愿想起那晚在孔明灯飘荡于天地之间的滋味。在前面带路的朱正致用手里的烛台凑合点了几支蜡烛当灯,搬来梯子,说道:“夫人想看谁递的消息,我来帮您拿。”
谢如愿抬高手,照亮抽屉上的名字,她缓步走了一圈,在心里默念她们的名字,最后无声地松了肩膀,道:“先把黛蓝、竹青两人的拿来我看看吧,她们全部的传信。”
两沓用绳子捆好的信纸被拎了出来,谢如愿拉开椅子坐下,拆开来读。每页信纸结尾都有标注日期,前面几封的时间间隔比较久——直到一封写着“花生”事件的信出现后,黛蓝的传信就频繁起来,频繁得她有点心惊肉跳。然而后续,在写完“金雕”事件后却又忽然断了一阵子。
谢如愿赶忙问:“这为什么隔的日期变长了,出什么意外了吗?”
朱正致拿过信端详,道:“并非如此,我记得后一封信写了解释。”
谢如愿又去翻下一封。
“我记得是竹青嘱咐黛蓝,说近来传信频繁,让她消停一阵子。”朱正致似是也想起了什么,道:“竹青心思细,说觉得太子妃拜访穆王妃一事像是受太子指使,当初怀疑过是不是黛蓝的信被劫了下来。可我这边的信是齐整的,笔迹日期也对的上,再后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风声,因此我推测,可能是太子的暗卫与我们同时发现了端倪。”
谢如愿咬咬唇,转而去翻竹青的信。相比黛蓝,竹青的信就少了许多,一巴掌就摊开了,尽收眼底,而且传信的间隔毫无规律。另一手翻看黛蓝的传信,其间内容也很快就成了她熟悉的。谢如愿将它们的日期按排好序合到一起,最近的一封,则是竹青寄来的。
她倚靠到椅背上,吐出一口气又抹了把脸,也不知道是安心还是焦虑,道:“怪不得竹青春猎没跟着太子妃,原来是忙着传信。可能确实是我太敏感了,或许花生一事就是他的暗卫……等等。”她目光一凝,趴进了桌子盯着最后一张信纸翻来覆去扫视,道:“这张怎么没日期?”
朱正致闻言,立刻走进拧眉翻看,道:“是。我疏忽了,当时只顾着看地图的内容和安排人手,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
谢如愿眼皮直跳:“竹青……你说竹青是个谨慎的人对吧?”
朱正致深色凝重起来,道:“是,她是不会忘记写日期的。”
“对,假设你非常了解竹青,她很谨慎,你觉得她是一个无故起疑的人吗?”谢如愿理顺思路,道:“就我对太子的了解,他也不是那种无故行动的人,如你所言,有可能是暗卫发觉了严家的事,不过若是如此,他为什么还要让太子妃前去再做试探呢?”
“很可能是他得到的消息很模糊,或者得到消息的来源不知真假。”谢如愿继续道:“我更倾向于后者,他让太子妃去穆王府,更像是一种确认,他在确认自己得到的消息的真伪。所以,竹青才觉得不太对,从她劝黛蓝先别急的写信也能看出来,她是觉得咱们这儿出问题了。所以,我觉得问题就出在黛蓝写信间隔变长的时间之前,我想知道,还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或者,有没有其他什么信是出了问题的?”
谢如愿深吸一口气:“朱主管,这就是我为什么深夜来访,因为我怕太子早就知道了我们的存在,从泊塞城帮我们开始就是他的一个圈套,连通过遏制军粮运输使手握严家罪证的我回京,也在他的谋划之中。你想,怎么就那么巧,锁定严家在幽州城据点位置的关键信息就通过竹青传了过来呢?”
“我们,会不会只是他借刀杀人的那把刀?”
朱正致站在原地沉默很久,几乎立成了一座石像,好像陷入了,泥沼也挣扎不了似的,他最终轻声道:“有一件事,您回来后我一直没有确认,是因为公爷安然无恙,没有被这些事所害,现在想来,也有可能……”
谢如愿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什么事?”
“石京靠近黄河,时常有北上南下的大雁途径歇息,我和陈慷的弟弟陈慨便仿照古人利用大雁北归的两条路径传递信息,并让人在大雁相应的落脚栖息地取信,带给公爷。手法大致与严氏相同。”
“因此,我想印证一下,”朱正致用一种几乎称得上祈祷的语气问,“去年春天,主子在大漠,收没收到我的信?”
桌上的烛火噼啪一声,燃尽灭了。昏暗中,已看不清彼此的脸色。
*
“端——酒——来!”
陛下赏的镂雕福寿纹美人榻就在跟前,女人不躺非要坐在地上,榻上摆着一排酒杯,自己再半边身子枕在翘头上,将酒杯揽在怀里,末了打了个嗝,像是得了什么乐趣一般呵呵憨笑起来:“快点,别让本宫摧第二次,不然本宫砍了你们的脑袋挂到城楼上去,哈哈。”
宫娥们面面相觑。
自从贵妃被贬做才人,这启祥殿里里外外的宫娥就都被血洗了一遍。如今剩下的,全是彼此之间都叫不上名儿来的新人。端酒的宫娥不知“天高地厚”,正要劝说严才人,却被另一人夺过了酒壶:“我来吧。”
严窈淑撩起眼皮,朦朦胧胧望过来,道:“你来你来,给本宫满上。其他没用的奴才都给本宫滚远点。”
宫娥抡起酒壶随手乱倒,反正是将杯子全部添了个满,也不管多少漏在了美人榻上。她倒完再将酒壶随手一放,却没成想被严窈淑一把抓住手腕。
严窈淑“咦”了声,道:“好细好嫩的手腕,都快赶上本宫的啦。你是哪家送进来受苦的小宫娥?”
“宫娥”猛地将手腕抽了回来,道:“我不是宫娥,你睁开眼看看我是谁!”
严窈淑醉眼迷离,仍笑嘻嘻道:“你是谁?”
“我是!”琼琚公主嵇明珠,可她没说出口。
半夜被自己的贴身宫娥摇醒,得知严窈淑正醉的不省人事,恰是打探的好时机。她好不容易在宫娥的帮助下乔装溜出来,靠着提前买通的侍卫和宫娥一路混进启祥殿,可到了近前却不知道怎么办了,只能先瞒着身份,说道:“我是来问你一个问题的。”
严窈淑捞起酒杯喝完,道:“我这儿可没有什么答案。”
“你有,你肯定知道。”嵇明珠蹲下来夺过她的酒杯,抓住她的衣袖道:“贵妃娘娘,你好歹风光过,以往后宫里有多少人跟着你,你又总和皇后作对,别人都不清楚,但你肯定知道真相。”
“唉——嗝。”贵妃娘娘撑着脑袋摇了摇,却很清醒似的说,“那都是以前啦,树倒猢狲散,镜花水中月。”
“我想问你,”嵇明珠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那儿的一排宫娥,终究低声道:“琼琚公主是皇后生的,还是曹昭仪生的?”
“皇后生的?”
嵇明珠听了个恍惚,眼中闪过一丝光:“她是皇后生的?”“哈哈哈哈哈……”
严窈淑竟然大笑起来:“皇后为了生太子都把身子吃坏了,活该她再也生不出孩子哈哈哈哈……”她一把将嵇明珠推倒,后者呆滞地往后挪了挪,看着这个疯魔女人又哭又笑:“可我也生不了了,我只有煊儿呜呜呜……齐邦媛!你这蛇蝎心肠——”
嵇明珠颤声问:“你……你什么意思,什么叫生不出孩子……”
严窈淑扶着美人榻摇摇晃晃站起来,捏起兰花指,似乎是想学戏台上的花旦,又仿佛再学茶楼里的说书人,可惜眼睛无神,动作不规矩,不伦不类唱道:
“妾赠皇后姹女膏,皇后瑟瑟把胎掉,哭得地动又天摇。”
“走访民医寻神药,没过半年又怀了。”
她甩了甩袖子,拿起酒杯往嵇明珠面前踉跄几步:
“仗着龙胎腹中保,来我宫里闹。”
“小娃儿落地直叫,娘亲便糟了红花泡。”
“御医说,往后啊,妾的孩儿再难要。”
“好在苍天昭昭,此等惨事她也难逃!”
嵇明珠被严窈淑盯得头皮发麻,惹得她“噌”地从地上爬起来后退几步,本能地转身就跑,身后没腔没调的“歌谣”还在继续,越唱越响:
“皇后丧子尽知晓,可是贵妃为何醉倒?
“我俩争来斗去不相饶,牵丝大戏谁称妙?”
她酒杯掷地,大笑:
“原是陛下将我骗,辜负妾的好良宵——哈哈哈哈哈哈……”
严窈淑抖着肩膀笑够了,双眼盯着那在夜色中逃之夭夭的影子,收了嗓子,似醉非醉低低嘟囔:
“下出好戏妾来操,陛下、娘娘,咱们等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