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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卷五:第110回·天罗地网(下) ...


  •   “啪——”

      是茶盏粉身碎骨的声响。

      谢如愿听见孟德呼曰“陛下息怒”。

      常参结束,谢如愿被嵇觅留下,召见于极宸殿。适才入了殿内,嵇觅一抬手就掀翻了小宦官刚端来的茶。

      “陛下息怒。”谢如愿也跪地说道。

      愤怒的喘息缓缓平息之后,嵇觅抬手示意,道:“宁国夫人,你起来。”

      谢如愿从善如流。

      嵇觅:“此事你做得好,做得周全,很好,想要什么赏赐?”

      谢如愿:“臣妇不敢讨赏,只求恕罪。”

      “不敢讨赏?”嵇觅背着手,目淬寒光,变脸如翻书:“朕还没糊涂!当年严慎微也是尽心尽力辅佐朕的肱骨之臣,说着和你一样的话,如今他却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屡屡残害忠良、勾结外敌、染指军营。而你们——今日常参之前,风平浪静、不声不响,萧吟行还尚在千里之外,就有这样好的本事,你们从忠到逆又需要几年?”

      “陛下,萧吟行并非是陛下的肱骨之臣。”谢如愿猛地跪下,蓦然抬头对上嵇觅的视线,道:“他是您的一把刀,一把趁手的好刀!臣子会生出逆反之心,可刀的锋刃,永远指向持刀之人的敌人。何况他是经您亲自苦心锻造,如此也难得几分信任么?”

      嵇觅盯了她良久,道:“你放肆。”

      谢如愿这才收敛眼神,缓缓低头,道:“臣妇一时失言,请陛下降罪。”

      嵇觅:“你们两个一外一里……若他是刀对着敌人,你又是什么敢对着朕?”

      “一尺刀柄罢了,”谢如愿答得很快,“一尺永远握在陛下手心里的刀柄罢了。”

      “哈哈哈哈!”嵇觅闻言竟然大笑起来,道:“宁国夫人,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谢如愿如实回答:“臣妇名为谢如愿。”

      *
      纵然孟德见惯了帝王之怒,适才还是被这二人之间又怒又笑的对话吓得心惊肉跳。他好不容易送走宁国夫人,又正碰见曾云程照例过来报告五皇子的学业,连忙上前劝说:“曾太师您来了?陛下正在气头上,您把东西交给奴才,奴才替您送去吧?”

      曾云程“哦”了声,问:“陛下为什么生气?”

      孟德:“因为今日常参的事,这……一两句也说不清楚,陛下会和您解释的,总而言之严家大祸临头,天,要变了。”

      曾云程努力挣开小眼睛,往天上看了一眼,一副“我觉得天色尚好”的怡然表情,道:“不打紧,我进去和陛下聊两句,你不用通报了。”

      孟德目送曾云程颤巍巍迈过门槛儿进殿的身影,心里头纳闷:太师这把年纪了,陛下到底什么时候准许他告老还乡啊?

      嵇觅正反复读着曲棣非的请罪书,下意识伸手端茶却捞了个空,皱眉抬眼,正看见曾云程缓步进来请安。

      曾云程开门见山:“陛下病愈不久,还是少劳神、少恚怒为好。”

      嵇觅:“你碰着谢如愿了?”

      曾云程:“哦,宁国夫人来过了?她也能将陛下气着?”

      “倒不是她。坐。”嵇觅长长吁出一口气,舒缓心神,说:“只是朕方才在想,谢如愿是个什么人?二十年春猎,胆识不小、伶牙俐齿;寿宁节,善弹琵琶、家国义气;除夕,乐善好施,爱黏着萧回……再就是四个月前回玉京,又是除夕宴、春猎。朕统共是没见过她几次的,只当她是个漂亮丫头,没怎么上过心。不过你的学生,你好歹教过一年,心里有数,你怎么说?”

      “陛下总结的已经很到位了。”曾云程简短道:“宁国夫人聪明有分寸,又很让人省心,是很讨人喜欢的丫头。”

      “确实聪明,确实省心。讨人喜欢……”嵇觅道:“她是很讨萧回喜欢,是不是?”

      曾云程话也不说满:“大概吧。”

      “若不是免了你的常参,真该让你也看看她是怎么联合众臣逼着朕决断严家的,朕本想着再留一留严慎微,现在确实留不得了。”嵇觅垂眼瞧着信笺,想起滚落在一人身侧的茶盏碎片,道:“谢如愿心思缜密,胆子也大的很,朕试探一句,她立刻就反问朕是不是不信萧吟行,真是放肆。”

      曾云程了然:“宁国夫人不知者不怪。陛下若不信宁国公,也不会令臣等早早制诰加印,提前赐给他。”

      嵇觅“嗯”了声,道:“今日一试,好在他娶了媳妇倒也还没忘朕的话。但若是他觉着自己翅膀硬了,就将朕说的当作耳旁风……”

      “敢把您的话当作耳旁风,那得是十年前的萧吟行。”曾云程一哂,似乎既不关心自己学生的家长里短,也不关心帝王肠子里的弯弯道道,只掏出册子,说道:“陛下,可愿听听五皇子的课业了?”

      嵇觅却摆摆手:“不听了,你先去拟诏。严氏谋逆,当诛九族,念其多年辅佐,着三族枭首示众,悬于城墙七日,抄没其家产。其九族之内贬斥为奴,流放阿勒锦服苦役两百年。”

      “臣遵旨。”

      *
      前脚,昏厥的严慎微被马不停蹄地送出了熹明宫,后脚,降罪的诏书就昭告天下。扎根玉京两百载的严家沉迷于风和日丽、鸟语花香,终是晚了一步嗅到血的滋味。

      高楼被抽了顶梁柱,由于过于巍峨,并没有轰隆一声塌个干净,圣上的处置更像是一日三回的撞钟:先在前朝砍了小半人头给那些堆在翰林院和国子监的人才腾了个地儿,然后才慢条斯理地跑到天南海北各家,将身上流着严家血脉的人一个个揪出来杀了。至于对待后宫,倒是宽宏一些,只是将严贵妃贬为才人,禁足启祥殿。

      *
      诏狱里,因为中风半身不遂的严慎微有幸得了单间,趴在地上苟延残喘,但狱卒并没看在他曾是丞相的面子上而少折腾他,几天下来,人就快被耗子啃没了。

      “滴答、滴答……”

      在一片阴湿昏暗中连绵不绝的声响不知是出自雨水还是血水,反正肯定不是出自府上的铜壶滴漏。单间内的隔音效果太好,除了这动静,几乎是什么都没有的。不知过了多久,那个缩在角落里、头发灰白的血人才听见衣摆摩挲、脚步落地的声音。

      严慎微将眼皮缓缓地撑起来,看到来人之后,手撑着地面一磕,道:“陛下……”

      狱卒给嵇觅安置好座椅,二人一跪一坐面对着面。

      “子谨,”嵇觅淡淡开口,唤的却是严慎微的字,“今日午时,是你三族枭首示众的日子。”

      严慎微僵直许久,才缓缓抬起身子,道:“陛下,臣从未想要谋反。”

      嵇觅道:“通敌叛国,与谋反等同。朕没有诛你九族、没有追责穆王还保了严窈淑一命,已是念你和你父亲当年的从龙之功了。看来是朕登基以后,将你们捧得太高了,以至于你们越来越胆大妄为,朕一忍再忍,将萧疏之死都忍了过去,你们却又把心思打到了萧吟行的身上。”

      严慎微嚅道:“……萧疏?”

      嵇觅俯视他,道:“毒药烟球。因为鬼面具防粉尘毒药,你们便将水银也加了进去,待到烙熟,毒气便盈满火球,便是鬼面也无用。仅仅八枚,就杀了百战不殆的斩神营主帅,如今还想扶持曲棣非,坏朕的规矩。”

      严慎微浑身蓦然战栗起来,像是拨云见日,却被太阳灼伤了。

      嵇觅喟然叹息:“朕哪,不过是将鸿雁兵符继续留在了谢朝阳那儿,就引得你们一个个趋之若鹜,贼心毕现。”

      严慎微:“原来……陛下都知道……”

      “不错。你若是及时收手,朕本想着再多留你两年再搓一搓齐家,可惜,你们先被宁国夫人整窝端了。”嵇觅皮笑肉不笑:“害其父焉能免儿仇,陷其夫岂不招妻恚?斗不过萧吟行,防不了谢如愿,你们严氏落到这个境地,该的。”

      严慎微霍然抬头,眦目欲裂,他半身不遂的躯壳如风中飘蓬一般摇晃,道:“所以陛下知道也就罢了,还继续拿我们做刀子、做钩饵、做秤砣?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嵇觅:“不然你觉得,朕凭什么在看尽了你们的腌臜手段后,又忍了你们两年?”

      “腌臜手段……”严慎微咯咯笑了,又突然大喝一声,仿佛怒不可遏似的,竟然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想要爬过来,可却被自己的膝盖绊倒,只能声嘶力竭:“陛下!您生母低微也不得宠,没资格养育您,甚至您的名字都未从坤字辈,严家可是从您无权无势、被几个长兄欺压凌辱之时就辅佐您了啊,陛下!”

      “当年齐家式微,被先帝裕淑妃指来与您姻亲乃是其有意折辱,而齐家,那也是为了家族荣耀,为了脸上有光才将女儿许配给您!只有严家……严家帮您那才是真的看好您啊!臣自己入仕后不久就跟着您了,从青丝到白发——还有臣的父伯叔舅。”

      “先太子怎么被废、五皇子怎么获了造反罪,都是严家在帮您铲平前路。您登基之后,我又是把自己唯一的嫡女嫁给您!陛下,您心里该清楚的!没有那些腌臜手段,你也走不到今日!”

      严慎微说完,看着嵇觅丝毫未变的神色,仿佛被自己的愚蠢给逗笑了,嘲弄自己:“是、是……我严慎微唯一的错处,就是错以为陛下依然宠信我们严氏。”

      “不,严氏错在以为辅佐了朕登基,就能继续打朕的皇储的主意。贪心不足蛇吞象!”

      “可煊儿他是您的长子,从小到大学识武艺样样不输嵇铭煜。”严慎微拧眉,甚是不解似的:“嵇铭煜担得起,煊儿怎么就担不起?齐家担得起,我严家又逊色几分?可您呢?耍我们玩,这样狡兔死、走狗烹?”

      嵇觅冷眼看他,说:“嵇铭煊这长子是怎么来的,煜儿身体因何亏虚,你和严窈淑心里都该清楚。”

      他笑了,但只有个大笑的口型,没有大笑的声音,道:“是啊,清楚,可您不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您还不是见齐家这两年势头太好,忌惮他们……我的窈淑本也不必脏了自己的手的。至于太子,还不是皇后急着要孩子,自己找了那些亏损身体方子么?说到底……这几年光听窈淑说你是如何如何思念孝慧长公主,就忘了当初选陛下的原因了——”

      “说够了么?”嵇觅似是不想看严慎微发疯了,从椅子上站起来,道:“天牢里一天只有一碗水,你少说点话,还能多挨阵子。”

      他正要转身离去,却听身后幽幽之声说道:“不就是因为陛下敢舍了自己的姐姐,我们严家才下了决心要追随您的吗?是啊,您对亲人尚且如此,您又怎么会对臣子、对后妃手软呢?”

      嵇觅听见此话,却是转过身来,眯起眼盯着严慎微,情绪这才有了波澜:“朕看你是有些疯魔了,当年主战派几乎动摇了先帝,战与和只在一念之间,可后来孝慧长公主如何因为重重压力而被迫同意去和亲,难道你未曾听你父亲说过?”

      “先帝怎么会动摇?永平公主当年都十九岁了却仍未婚配,就是因为先帝早忘了自己还有这个女儿!您多年来冷落齐家,是觉得他们当初是主和派,可最后,您还不是和齐家做出了一样的选择!您心里知道的,若不是为了您的前程,她又怎么会在最后关头站出来!只是……天意弄人……哈哈,赔了夫人又折兵啊,天意弄人……”

      严慎微瞧见嵇觅面色寒涔的模样,神色居然又悲戚又得意,两种情绪在他脸上扭成了麻花,十分好笑,可他一双深井似的眼睛却透着森森寒意:“靖德帝有愧于天下,才有了您今日;您么,也是心里有愧,不过……是什么样的愧,您比谁都清楚——””

      他忽然捂住嘴,随后“噗”地一声吐了满地的血,显然早已经到了油尽灯枯之时,也不知道在硬撑着些什么。

      “可惜啊,可惜。”严慎微看着地上的血,低低地垂下了脑袋,已然瞧不见神色,道:“臣……会在天上……”

      午更钟鼓阵阵悲鸣,鼓声喑哑,钟声悠长,传到诏狱之中听着却低低如同呜咽。

      孟德瞧着血一滴一滴落在石板地上,伸手扶着嵇觅,劝说道:“牢房阴湿,陛下还是不要久留为妙,奴才扶您回去吧。”

      嵇觅又驻足盯了严慎微很久,才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牢房。

      *
      半个多月,镰刀拦腰割过去,干净又利落。

      原本城墙上挂七天人头,就忙不迭撤下来了,一个多月后便是陛下万寿,这几天各国使臣还得进玉京,要赶紧洗刷城墙才是。来往百姓继续沿街叫卖,心中感慨:明明只是没了一家人,整个玉京城却显得空荡荡起来,连生意都不好做了。

      严家被菹了肉,而穆王这棵苗,不知怎么还好好长在田里。但挥刀的罡风约莫是撩着了穆王妃,大皇孙提前呱呱坠地。这瘦小的大皇孙哭声倒是嘹亮,怎么也哄不好,穆王府上的人想尽了办法,最后哄得穆王自己都落下泪来也没成。

      整整一个晚上,听得人肝肠寸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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