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吟台》华亭存斋

4、万川

　　岁晏楼里，兰草轩窗外挂着冰溜子，唐琛盯着看了好一会儿，闻身后人道：“公子似乎很喜欢雪。”

　　唐琛回过头来，淡淡道：“太冷了，我才不喜欢，你说罢，万川是什么？元君又是谁？”

　　柳扇人笑笑，“不急，公子要吃些什么？这桂花羹，甜丝丝的，小孩子都爱吃。”

　　“你到底说是不说？”唐琛有些生气，“不说你就送我回去。”

　　“百舸争流，归于万川。”柳扇人将桂花羹的盅盖揭开，推到唐琛面前，才娓娓道：“无人知晓万川起于何年代，王朝更迭于万川而言，不过沧海一瞬而已。”

　　“什么意思？”

　　“历代万川元君如暗处的蜘蛛，织了张庞大到可以容纳三国的情报网，得到万川的助力，就算只是个什么都没有的越王楚朗筠，不照样能得到王位吗？”

　　“他很强。”唐琛敷衍道。

　　“不过万川虽然很庞大，却并没有什么欲望，至少万川元君看起来没有。”

　　“我不明白。”唐琛坦白道。

　　“人一旦拥有了无上的权力，都会想着君临天下，而元君，似乎只是想当个隐士，只有王权更迭于百姓致难之时，才会出现拨乱反正，事后又会隐去，仿佛万川从未出现过。”

　　“这样说来，想来那位元君大人也未必十分在意楚朗筠，更像是一个不得不做的选择罢了。”面前的桂花羹，清甜香气沁人心脾，唐琛拿了勺子轻轻拍了拍，“我倒是觉得很有意思呢。”

　　“有意思吗？”柳扇人笑道，“还有个更有意思的事情要说给公子听。”

　　“你说。”

　　“万川庞大，共有五大机构，分宫、商、角、徵、羽。”柳扇人喝了口茶，“其中徵位，是死士，专门用来处理一些不该活着的人。”

　　不该活着的人。

　　唐琛陡然生出一丝寒意，他忙低头吃了一口桂花羹。

　　“咳咳！”刚一入口，就全部吐了出来。

　　唐琛咳得惊天动地，柳扇人忙端来清水，“公子漱漱口。”

　　唐琛接过帕子，咽下一口清水，好不容易才舒服了一点，他推开了羹，勉强道：“让你见笑了，我闻着倒是好的，只是吃不了。”

　　柳扇人叹气道，“公子吃不了凡人的东西，那寻常都吃些什么呢？”

　　唐琛摇了摇手，垂目道：“既然万川如此庞然大物，我没那个本事与之对抗，先生另择良木吧。”

　　“公子这么聪明，一定是猜到了什么吧？”

　　“我不知你在说什么。”唐琛避开对方的视线，“我要回家，送我回家！”

　　“公子不说，那我替公子说——唐大人是琼王师弟，又与暮家交好，本身武功不差，怎会一招被害？这世上若有这样的刺客，只会存于万川！”柳扇人狠狠道：“公子不想报仇吗？”

　　“你姨母明明是祀灵之体，却被老皇帝纳入后宫公然亵玩，就连圣地小儿都恨杀京都，公子就不恨吗？”

　　“别说了！你别说了！”唐琛瞬间红了眼睛，“我不准你说了！”

　　柳扇人起身，半蹲下来，按住唐琛的肩膀，半哄半诱道：“瑞安王只有公子一个孩子，公子撒个娇儿，他什么不听你的？”

　　“我不知道！”唐琛挣扎着要起来，“放开我！你放开我！”

　　“公子别急着拒绝我，公子玉叶金柯，王进大逆不道，今日我杀了他，这是一道巧宗儿。”

　　“他是先帝秦公公的人，那秦公公现为司礼监大总管，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楚朗筠身边那些个刚冒头儿的太监，对这个位置，可是眼红的紧。”

　　唐琛抽泣道：“我不懂，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柳扇人细细道：“楚朗筠身边有个自小跟着他的卫公公，如今服侍的人当了帝君了，可卫公公却还低着秦公公一头，公子如今雪中送炭，卫公公自然感恩。”

　　“你……你要我把这件事告诉卫公公？”

　　“公子需要一双眼睛。”

　　唐琛微微仰头，擦干了泪，倏然起身，“柳先生最好还是藏好你那个贵人，小心因为与我走得太近被人惦记上。”

　　柳扇人心中微动，忙道，“公子放心，只要公子肯帮忙，某定守死这个秘密。”

　　…………………………
　　梅花坞里，胡管家见唐琛自己回了家，身后又跟着那个柳扇人，又喜又恐，又见柳扇人给他道歉作揖，更是不解，只是当着外人面，也不好多问，只囫囵受了礼，柳扇人一走，胡管家忙抓住唐琛，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查看了个遍，才喜地落泪道，“公子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春阳他们都出去找公子了，知府大人也派了不少人，胡叔得着人去给他个信儿！”

　　唐琛见胡叔的腿曲着，似乎不舒服，奇怪道：“胡叔，你腿怎么了？"

　　“不妨事不妨事，公子没事就好。”胡管家强笑道，“公子回去休息吧？”

　　“我没事胡叔，那个王进已经死了，你别这么看着我，不是我杀的，虽然我想杀他，可他确实是死在了方才那个叫柳扇人的剑下。”

　　唐琛轻轻揉着胡叔的膝盖，“胡叔，我不许有人欺负你，我是有心的。”

　　“公子胡说什么呀……”胡管家抹着眼泪，“谁说公子没有心了。”

　　“我若是早点开口，他们就不会打你了，他说只要我开口，就让那些人住手的，胡叔对不起，我有时候，真是有点呆的。”

　　他不是呆，他只是一只祀灵，跟着人有样学样，遇到今日这般特殊的情况，无法反应过来罢了，胡管家心疼道，“公子已经很好了，公子如今言行举止，早已与常人无异，咱们还小，往后日子还长。”

　　“胡叔，你别怪我。”

　　胡管家老泪纵横，“胡叔怎么会怪公子啊！胡叔就是死，也舍不得公子啊！”

　　唐琛莞尔，扑进胡管家怀里，甜声道：“徐叔叔晚间定然会来，他近日也十分辛苦了，胡叔多备些好茶。”

　　“欸！”

　　天悄然黑去，梅花坞上下依旧灯火通明，胡管家快步来到唐琛身边，悄声道：“徐知府来了。”

　　唐琛连忙搁下书，扶着胡叔匆匆来至花厅，对来人行了礼。

　　“公子坐着吧。”徐胜忙道，“今日之事到底怎么回事？可实在惊险，也是我没料到，某已布了些人在宅子外头，公子不必担心。”

　　唐琛删繁就简，奉上新茶，“王进本来上门寻事，但他那清客原与爹爹相识，便杀了他将我送了回来，徐叔叔，这清客是为我才杀的人，所以这件事，我应下来了，自会禀报帝君。”

　　徐胜忙接过茶，点头道：“这清客倒是有些侠气，但眼下局势不明朗，公子不如搬去徐某府上，一来可暂避些风头，二来公子毕竟年幼，独自居住梅花坞到底不妥，某虽不才，也蒙唐大人恩惠，如今，照应公子也是应该的。”

　　唐琛摇了摇头，“徐叔叔的心意我领了，可我姨母之事未了……若是去府上，恐流言纷扰，还是不去了。”

　　徐胜叹了口气，“当年你父亲与我说，大厦将倾，必先从内瓦解，暮家世代英豪，又怎会做出勾引帝妃之事？公子不知道，京都里那些书生，为了暮家，闹的厉害着呢，不仅如此，就连圣地……”

　　徐胜想到公子那一层敏感的身份，心里颇不是滋味，“说起来，圣地本就对京都密杀贵妃之事颇为介怀，若此时再闻唐大人已故，想必不日就要来接公子，到时候公子又当如何？”

　　唐琛坐回去，缓缓道：“当年我出生的消息传回圣地时，上下大喜，载歌载舞地贺了十多天，我姨母这样罪孽深重，可她死后，先帝却还另派了人来安抚我，又赏了很多东西，徐叔叔不必替我担心，星隐是我的神君，我总归是要给他的。”

　　徐胜好歹也是看着唐琛长大的，这孩子心思细腻，又身处这样的风波中，心里不知怎样的煎熬，十分不忍，想了想，便劝道：“话虽如此，也是以后的事了，如今敌在暗我在明，这事只有闹得越大，公子才越安全，就是圣地，多少也会忌惮一些。”

　　唐琛点了点头，“那就有劳徐叔叔了，我今日有些累，就不留徐叔叔了。”

　　“是，公子身子最是要紧。”

　　唐琛便起身行了一礼，命：“春阳，送送徐叔叔。”

　　徐胜告辞后，胡管家便取了一只六角琉璃灯让唐琛拿在手中照着，自己提着灯笼，在前引路。

　　行至半路，忽闻一片鸦声，只觉得毛骨悚然，胡管家心里咯噔一下，忙护着公子，快步开了暖烟阁的门，直至灯明火热之处，这才安下心来。

　　唐琛有些累，坐在榻上，支着脑袋，静静地看着烛火。

　　胡管家自去沏热茶，听着公子问他，“胡叔可吃了跌打的药？”

　　“不妨事。”胡管家忙道：已经快好了。”

　　“你吐血了。”唐琛长睫垂下，“他们当着我的面，把你打伤了。”

　　这孩子有时候是个死脑筋，他若是觉得没有做好一件事，总会反复自责，胡管家深谙其性，忙送上热茶，半蹲下恳切道：“公子不必为这些小事烦恼，公子只管好生保养身子才是啊！胡叔一点儿事也没有，那柳扇人估计啊……估计是早就嘱咐了那些人，不过做做样子，你看胡叔这不是好好的么！”

　　唐琛紧紧抓住胡管家的手，漂亮的鹿眼染上雾气，“胡叔，请你陪着我，不要离开好吗？我只有胡叔了。”

　　“哎，公子说的什么话，胡叔哪儿也不去，胡叔还得看着公子长大呢。”

　　唐琛擦了擦眼泪，心里这才肯将此事暂时翻篇，半晌轻声道，“那个柳扇人，是琼王的人。”

　　胡管家一惊，手里的茶杯“当啷一声”掉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