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吟台》华亭存斋

5、京都

　　唐琛静静地看着那茶水漫进毯子里，小声道：“爹爹是不是知道很多秘密，包括知道那个遗腹子的存在。”

　　胡管家忙着收拾茶盏，嗐了一声，“……这些都是捉风捕影的事，再说，主人早就隐居了，这些事和咱们都没有关系了。”

　　“谁坐那个皇位是和我们本没有关系，可爹爹不是死了么。”

　　胡管家收拾茶碗的手一顿，慢慢放回了桌上，迟疑良久才道，“那个人今日与公子说了什么。”

　　“他说，浒雨侯如今恨楚朗筠入骨，他希望我把这京都的水搅浑，到时候二力合一，趁着楚朗筠自顾不暇之际，他就可以把他身边那个所谓的嫡长孙昭告天下。”

　　唐琛摇了摇头，“可我不懂，辰王已死，浒雨钟家为何还要步步紧逼呢？”

　　胡管家擦着茶碗随口道，“除了这个新帝君，先皇还有个八王爷。”

　　“小孩儿？”唐琛鹿眼微微眯起。

　　胡管家慈爱道，“是个小孩，说起来，公子比他怕是还小一些。”

　　“哼，怪不得，浒雨只怕是想让这个小孩儿当傀儡。”唐琛靠回榻上，顺手拿了本太白集，目光却落在自己帐子上的坠须上，炉火哔拨了一声，微风将坠须吹得摇摇曳曳。

　　“公子喝口茶吧。”胡管家又倒了茶来，“别想这些事了。”

　　“可是不对。”唐琛翻着太白集喃喃道。

　　“什么不对？”

　　“我爹爹如果真是万川或者浒雨杀的，那便是有人与爹爹问嫡长孙的下落，可是我爹爹是被……被一剑……甚至连打斗都没有。”

　　唐琛只觉得喉间腥甜，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公子！”胡管家忙上前替唐琛拍着，落泪道：“公子别想这些事了，公子身子孱弱，若一时有个三长两短，要我以后怎么去见主人呢？”

　　“胡叔，我好难过……”唐琛紧紧攥着书页，泣不成声，“爹爹是我最重要的人，可是他死了，不是我回了圣地就当没有发生过，我爹爹他死了啊！”

　　胡管家跟着掉眼泪，“哎哎，公子先喝药，胡叔把知道的都慢慢告诉你，好不好？先喝点药吧。”

　　唐琛点点头，红着眼睛，围了一个大毛毡，缩在榻上，胡管家把炉火移近了一些，端了药坐下来，叹了口气道：

　　“主子是琼王的师弟，都是师从颜见云颜太傅的，颜太傅有三个学生，还有一个叫张涣临，不过张先生拜入太傅门下要晚很多。另外，暮侯爷的儿子——小暮将军暮月白与你三师叔张涣临，并称京都双绝，你是知道的，来，张嘴。”

　　唐琛张嘴吃药，听着胡叔继续道：

　　“暮家虽是候府，手里却是实打实的兵权，连天子都秫几分，暮侯爷暮奕世掌大梁五十万铁骑，常年驻扎在遂西，浒雨侯钟安虽有远东十万守备军，有个当贵妃的嫡女，又有辰王这么个外孙，不过，论资历论口碑，暮家压浒雨不是一点半点。”

　　“我们家以前和暮家关系亲厚，你三岁的时候，主子带你去暮府做客，你抱着暮月白的大腿不放，非叫人家抱着你去街上看猴子。”

　　胡管家和着药，强笑道：“大家都笑，拉你下来你就哭，小暮将军当时十五岁，已经是帝君亲封的骠骑将军了，亏了也是好耐心，真就抱着你看了一下午猴子，连骑射都没去。”

　　“那会子正值春节，街上人多，小暮将军又是名声在外，不知怎么的，被有心之人添油加醋地编排了，这事儿就传到了帝君耳朵里，小暮将军……“

　　“编了什么？”唐琛问。

　　“说……说公子身子特殊，想来小暮将军是要把公子当做……哎，说是日后唐家与暮家怕是要结亲，小暮将军听说后大发雷霆，回遂西那日，闻了这个消息，连一身铠甲都来不及脱就上了朝堂，帝君这才下令不许妄言。”

　　胡管家叹了口气，“贵妃的事，焉知没有人挖这笔旧账呢？”

　　“我都不记得了，若是真的，是我对不住他……”

　　“公子那会子才多大，就是现在也不过还是个孩子，不过都是那起小人编排人罢了。”胡管家道，“不过这事到底有些尴尬，也关乎小暮将军的名声，后来俩家也就慢慢地少了些面上的走动。”

　　“再说琼王，虽然他身子一直不好，但毕竟当年已成婚，王妃若是生下小王爷，那便没什么好担心的，可哪里晓得，帝君刚立琼王为太子没多久，琼王居然受了风寒，一病不起，汤药每日灌下去，毫无起色，居然就这么没了。”

　　“这么一来，先帝的儿子，只剩下辰王，越王，和一个太过年幼的八皇子，这个辰王，身后有着浒雨侯，自然是夺嫡的有力人选。”

　　唐琛道：“那越王呢？”

　　“越王楚朗筠虽无强大外家，但却很聪明，暗中争取过暮家，暮侯爷也曾动摇过，但就在那时候，琼王心腹送出来一道秘信，原来琼王早年酒后失德，曾与一个下等厨女做了不才之事，生下了个儿子，琼王懊恼，因要娶尚书家的大小姐，就把这孩子放在村里，不与相认，当时已经八岁了。可那几年克里木频繁来犯，暮家一直腾不出手，估计也觉得先帝身子康健，还能熬些日子，而主子又因公子身份太耀眼，长居京都非议众多，便就带着家小，回了临安，远离了那些是非。”

　　胡管家喂完了药，叹道：“这事，旁人不知道，但浒雨多年来手伸得那样长，定然是知道一些风声，这些年来，浒雨与暮家厮杀激烈，兵权是一，王位也是一。”

　　唐琛嘴里的药越发得苦了，“暮家被克里木牵制在遂西，而京都里，浒雨给暮家的最后一击，是我姨母。”

　　“是啊。”胡叔沉沉道，“圣地当年送娘娘来京都，说是顺了神的旨意，是以先帝一直以神帝自居，传闻里，祀灵若是抛弃原配再跟别人，那是她预感到上一任夫君，必将有大凶，先帝年迈，最忌讳此事，他不可能放过暮家。”

　　唐琛难受极了，趴在胡叔怀里小声哭起来。

　　胡管家一边哄孩子一边道：“暮家倒台后，那个遗腹子便失去了最重要的倚仗，天下已尽在辰王与浒雨钟家手中，谁知，辰王那样年轻，竟暴毙而亡了，也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万川……”唐琛抽泣道：“柳扇人说，是万川元君选择了越王。”

　　胡管家点点头：“万川先杀辰王，再杀主子这个人证，就算那个嫡长孙能出来，内阁也不会信他，楚朗筠确实就能高枕无忧了。”

　　唐琛流泪道，“可是万川不是只要天下太平就好么，为什么要杀我爹爹！”

　　“此事总归还有待查呀，公子如今还是明哲保身得好，日后公子是回圣地，还是回邹幽，这里的事都与公子无关了。”

　　唐琛惨笑，“我……我恨不得现在就死了，下去告诉爹爹，我没用，我不过是个废物罢了！”

　　“公子不要说胡话。”胡管家忙道：“公子今日也是太累了，点一些安息香，就睡了吧？”

　　唐琛也觉得自己很累，只能点了点头。

　　胡管家便起身服侍公子躺下，放下了帐子，又在香炉里放了一点甜梦香，拨了一拨，盖上了盖子，直守着公子睡着，才吹了烛火，自带上门出去。

　　黑暗中，没有人注意到，一道藏蓝色身影在暖烟阁屋顶哼哧哼哧地吃着花生米儿。

　　“这什么破天气！”吃花生米儿的嘟囔了一句，他喝了口酒，狠狠吸了吸鼻涕，“快冻死我了，元君怎么还不回来！”

　　…………………………

　　临安放出来的消息传进京都，朝野皆震惊。

　　“陛下，当年只因柳画不堪受辱意欲自杀，唐琛又是祀灵，邹幽王室流言纷扰，沈映舟这才不得不将儿子交给柳画带回大梁由唐大人抚养，这些年虽未父子相认，可唐琛毕竟是他亲生的儿子，沈映舟岂非真不管？”

　　“刘大人的意思是要把唐琛交给邹幽？哼，可别忘了，圣地如今因为贵妃之事，就差明面上撕破脸了，唐琛可是星隐定下的祀灵，若是不送回去，岂非真是要与圣地作对了？”

　　“是啊，当初珑翠街……”

　　“许大人！”有人忙摆摆手，胡子花白的许大人自知失言，忙闭了嘴。

　　“陛下！”一位武将踱出，正色道：“依臣看来，还是将唐琛送给圣地为好——圣地西北接壤克里木，东南又接壤邹幽，正北又接遂西三城，境内多雪山深谷，本就是咱们大梁的一处天堑，圣地如今这不阴不阳的态度，一旦叛变，不论与哪个勾结，后果将不堪设想！”

　　“是啊！陈将军说的有理啊！”

　　“天真！沈映舟只有唐琛这么一个儿子，怎会不要？再说，唐琛回邹幽本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哪有不要老子先要男人的？”

　　“是啊，再说邹幽火石一旦不卖给我等，这……”

　　新启帝坐在殿上，看着底下乌泱泱的一群人，面色越来越差。

　　唐琛因有个名义上的爹爹，三方关系倒是一直处在一个微妙的平衡中，如今这个平衡，因为唐雪之死，而彻底打破了。

　　帝君寝宫里，卫公公小心道：“陛下下朝至现在，晚膳也没用，已经三更了，用点羹吧。”

　　“唐雪为什么会死？”楚朗筠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这……”卫公公擦了擦额头的汗，“奴才去请……去请……元君大人？”

　　“不必了！”楚朗筠沉默半晌道：“你亲自带了人去，替朕好好安抚那孩子。”

　　“是，帝君放心。”卫公公领了命，想了想，轻声道：“帝君，唐公子身份尊贵，最好……”

　　“你提醒了朕。”楚朗筠轻轻叹了口气：“去吧，带一队御林军去，其余的，等朕和元君商议之后再说。”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