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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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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有一天,我们会从另一个方向相遇。”
一
这里是乌城。
珙是第一次来这里,如果不是被强带着。
军营里篝火正旺,通彻如白昼,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想参与这次战争,逃也逃不掉,指甲深深嵌进皮肉里,疼痛早已麻木,真可惜,其实早就预料到了。
把他杀了现在绝对算得上是一种解脱。
乌城入冬并不冷,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温暖,月色凉如水,是散步的好时间,酒意渐浓,珙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还是逃跑吧。
看管这的士兵并不多,顺利地逃了出去,这很奇怪。前方是宽阔的大江,不谙水性的他自然不会贸然深入。
还是向后吧。
后面是莽莽丛林,总会找到出路吧,即使找不到困在里面,也能勉强存活一段时间,珙这样安慰自己。
满眼见,除了黝黑就是墨绿,天色浓稠的化不开,月亮这团浆糊中唯一的实物,但也是虚无飘渺的。珙突然回忆起六岁的一个夏天,那一夜的天空也是这样,第二天起床发现养得好好的猫突然死了。又开始怀念起过去,那些并不凌乱的点滴,可并不后悔一往直前的决定,生命中的一切早已标好了价格,命运也都有迹可循,此刻是不再会拥有的此刻了。
一颗突兀的树,它的枝干都被绑上了红色丝带,随着风轻轻摇动,似乎有铃铛响起,稀疏浅浅的笑声在这样阴暗的配色中出现跳脱的颜色真的是很意外。
珙盯着这棵会开花的树看了很久,从黑暗中闪出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和珙四目相对了。
二
当珙看到又一个不属于浓稠的夜颜色直勾勾看着自己,确实是很慌。那是一双石南色的眼眸,银灰色的短发和白色的一树山花相映成趣,一身的黑衣更显出她的谨慎冷峻。
“您好,您是哪位?”珙先开口了,裹紧了自己的衣服,这是防备的姿态。
“你好,我叫魁,是一个流浪音乐人。”那名女子边说边放下了背着的吉他,“那你呢?”
“我叫珙。”
女子挑了挑眉,眼底滑过一丝兴致“你不是本地人吧。”
“您,怎么知道?”
“大半夜来这的,不是流浪者,就是军人。你这口气,也不像流浪的人啊。”
“的确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流浪者……但确实流浪着。”珙低头沉思起来。
“算了,还有好久天亮,流浪在黑暗中这么久,谁又能够分清谁对谁错?相比于此,我们更需要的不只是解释,而是理解。”
“所以,有兴趣听听我的故事吗?”
三
珙到底是孩子,第一次见到如此热烈的女子,“好。”
我出生在高知家庭,父母都是幻天器的设计人员。幻天器,是乌境特有的一种机器,其目的是为了推动日生月起,其根本能量是由“巫”这种神秘的部族之人提供的。巫是一种强大美丽又神秘的人,但这并不贴切,我们通常认为他们并不是人,而是一种超脱自然外的生物,拥有着掌控自然的能力。而幻天器的作用,就是为了让他们可以更加集中、更加有效的释放力量。
巫会把自己的一部分能量放入名为“萤”的石头中,而这就是幻天器的能量来源,幻天器把一部分力量驱动自己开启,剩余的大部分作为光柱投向空中,在空中形成有一定规律的磁场,这会影响昼夜更替。所以看到天,其实也是人为控制的。
我从小就被教育要成为幻天器工程师团队的一员,他们也身体力行着什么叫做“为国捐躯”,几乎把所有时间投入在工作上,我常常是半夜醒来,发现密闭空间里空无一人,也质问过他们几次,给的结果又总是不清不楚。我也不喜欢回家,也不习惯被关爱和被重视,我的童年是灰色的,是被嘲笑父母不要的恶意中长大的。
我本来以为考进他们给我定的目标后,他们就能歇一歇,弥补小时的空缺。谁知道,缘分就是这么奇妙,我成为了我母亲手下的实习生,我彻底成为了一部机器,一部处于二十四小时监管下的机器。
但还好,她也没对我“特殊关照”什么的,有时突兀的嘘寒问暖倒让我厌恶,问我找没找男朋友,问我有没有419,确实是很恶心。
我猜,换作任何一个其他人,无论摊到这其中的哪一项,大概率都是要去治疗精神类疾病。就在这样的重压下,我也有时庆幸,如释重负。被辜负久了,辜负成了常态,便倒觉得是心安理得,理应承受了。
这就是人的劣根性吗?魁挑眉看向面无表情的珙,实际上他的嘴唇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冷冽。
等我转正后,她总是带我参加各种会议,又给我安排了一个拍档。我在会议上见过她,在那种会议上见到这样的人并不奇怪。据说是我父亲最得意的学生。一个高挑美丽的女子。我必须承认她很漂亮,栗色的眼睛,及腰的黑发,还有颀长的手指。
只是我从见她第一面起,总觉得她很奇怪,又说不清楚具体是哪里,可能是眼中的清澈早早得被繁杂的课业浑浊了吧。
四
我和她一共做了五年的拍档,前两年就像是强扭的瓜,我们两个的风格并不能和得来。她是理论派,坚信完美的理论才能促进更优秀的时间;我是实践派,相信时间才能检验理论是否有用。就这样我们两个人关于这件事辩论了好久,也没得出什么结果。
后来他们说,我父亲是彻彻底底的理论派,否则她也不会是他手底下最得意的学生。母亲是研究所里实践派的代表人物。两人也奇怪的虽意见不合但却走到了一起,那些撕裂的瞬间似乎早已融入我的血脉里。
两年的时间,母亲倒是对此非常关心,没事就问我相处的如何,有时我没告诉她的事她都能未卜先知,虽然奇怪但我没细想。偶尔还让我邀请她到家里吃饭。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你父母给你内定好了你的另一半。
在后来的两年我们也不再注意意见的不合,毕竟意见只是意见,提高效率和降低成本才是目的,无论持哪派观点,只要能够达成目标就行了。
合作第三年的一个夜晚,我很清楚,是九月二十三日,那天是我们三年距离最近的一次。那天没有什么任务,却不约而同鬼迷心窍都选择了加班,一起在实验室待到夜色变得浓稠化不开,一起待到月亮都空无一物,她轻叹了一声“终于没人再监视我了。”虽然我那个时候并没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在那个晚上,我们两个人,成研制出“萤”能量利用75%的幻天器。要知道,当年从65%的能量利用率提高到67%的幻天器研制成功都是一件轰动乌城科学界的大事,像我们两个无名小卒能够研制出能量提高5%的幻天器,这种时刻是要成为一生的荣誉呢,甚至会刻进乌城的编年大事中。说这段的时候,魁的眼睛投射出兴奋的光,整个身子都不由自主的颤抖。
这是让珙没有想到的一点,他以为像是魁这样的科研者应该是没有什么情感透露的,即使有,也是哀乐不入,更是很难有这么大的情绪起伏。这让他对一开始见到的那个谨慎冷峻又热烈的女子更感兴趣了。
五
当时研发成功后马上就投入了制作,名誉权利声望也接踵而来,直到那时我才明白,我跟她的相冲、过不去并不是因为观念的冲突,只是因为没有任何成果的时间,熬在实验中的迷茫,坚守岗位又不甘寂寞的违背。她似乎也和我一样。两天之后,乌城的保护者——大巫司为我们两个举行了授勋仪式,整整一天嘴都要笑僵了,后来记者的提问脑子里一团浆糊,回答的是什么自己当然不知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一直记着这件事吗?因为她在头脑清醒的记者面前说:“幻天器的更新是必然,我也希望自己的经历,尤其是爱情这方面,也可以更新。”
这可是当时的头条,占据了当时报纸的封面足足三天,所有人都在推测,她这句话说的是什么意思,是曾经遇人不淑过吗?还是刚受过情伤?无论是哪一种,最后的焦点却都落在我身上,和我一起研制的新代幻天器,又偏偏在授勋仪式的采访中说这句话,又是特殊的“更新”这个词,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我们两个之间有什么奇怪的关系。整个社会都是抵制我的声音,觉得这么好的姑娘,怎么没想开和自己的搭档搞在了一起,男子是这样说,女子也是如此。一时有关我的传闻倒多了起来,说我家里有背景包养了个实验室研究员,说我一路追爱控制欲强最后追到这里,甚至还有说我□□她的使她必须服从我。虽然是无稽之谈,虽然她后来出面力排谣言说我和她只是普通朋友关系,可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这又能有什么用。
后来的事情就越来越有意思了,魁说到这冷笑了一下,听起来讪讪的,我们研究所的更多人受到了非议,他们外面传我们两个是内定的,明明是别人的成果却全要扣在我们头上;传什么我们和上级玩了np才有了这个出头的机会;更有的传什么我是什么性转人。事情越传越糟。
那就从根源解决问题吧,虽然据称是“高端人才”,但是解决问题的方式明明比小孩子还要糟——让我们两个承认情侣关系。我听到这时脑子嗡了一下,她没忍住,跑了出去。
事情果然是越来越奇怪的,居然全票通过,太民主了啊。
六
第二天他们买了个头条,还特意前一天去照相馆拍了张我手持玫瑰给她的照片,我越看那张照片越奇怪,他们却叫我不要多想,说什么女孩子看到玫瑰时多少会害羞的,照得虚一点到更显得有真实感。
可我说的真的是这件事吗?他们也不会听。
作为我们两个人的直接上司,我父母显得激动地过火,还说什么只有女孩子喜欢你才会做出那样的表情,要我好好把握机会,尽量在年末让他们多发一点压岁钱,这样反而让他们更加心安。
真是太好笑了。
传闻彻底下去了,所有我遇见的人都似乎在祝福我们,我们为了遵从上级指令掩盖真相也必须手牵手走,还要故意被狗仔拍到亲近又不亲昵的照片。
我那时候突然意识到,我究竟服务的是怎样的一群人,从近处来看,我服务的是把感情当做儿戏、为了政绩而把人当成爱情牲畜的上级;从远处来看,我服务的是毫无主见、为了热度噱头和金钱就可以抛弃理智思考的人。我当然不是说所有人都要和我有一样的想法,也并不是表达众口铄金黑暗社会的危险言论,我只是逐渐发现,我好像真正的变成了一个玩物,我可以因为上级近乎威胁的一句恶狠狠的“你不同意就开除你”就惧怕担忧并妥协了,我可以因为父母的引导而改变自己的夙愿,我甚至可以因为他们的快乐而让本来应该痛苦的事感到快乐。
但事实就是这样。科学院被我们两的Cp带火,获得了很多关注,他们说这是好事,因为受到关注了才可以让更多人了解科学的奥妙,给他们讲道理,启民智、润民德。
我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我还是想要找一个出口的,所以我抱起了吉他,开始将情感付诸于笔尖,我不渴求有人能听,更不希望他们听懂。
我只是希望,在未来的某个瞬间,我也猛然记起,在浓稠深黑无止境的夜里,曾有一份情感,全留在过去和不可遇不可求的将来。
七
我开始欺骗自己了,我好像假戏真做了,我好像爱上她了。
她比一切黑墨的文字都更有力,她比一切绽放的花都更娇媚。我和她总是一起漫步长街,然后是小巷,然后又会突然开阔起来。就一直从夕阳走到深沉的夜,我们迷蒙地睁不开眼,我们似乎融进了浓稠的夜,她是夜里最轻微的一颗露珠,点亮在城市之外。
第四年夏,我们一起去山里安了最新生产的幻天器,一起遇见了在风中会开花的树,据说树里积聚着一些灵魂,能所求皆如愿。挂满了红丝带,都是来祈福的。我们两个也顺着地方习俗写了两条,我当时不知道她写的什么,我写的是——
希望魁和璇能不被蒙蔽。
后来我才知道,她写的是,希望璇和魁能沉浸在幻想中。
珙突然感觉旁边白色花朵好闪眼,又猛然想起什么:“你说的,是这棵树吧。”
“嗯,”魁点了点头,继续说了下去。
第四年的春节,她是到我们家来过的,父母都很高兴,上级也很高兴,媒体也很高兴,她也很高兴,好像只有我一个人,不怎么开心。我一整个春节,都没有过好,只觉得恶心,上吐下泻好几天,又找不出原因,他们归结于神灵作祟,让我去巫族圣坛那里洗清罪恶。
我当然不会去。
我回到了那个山里,把写的红条撕下来,第二天就好了。
果然,神也不助我,那大概是我这辈子,最恐怖的一个夜了吧。
八
第五年,我厌倦了身边的一切,好像只有和她在一起,才能心安,我们开始同床睡。受不了父母,便去外面租了个房子,开启舍友生活。
她真的是那种很贤惠的女子,做饭也很好吃,每天变着花样做,可我总感觉缺什么,其实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缺的大概是灵魂上的契合与精神上的鼓舞。我又没什么地方发泄痛苦,好像也不应该有痛苦,整个人都涣散起来,她还是没嫌弃我,我只感觉羞愧却无感激。
确实是很恶劣啊……
当夕阳西下给每座僵硬的雕塑都打了面光时,世界都变成橘黄和金黄交错的颜色,接收塔纠纠缠缠,天线盘盘绕绕,天地张开橘色的大弩,我们入尔彀中。她和我一起在顶楼的晚风中谛观于日没处,状如悬鼓,颜色惨红,一言不发,过了好久说她还有一周的时间就要被调到另一个部门了,有什么想和她表达。
她说这段时间承蒙我的照料,非常感谢我,分别了也想要个痛痛快快的告别,希望我还能记着她,能给传了三年的绯闻一个回答。
我那时就像傻子一样,一言不发。我没注意她抑制自己的语气,我没听到夹杂的哭腔,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和那群处理感情问题如玩笑的上级没两样。
她扯下围巾,压抑着自己的语气,向我告别,转身离开,地面点点水痕。我就傻呆呆地一直站到夜幕降临,世界变成附加品,天空也化不开,感情也剪不断,思绪游离在黑色之外。
她走了,我再没见过她,确实是消失了,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九
魁抱起了自己的吉他,合着弦音,轻轻唱了一首歌,可珙什么都没听清,他想起了另一个人。
一曲终了,珙还沉溺于自己的回忆中,他只感觉世界空无一物,他只感觉自己也好像人间蒸发,消失在熟悉的路上夜间八点。
“你还没懂吗?”
“您,什么意思?”
“其实啊,从头到尾,璇就是个工具,可能是存在于每个人的幻想中,然后出现了。他们其实并不是想让我好受,他们甚至只是为了让我难过,为了监视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谋略之中。”
“怎么说。”
“你知道幻天器剩余的一部分能量去了哪里吗?”
“啊?”
“没错,其实并没有浪费,而是用于了更不为人所知的AI行业能源。璇就是我父母为我专门打造的AI,从他们的眼中看,我是什么样的,我需要什么。”
“可惜的是,他们并不了解他们的女儿。”
“璇问的那句话其实是在旁敲侧击我使用感受如何,我明明只要说一句喜欢她她就可以留下,可他们不给她第二次机会,她走了,我母亲用奇怪的眼神看我的哀伤‘再造一个不就好了,你会更喜欢的,我们已经收集了一部分数据。’她取之何也归之于何,她成为巫能量的一部分。”
“真正害怕的是我,我从此后辞了职,开始成为一个流浪歌手,就是为了让他们少采集到我的信息,我真的忘不了她,我也不想忘记她。”
“因为,我其实,喜欢她。”
“好了,珙,我听到脚步声了,应该是这么几小时,他们通过我采集到了你的大部分资料。现在,制作出你的1:1 AI了”
“你——”
魁摊摊手“这也没办法,这是我和他们间的交易,我为他们提供足够的实验品资料,他们将我的资料,从实验中彻底删除。这是我们之间定下的规矩。况且,你不是逃兵吗,你难道不需要这样一个AI来带你受过吗?”
“他来了。”一个和珙一般长相的人出现在二人面前,准确来讲并不是人,只是机器。
“好了,现在只要输入指纹就可以启动了,你要怎么选择呢?珙。”
沉思了好久,珙抬起头来“魁,你说她是AI,那你怎么确定你的父母,你的同事,你所处的工作环境,不是虚拟的呢?你怎么确定,你定的规矩,还是是他们定的规矩呢?你怎么确定,自己不是那个虚妄的AI呢?”
这回换成魁错愕了,好久后,扯扯嘴角苦涩的笑,缓缓一句“我总要相信什么吧……真的也好,假的也罢,我总要向前摆脱冷气。”
“既然拿我做实验了,有一个要求总可以了吧?”
魁被他的话震惊了,笑了笑“好,你说。”
“我要你们,将我送到下一个城市。”
“后天就启程吧。那我也有一个请求,是我个人的。”
“您说。”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以后,有机会再见到她。请告诉她,我一直在这。”
“好。”
珙输入了指纹,那具机器张开了双臂,走向山下篝火点点。
东方泛起鱼肚白,浓稠的夜被白色吞没。
——NO END——
(感谢你看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