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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竹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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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个子男人眼看马上就到自己了,提了提搂在臂弯的两把刀刃,默念刚刚想出来的拜礼之愿,刚准备走上前去,便看到山鬼拿起了一支“笛子”作势要吹,但其拿“笛子”的姿势,又令他陷入疑惑。
“这不是笛子?”
“不是,这是篪。”一人回答他,“听说有时山鬼大人来了兴致,就会吹一段篪曲。听此曲者,便会得到更深切的护佑,在以后的日子里定能福财两旺,万事亨通。”
他看向四周,众人皆兴奋异常,翘首以待山鬼的精彩演奏。这令他也兴奋了许多,便也跟其他人一样等着曲声的响起。
幕布上的人影将嘴唇对准篪的吹孔,与吹笛不同,她将两只手分别反手握在吹孔两侧,紧紧按下,缓缓吹奏。
秋风扬,篪声起。不同于笛声的清亮悠扬,篪的声音更加浑厚庄重,为这首本该庆贺中秋团圆、诉说依恋之情的曲子添了些凄凉与忧怨。
一曲过后天已经完全黑透,发光的结界渐渐消散,夜晚的树林伸手不见五指,在场之人皆敛声屏息,周遭悄然无声,好似都沉浸在了曲调当中。
男人半天也没缓过神儿来,但想着这篪曲能让自己更有福气,心中也浮出一丝愉悦。
这样想着,曲子带来的伤感也就无影无踪了。
片刻后山鬼亭又亮了起来,但那并不是能量场结界的光,而是一盏如夜明珠般模样的灯。只这样一个小东西,就能比几十支蜡烛的光更加耀眼。
男人知道这个小东西,它叫做恒明灯,在元灵人的城市中极其普遍,只需在能量场内补够能量,用手轻轻一触,便叫夜晚的屋子也能像白日一样亮堂。
两年前他从其他地方流浪到空明渚,途中经过逢粼城,就目睹过那样璀璨斑斓的夜景,房屋上挂满了各式恒明灯,除山鬼所用的夜明珠样式,也有长线状的,牌匾状的,还有许多自己看不懂的形状。
这是独属于元灵人的新奇物件,也是异灵人难以享受的光明。
而这样的光明如今就在他面前,用得起这等物件的人,居然还会站在他们这边,凭一己之力解除了空明渚的重大危机,送给了他们一处新家园。
顷刻间他对面前女子产生了强烈的敬佩、信任、甚至依赖感,好似她坐镇空明渚一天,百姓就能永远平安。想到自己还是第一次亲自过来拜礼,心中竟有了些惭愧。
恒明灯的照耀使这片区域十分明亮,完全吞噬了夜晚树林带给人们的压抑不安。男人先向山鬼行礼,然后把怀中的两把刀递进亭子中,在旁边默默等待。
“听您的声音有些生疏,是第一次来吗?”山鬼问。
“大人,正是如此。我那烧饼铺子平日里太忙,都是托邻里帮我捎带过来,今日他有些急事,我便只好关了铺子,也给他跑一趟腿。早就听闻大人对我们有大恩,此前却一直没能亲自拜访,实在惭愧。”
山鬼轻笑出声,将两把刀都放置稳妥后,语重心长道:“莫要这样说,我所做一切,并非要强迫您亲自拜访我。我给人们武器,是为了让人们可以保护自己,安稳生活,于您而言,若您的烧饼铺生意兴隆,生活安好,那便不需要感到惭愧。”
男人有些吃惊,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与他这样交谈,顿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希望涌上心头,令他的言语都有些颤抖。
“在下竟不知您是如此通达之人,如您所愿,在下自安身空明渚后,一直勤勤恳恳,如今也算有了个能养活自己的营生,日子也是越过越好。”
山鬼笑着答应,叹了口气,又问:“您这营生,平日里接触的人可还多?”
“多得很,我这手艺有几十年了,半个空明渚的人都吃过我的烧饼呢。”
“那码头上的一众人您可认得?”
“认得认得,他们啊,常来我的铺子吃饼。”
“我听闻他们近日时常横行霸道,还因着拜礼当天行人多,在码头故意推人下河,借此勒索钱财。当真如此吗?”
“回大人,此事当真。”
山鬼迟疑几秒,肃然道:“那除了他们之外,可有其他人趁机作乱?”
“其他人都好说,只是码头上那几个打小工的,有了点小能耐就不知往何处使了。他们来我的铺子,也是时而不给钱,时而多拿饼,嚣张得很。”男人义愤填膺,“至于码头上的事,这不刚才又推了个小娃娃下去,现在可是汛期,水流那么急,那孩子差点就被卷走了,我看着都揪心。”
“小能耐?”山鬼无奈,“什么小能耐?”
“就是郭县令呗。那几个码头工都说自己是奉了郭仁淮之命,尽管郭仁淮从来不管我们,可这名字一说出口,谁也不敢不听,谁也不敢惹他们呀。”
此话一出,山鬼便陷入了沉默,男人怕自己说错了话,刚要开口询问,便看到山鬼伸手取下刀刃,动作幅度比之前要大些。
“好。我记下了。”
她用带了些愠怒的语气,将两把刀器悉数收入刀鞘中,一把一把递了回去。
“这些人枉费了我赠予他们的武器,望您多行善事,多结善果,切莫与他们为伍。”
讲这句话时,山鬼换上了较为有力的气势,字里行间给人一种威严的感觉,随即又换回之前的平和友善:“如果可以的话,也劳烦您下回托邻里带几个烧饼给我,好让我也尝一尝您的好手艺。”
“一定一定,多谢大人。”
依旧人来人往,直至亥时三刻,前来拜礼的人才都拿上刀器回了家。骁山恢复了安宁,夜已深,此时万籁俱静。
山鬼将能量场和恒明灯都关掉,坐在亭子里,活动着已然僵硬酸痛的身体。在一片漆黑之中,她偷偷将宽袍大褂脱下,换上了一身简朴的衣装,并将散开的头发细心梳起。
她把幕布往上推,从亭子底下钻了出来,神色凝重地看了眼月亮,一路飞奔至骁山另一侧山脚,穿过石桥,直至市井中一处不起眼的巷子里。此时的她与空明渚的百姓无疑,任谁见到她也不会相信这样一位女子会是施恩于众人的山鬼大人。
巷子口,一个小姑娘站在那里摆划着手里的刀,另一个小姑娘则站在她身后搂着她,扶住她的手。
“看,这样十指张开,绷着力气,就能慢慢把它举起来了。”
显然是在教她怎么拿刀。
巷子口,一个小姑娘站在那里摆划着手里的刀,另一个小姑娘则站在她身后搂着她,扶住她的手。
“看,这样十指张开,绷着力气,就能慢慢把它举起来了。”
显然是在教她怎么拿刀。
山鬼驻足片刻,怅然地看了她们一眼,提醒她们早点回家,便快步走往最里面的一间茅屋。
而茅屋门口,已有人等待她多时。
“阿途。”站在门口的黑衣人把门关紧,叫她的名字。
“你是要跟我说码头上的事情吗?”山鬼整理着衣物,泰然问道。
“是。”
“我已听说了,真是多少好处都喂不熟的白眼狼。”
“那你打算怎么办?”
山鬼泛出些许精疲力尽,说道:“我打算剥夺他们养刀的资格,待他们更改后再还给他们。”
等女子离开,山鬼再也支持不住这一天的劳累,吃了一大碗昨日剩下的饭菜,简单收拾了下,一股脑儿瘫在屋里的木床上。
木床已经开始发霉,除了木板,只有一层破被褥垫在上面,硌人得很。她躺在床上,心脏一阵明显的刺痛令人心惊,随之缓缓侧过身来,不敢再压着它。
寂静之中,她摸向胸口上那道突兀的伤疤,突然异常难过,像是一团愁绪迅速聚到身体中央,然后猛地爆炸开来,四散到各处,先化为蚂蚁啃食每寸肌肤,继而变成尖锐毒针刺进深处。
她感觉整个身子都要裂开,便立刻用力皱起眉头、蜷起身体,身边没有任何依靠,只得攥住被子缓慢深呼吸,逼自己捱过这一段强烈的痛苦。
到了四更她才沉沉睡去,在梦中,父母拿着拨浪鼓逗她玩乐,教她吹篪,与她一起嬉戏打闹。
黑影笼罩着这片宁静祥和的竹林,黑影之下,一个模糊的蓝衣女人向她缓缓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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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祯四十二年
远方落日缓缓没入山沿,山崖在云霞照耀下有了别样温暖。城界边缘,微雨刚过,万道霞光轻轻叩开茂密的竹林,照在湿润的山路上。深夏酷暑已去,雨后的清新味道与绯红柔光中透着令人舒爽的清凉,回望眼前这片竹海,水汽氤氲,宛如仙境。
此时山路两旁吵吵闹闹,所有人都为了庆祝节日精心打扮,各种花色、图案的搭配映入眼帘,右耳处皆佩有一只银色耳环。熟人之间相互寒暄,孩子们嬉戏打闹,欢乐洋溢,热闹非凡。中秋节傍晚每家每户把糍粑摆出来打,与大家一同分享,是虎族历来的规矩。
人群之中,一个身形颀长的姑娘站在路边与人们一起打着糍粑,她身着绿色粗布短褐,黑色长发简单束起,被绿色的绑带牢牢缚住,两条不长的飘带自然坠下来顺在发髻两侧,窄袖被撸到了手肘处,露出了她结实的小臂,呈现出一种俭朴干练的感觉。
打好的糍粑冒着热气,伴着芦苇杆的清香放在大案板上,白白糯糯,十分馋人。她将糍粑分成小块递给身旁的孩童们,微笑与周围人道别后便匆匆走过这片热闹之地。
方才和煦的目光全已不见,温琮愁容满面,一张清朗俊秀的面庞展露无遗,棱角清晰的脸庞上透着和善的书卷之气,很容易让人接近。
九月的筠瑶界雨水多,竹林里温暖凉爽,竹叶稍有泛黄,但大抵还是碧绿的,看起来十分清润。
可如此恬逸的环境也润泽不了她的愁绪。
族里的锻刀坊早已没了运作的钱,外头的钱挣不回来,酬劳迟早发不出,族人的生活也会没有保障。
十几天后她就要赶往焕亭界参加官训,一去就是半年,她必须要尽快将钱要回来,以解决虎族接下来的开支问题。因此她决定赶在辰时之前找到县令孙隆,过了时间那厮便会带着一众衙役跑到各个风月场所消遣,拿回经费的可能性就更小了。
一个时辰后温琮到达城门口,正准备进去时,发现一辆接一辆的马车从城门经过,进入筠瑶城。
以往这个时间城里的集市已经散了,人们都该往外走才是,今日竟一反常态,全部往城里赶。
她疑惑不解,叫住一辆行驶缓慢的马车询问此事。
“前两天那几个归顺十城府的族群来这儿考察,今日他们要回去了,在那讲言堂里高谈论阔呢。”上了年纪的老婆婆摆摆手,慢悠悠地回答,“咱们筠瑶界的异灵人素来过得不好,大家都想去看看他们究竟有没有好日子过,这才一个个地都去凑热闹。”
归顺十城府的族群?
温琮心里咯噔一下,惶恐瞬间遍布全身,看着一辆辆华丽的马车从身边飞驰而过,她捂住银耳环,刻意往边上躲着,露出对这些归顺族群的畏怯。
踏入官署已接近辰时,两个衙役正守在门口,手拿水火棍,一脸严肃地看向正前方。
温琮看着他们暗自冷笑。
身在官署,心在青楼,看似装模作样地站班守岗,实则心里不知涌上了几股淫逸的浪头,就等着孙隆一声号令,巴巴地跟在他后面到那不得了的地方,拿着异灵人的钱满足他们的恶劣本性。
她垂下头来,不愿再往那两幅冠冕堂皇的丑脸上多看一眼。
还未到辰时,人们还可以走进公堂诉苦鸣冤,是以她来得这样勤,所有衙役都认得她了,却也不敢拦她在外面。刚一走进去,只见“明镜高悬”的牌匾下,孙隆坐在高台之上,一手握着蛐蛐笼,一个嗑着瓜子,旁边还有个小衙役笑眯眯地给他端茶,一边还说着些阿谀奉承的俗套话。
他看着温琮走进公堂,手里的动作丝毫没有停下,只冷哼了一声,讥笑着对她说:“哟,小灾星,你又来了。”
温琮心如止水,面不改色地跪在他面前,恭敬道:“小的给孙大人请安,不知大人近来可好?”
孙隆顿时哈哈大笑:“不知你是想我想得太入迷,还是对我这儿的哪个小衙役有意思,这可是你本月来的第六趟了,这'近来可好'我可都听腻了。”
他怪声怪气道:“若你真看上了哪个衙役,别不好意思开口,告诉我,我替你做主。”
温琮稍有不悦,却也没时间计较这些东西,想着紧迫的任务,她调整呼吸,把那些不痛快全都咽了下去。
“大人,我族经费已推迟了半年,如今锻造厂完全经营不下去,族人没了收入来源,吃穿用度全无保障,大伙儿都只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她往前跪了跪,一头磕在地板上。
“我知晓大人是宽厚仁德之人,愿大人慷慨解囊,将我族的经费交予小的,小的一定会记住大人的恩惠,不给大人添麻烦,听候大人差遣。”
“听候我的差遣?”孙隆晃晃悠悠地从高台上走下来,神情玩味,鄙夷地问:“我差遣你去那青楼里边当窑姐儿,你也去吗?”
温琮没有抬头看他,原本明净的眼神中充满了愤懑,她咬紧牙关,笑着接下这令人作呕的混话。
“大人莫要说笑了。小的也是万般无奈,若不是我族实在艰难,小的也不会没了眼力见,一而再再而三地过来叨扰您。小的只为经费而来,再无过多要求,只要大人将经费给我,小的就会立马消失,还您一片清净。”
她往孙隆站的方向挪了几下,把头再次磕了下去。
“还望大人成全。”
孙隆如往常一样并不想作答,他冲着给他端茶的小衙役勾了勾手,向外走去。
温琮见状立马跪在了孙隆面前,叩首恳求。
“还望大人成全!”她再次说道。
“起开起开,我过会儿还有要事,没时间一次又一次跟你们纠缠这些事情。”
孙隆面露不快,用脚撇了一下温琮,从她身上跨了过去。不料在他迈出门槛的一瞬间,温琮追了上来,再次叩首。接下来,他无论往哪边走,温琮都会赶忙追上去跪在他面前,阻挡他的去路,请求他将经费全数交出。
孙隆实在被磨得心烦意乱,便一脚踹在温琮身上:“方才你表姐来了一回,现在你又来,真心烦透了人。”接着看向衙役:“来人,给她一半银子,她要就拿走,不要就把她打出去!我可不想晚上回来还能看到她!”
他狠狠骂了句“晦气”,便什么也不管,大步流星走出了官署。
温琮坐在地上心怦怦直跳,咽了咽口水,扶着被踹的地方站起来,接下衙役递来的一半银子放进包袱里。她准备追上去再与孙隆理论,突然几双手把她拽进了官署旁的巷子中,一把将她按在地下,拳打脚踢起来。
“叫你不许再来了,竟敢不听,活该你挨打!”
她把包袱拽到怀里死死捂住,将脸冲下,背对几人艰难地挨着。几十秒后那几人停了手,一人挟住温琮的双臂,一人固定她的腿,剩下一人拿起水火棍,狠狠地向她的左腿抡去。
温琮忍不住喊出声来,众人有意无意地向那处看,但都只是看看热闹,嘀咕几句便很快离开。
“别叫了小灾星,这是你活该受的,再给我们大人找麻烦,更有你好受的!”
那人凶神恶煞,恶声斥责,然后抬起温琮的脸,讪讪一笑:“下一步,脸还是右腿,你选一个。”
温琮还没从刚才的剧烈疼痛中缓解过来,一时未能回答,她屏住呼吸,面目狰狞,看到对方手里的棍子快要挨上她的右腿,瞬间反应过来。
“别!”她急切地喊,用力深呼吸,闭上眼睛。
“打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