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拜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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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祯四十七年
临近十月的清晨凉风习习，逢粼界素来的溽热被吹散，烟雾缭绕下的空明渚比以往更加熙攘。云河边上，万头攒动，一拨又一拨的人蜂拥踏上码头，使这座本就不大的木桥看起来岌岌可危。
定睛细察，人群中竟无一人因拥挤而面露难色，相反，人们皆兴高采烈，眉飞色舞，欢喜之情溢于言表，其声势之浩大，好似立时就要把这码头也割裂成船，一刻不误地载着他们去往同一个目的地。
从去年开始，每到月中，云河码头便会上演如此景象，今日适逢中秋，则更为震撼。
先前因众人争抢上船，就已发生过加塞、斗殴、溺亡等事件，场面极难控制，给这里的码头官找了不少麻烦。
“只恨那逢粼界的县令郭仁淮成日里闭门酣歌，乐不思蜀，若非有一次因死伤过多将事情闹大，码头官急忙跑到那花天酒地之处寻他要解决的法子，他也只当空明渚与他无关，继续过自己的悠闲日子呢。”
云河岸边，一位老汉正在金黄的柳树下给孩童们讲故事，其神态之活跃，言语之生动，全然不输城里茶馆酒楼的说书先生。
“正当他苦恼之际，码头上干苦力活儿的男男女女们派了个代表去引荐自己。”
他顿了顿，往码头工那头望去，见那群人正在忙前忙后，无人在意自己，便降了降音量接着说。
“码头工里年纪最大，口齿最伶俐的妇人后脚赶到官署，看到郭仁淮紧皱的眉头，心生快意，急忙接下码头官的话茬，向郭仁淮诉说拜礼活动一月一次的震撼景象，表达自己愿意替他们分担烦恼的衷心。只需多给两文钱，他们便可以多卖些力气，帮着码头维持秩序，免得又整出些事端来给他找不痛快。
“况且郭仁淮现去寻找人手，又耗财耗力，又难寻得满意的新人。码头上的工人个个在此卖力多年，彼此多有默契，话也好商量。总体来说这是桩共赢的好生意。”
“那郭县令答应了吗？”一个稚嫩的声音问。
“郭仁淮听罢，没有丝毫犹豫便应允了他们的请求。”
只需几文钱就能顺利解决一直不愿费财费力却又困扰自己的琐事，这事半功倍之法，来得正是时候。
“至此，郭仁淮也可继续逍遥自在地回家快活睡大觉，岂不美哉？哪里还会反驳？”
“那之后呢？”
“在那之后，每到拜礼活动当天，码头上的工人就会放下手中的活，奋力挤到人群最前方，拿起模样来指挥人们排队上船。仅这些工作，就能让他们多挣下两文铜钱。”
听到此处，周围的孩童皆两眼放光，满脸的羡慕崇拜。
老汉笑了笑，用余光瞥到远处的码头工正不时看向他这处，便咽下了后面的话。
多挣两文钱实属九牛一毛，不仅如此，他们还能享受享受当差的乐趣。光是张张嘴，动动手，就能叫所有人都听从自己的指挥。要是有人忤逆不服管，还能顺势立一立威风，就像平日里欺压他们的官老爷一样，真可谓一举两得的极致体验。
当然人的欲望总是无穷无尽，得一望二，得百望千，很快他们就发现了一种来钱更快的路子。
起初若有人不慎掉入水中，也不管那人会不会游泳，他们便争先恐后地跳下去将人抬上来，这样就能向所救之人再多要几文钱。但时间一长，便难以分辨出那些人究竟是自己掉下去的，还是被他们故意推下去的。
久而久之，这就成了他们一条稳定的生财之道，也是充满欢喜的拜礼人群中面露难色的唯一缘由。
前去拜礼的人都赶时间，顾不上跟他们过多拉扯，基本上都会痛痛快快地拿出钱来把他们打发走，好赶着上船，快些将怀里的刀刃“上上劲”。
“所谓'上劲'，就是保持刀刃锋利，保证武器能够防身的必要手段。”老汉继续讲，“在那些繁华都市，元灵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保养工具，叫做术甲。只要唤出能量场，就能叫'卸了劲'的刀刃再次充满力量。”
话音刚落，他便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望向码头上拥挤的人群。
空明渚，前身为鲸族异灵人的族区，从鲸族归入十城府、搬离此处后，因这里地处逢粼界边缘，偏僻无人，在晚城蛮敌入侵十城、大肆杀掠异灵人之后，也就成了许多幸存者的栖息之地。
虽处世外，却不是桃源。
唤场养刀，空明渚的人可没有这么优越的条件。身为异灵人，他们能在山鬼大人的帮助下得到属于自己的刀刃，保护自己免受晚城之流的袭击，已经算是天大的幸运了，哪里还敢有更多奢望。
是以自三年前开始，每逢月中人们便会拿上自家护身的刀器聚集于此，登上木船去往骁山右侧山脊处拜访山鬼大人，并将刀器交予她。只需片刻，那锈迹满满的劣刀便会在山鬼的操持下焕然一新，重新成为可与人们并肩奋战的护身利器。
这个过程，人们称之为骁山拜礼。
而给他们提供帮助的人，没人知晓她的来头，只能通过幕布看到一个模糊的剪影。是一个披头散发、身着宽袍大褂的女人。
“爷爷，我们为何没有术甲呢？”
老汉长叹一声，换上了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眼眶发红：“那是因为我们身份低贱。”
他呢喃着：“若能回到元昌继位之前，那该有多好啊。”
人族身处的这片辽阔土地名为十方城，因由十座城池组成，其朝廷也被称之为十城府。异灵人自诞生就被贬为下等，百年来在夹缝中艰难生存，直至一百五十年前人族乱斗，战争连年不休，异灵人也投入其中，最终在十城军的带领之下平息了霍乱，恢复了以往的和平。
而十城军统帅李旌峑成为新十方城的第一任人皇后，改年号开平，再也不似从前那般排挤异灵人。那几十年，人们丰衣足食，安居乐业，真真是个太平世界。
但终究是南柯一梦。
一百多年前开平陛下病逝，几天后伯楷成为了新皇，改年号元昌，如从前一般大肆鼓吹元灵人血统之优良，异灵人再次沦为下等。
如今的十方城，元灵人普遍生活在繁华的城市，异灵人却只能在小村寨寻得安身之处。或是前往繁华市井中做点小营生，给那些大户人家和店家做做奴仆，艰难生存。
不仅如此，元灵人竟以异灵人知识贫薄、无能力养刀为由，彻底剥夺了他们拥有武器的权利。
他们在惶惶不安中度过了几十年，直到建祯陛下成为新一任人皇，便开始允许异灵人在族群内建立锻刀坊，并派遣军队驻守在异灵人族区，解决他们的安全问题。
不过官兵们本就不想来到这种穷乡僻壤，因此为了消遣心中郁结，也为了消磨时间，极少去空明渚，而是跑到逢粼城里吃喝玩乐。
就算进入空明渚，也是今日抢些铜钱，明日抢些酒肉，成了个十足的强盗团伙。
异灵人为此向官署反映了不知多少次，请求郭仁淮为他们做主，直到大家看着锻刀坊的铁匠被打断一条腿，拄着木棍一瘸一拐地走回家，也就再也没人敢去找那群官老爷的麻烦了。
谈到此处，所有异灵人都只有一声喟叹。
纵观十方百姓，从和睦共生到奉元贬异不过才几年，当初一同创造的美好光景眨眼间就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地位的分割和日复一日的压制。
纵使多年前的清平世界已然离去，现如今他们的前路可谓是荆棘满途，但世道还算平安，驻兵们也闹不出什么大动静，他们还能讨个简单工作勉强度日，也就暂且咽下了这口气。
“可就算这样，老天爷也没想放过我们……”
八十年前十城之一的晚城突然起兵造反，自立门户。这八十年中，晚城的锻刀术突飞猛进，十城府逐渐被兵力压制，朝廷也从整顿兵马拿回晚城的态度被迫转变为牵制为主，并命令所有人大力提升锻刀术，炼出更加精良的武器，以免被晚城彻底抢走主动权。
事情发展却总是出乎意料，晚城竟先于十城府锻造出了杀伤力更强的青染三刃，是为心宿刀、毕宿刀和参宿刀。
消息一出，便立即震惊了城里的大街小巷。
人家有了比你更高的术法水平，锻造出了更加锐利的武器，不就彻底夺走了斡旋之中的主动权？这可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不晓得，只有一件事情能够确定。”老汉说。
“你有了空子，那么人家就定会找到这个空子可劲儿钻。”
不出意外，在百姓被这沉重的消息腐蚀了小半年后，晚城动手了。起初只是派出小部分人作乱，倒也闹不出人命，后来便开始小范围杀人，做一些强盗之流的龌龊事，如死士一般来无影去无踪。
而那帮军爷依旧面不改色，他们每天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再远也飞不出逢粼界，最多也只传到郭仁淮的耳朵里。加上郭仁淮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此这些人在蛮敌来临时也只是做做样子，象征性抓几个替罪羊便草草收兵，接着去找法子供自己享乐。
后来遇上两年前的越关偷袭，蛮敌大量入侵大千，四处作恶，驻兵见事态不对，竟一并撤出了族区，导致有些村寨甚至被洗劫一空，可谓是“百里野草荒，遍地两脚羊”，只一个“惨”字可以形容。
摊上这场劫难的异灵人也只能无可奈何人离去，除了绝望和死亡，没有别的路可走。
谁叫他们没有武器呢？
对家人的思念、对先辈所述桃花源的憧憬和对现实的悲痛无力交织在一起，此时的老汉已经声泪俱下。
他拿袖口拭干眼泪，抽了抽鼻子，稍作调整后又接着说——
"那时人们被迫流离失所，周边村寨的幸存者大都逃到空明渚来。在我们走投无路之时，幸得一位隐士突现骁山，坐镇山鬼亭给人们分发刀刃，顺带帮着我们把一月之内失损杀伤力的劣刀及时保养，以保证所有人都能凭刀护身，这才给了我们一条活路。
“可这位大善人太过神秘，从不露面，每次都是躲在幕布后面，等着人们把刀从幕布底下递给她，结束后又安安静静地还回去。"
孩子们聚精会神，纷纷感叹，表示到了下个月自己也要随家人一起去骁山瞧瞧。
"对我们来说，这位天降义士一定是承神明之德来救我们于水火之中的仙人，又因她隐居骁山，所以人们都尊称她为山鬼大人。后来，骁山拜礼也就成了空明渚每月一行的必要之事……"
突然一声呵斥打断了他，只见抽出身的码头官走了过来，拿着手里的棍子作势就要往老汉身上打，嘴上也骂骂咧咧。
“走走走！又在这里胡诌，再有一次可别怪我不客气！”
他撇了老汉一眼，拿起棍子唬了他一番，便悠悠地溜回了码头。
酉时三刻，码头上依旧人声鼎沸，骁山也是如此。船只抵达另一端的码头，人们拿上刀刃接连上岸，沿着山路走往山鬼亭。
秋意盎然，团圆之日，正宜赏桂花。爬山实在是耗费体力，路途中沁人心脾的花香犹如东风助了人们一臂之力，支撑他们一步一步向上攀去。
终于到了半山腰，这里的桂花香淡了一些，再往山里走上几百米，一股强烈的清凉气息扑面而来。
雪松环绕之中，泉水沿着峭壁飞流而下，形成了一个小瀑布，最终汇成了一处清澈透亮的小湖。小湖左侧不远处，一座素朴的亭子伫立在湖岸中心，这便是山鬼亭了。
如老汉所言，传说中的山鬼大人确实很神秘，一小块丝缎围着亭子绕了两圈，像幕布一样将亭内一切遮挡得严严实实。
众人对此心领神会，如往常一般排着队，一个一个走到山鬼大人面前作揖问候，递上刀刃。
“老伯，近日里腿疾可好些了？”坐在亭子里的女人拿起从幕布底下递过的锈刀，应下了递刀人的问候，不紧不慢开口问道。
她的声音温润且有力，语调十分沉稳，颇有一种历经沧桑、回归山林的老成。
“好多了好多了，用了您说的方子，这段时间可再也没被疼醒，睡得可踏实了。”老汉语气里充满欢喜和感激。
虽从不露面，可这位山鬼大人十分喜欢与人们交谈。不同于一些世外高人的不可向迩或是言语繁复令人难以理解，她多会关照人们的生活，或询问空明渚近日发生的大事小事，必要时还会用自己的方法给人们解决问题。
“那便好，这草药需坚持涂抹半年，保管您以后都能睡上好觉。”
此时日头开始没入山沿，热气逐渐消散，岸上的人开始多了起来。一个浑身沾染面粉的高个子男人边擦汗，边把扛在肩上的刀器换到另一侧，穿过层层雪松，看到了驻足的长队和前方的山鬼亭，气喘吁吁地排到了后面。
正当他放松之际，一阵强烈的光出现在他面前。尽管这时天光大亮，光却异常刺眼，穿透幕布，在几秒钟内形成一个结界，看上去好似设置了多重机关的屏障，镇卫着山鬼亭。
在光的陪衬下，丝缎后的一切便可以窥见一斑。
只见幕布上的人影岿然不动，送上刀刃的人不慌不忙将刀举过头顶，十分自然地松开了手。
高个子男人不禁发出惊呼，但那刀并没有如他所想落下伤人，而是静止悬在半空，如同被固定了一般。
“新来的吧，这是山鬼大人在养刀呢，不会有事的。”一位老婆婆拍了拍他，嬉笑着说。
男人脸羞得发红，却也不想错过任何一个精彩瞬间，只客气地向她道谢，又立刻把目光投向幕布。
片刻后，那人将刀取下，放在眼前看了又看，与一分钟前的残破模样大有不同，那刀如刚刚被老练的铁匠千锤百炼锻造后一样崭新，锋芒毕露，强悍有力，便是铁也不是它的对手了。
男人一脸惊奇，往刀面上瞧了瞧，竟被反射的光晃得睁不开眼，只感叹这人真是好生有本事。
老婆婆又是一阵发笑，怕他太过生疏以致闹出乱子，便同他闲聊，将他的其他疑惑也一并解答，待到酉时五刻天色开始变暗，老婆婆见上一人已祈福完毕，没有再逗留，拿起三把刀器走到亭子前。
“阿婆，别急。”
女人听出了她的声音，也听到她匆忙的脚步声，缓缓说道。
“大人，如今日子过得这么好，我心里开心啊。以前那些小毛病都没有了，现在我这身子骨可硬朗得很呢。”
女人笑了笑："阿婆，听人说您近日添了个小孙女儿，恭喜啊。"她拿着拨浪鼓从幕布底下递出，“这是我托人带回来的小玩意儿，也不知孩子喜不喜欢，劳烦您收下，只代表我的一番心意。”
老婆婆立马推脱：“大人，郭仁淮不管我们，只有你给了我们一条生路，我又怎能收你的东西呢？我看啊，你这每月一文钱的酬劳实在太少，不如还让大家跟当初一样，把家里的好东西都给你送来，也算报答了你对我们的恩情。”
起初人们不仅会带着刀器，还会带上贡品和钱财呈给山鬼，并虔诚地在山鬼亭前叩拜谢恩，嘴里也念念有词说着诸如保佑平安此类的祈祷之词。
可这并没有维持很久，到第三个月山鬼便明令禁止人们给她行叩拜礼，也不愿大家在她这里浪费粮食，每月给她一枚铜钱便是酬劳了。
“山鬼不需要繁文缛节，山鬼只需要人们真诚的善意。”
她坐在亭子里悠悠说道。
“所有人若能在平日里少造些口业，多行善积德，在蛮敌入侵时敢于举起手中刀刃与之搏斗，奋力保卫自己的疆土，这便是最好的报答。至于人们在我这里布下的愿景，将来，我也定会还大家一片赤诚心意。”
听到此处老婆婆忙声感谢，取走重新焕发生机的刀刃，向前作揖。
“山鬼大人，愿您护佑我们一家老小身体康健，和气平安。”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拜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