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五 ...
-
两年后。
我坐在屋顶的一节管道上,等着羽空从刚才我走过的楼梯口上来。
六月,初夏的傍晚凉风习习,白日的炎热还不够坚持到夜幕之下。
今天,6月14日,羽空为我选择的生日。两三天前,他就闹腾着要给我庆生,并且神秘兮兮地说打算给我一个惊喜,让我今天尽早下班到他工作的地方来。
于是,我和奶茶店的同事换了班,在下午5点时来到了这家宾馆,羽空在这里做门童。
拿着他提前交给我的钥匙,我坐电梯到18层,然后沿着消防通道往上走,直到一扇一看就很久没有开启过的铁皮小门,门下侧甚至已经因为雨水锈蚀出了许多坑洞。
打开门,这里是宾馆20楼屋顶的天台。
楼面上,午后阵雨的水洼还没完全干涸,让我联想到池塘中的莲叶。铁门口就有一摊不大不小的积水,我抬脚跨过,差点被积水外围的污泥蹭得一跤滑倒。栏杆的顶面漆皮在日晒雨淋风吹下破碎掉落得稀稀拉拉,内部的铸铁管身在暮光中呈现着晦暗的金属光泽。屋顶四周围着些一看就缺乏养护的粗大水管,有些管道的连接处还一滴滴向下漏着水。
我随意找了根不算太脏的水管坐下,开始等羽空。
7点,夕阳的光几乎完全被远山吞没的时候,羽空才从楼梯间里急吼吼地出现,三步两步走到我面前,放下胸前抱着的几样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太慢了吧,让我等了你两个小时,不是六点就下班了吗?”我一眼就看到了他放下东西中的几根阿尔卑斯棒棒糖,随手拿起一根巧克力味的,撕开包装放进嘴里,一边尝味一边埋怨。
“抱歉抱歉,来了个旅行团,行李房忙不过来,刚刚才全部入住完。”羽空在我旁边并排坐下,拧开一瓶饮料,仰脖咕嘟咕嘟直接灌进去一小半。
“辛苦了。”我笑着看羽空喝完饮料,拿出手巾给他擦了擦鬓角的汗。门童的长制服刚好抵消了大堂和客房的冷气,刚刚来回小跑的他出了不少汗。
“唔……现在坐着都和我差不多高了嘛。”羽空拿着饮料瓶转头打量我。我们并排坐着,头顶只相差不到半个指头。
“……我还不想长这么高呢,衣服都不好买了。”我没好气地用肩膀顶了一下羽空。
…………
忽然降临的沉默,持续了好一阵子。虽然身在二十楼的屋顶,但仍然能听到楼下停车场里夏虫间或的鸣叫,还有马路上偶尔飞驰而过的车声。
“……喂,能问你个事吗?”我微微仰起头,小声说着,音量比初夏少见的蚊蚋还要低。
“什么?”羽空淡淡地回我。
“那时候……你为什么要捡我回家?”
“……因为你和他很像……我弟弟……虎伏。”
“……你们见不到面吗?”我隐隐地感到一丝不安。
“何止……虎伏是我害死的。”羽空的侧脸上露出的微笑忽然变得凄凉。
“十年前,也是在夏天。”羽空缓缓地说着。“放暑假没多久,我们同班的几个人约好一起去郊外的水库游泳。本来只有我们几个去,但是打电话联系的时候被虎伏听见了。那小子……明明不怎么会游泳,瘾却大……去游泳池要买门票,他那会才初一,还要家长带着才能去……听说能去水库游泳,死乞白赖扯着我要我带上他……”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大约能猜到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你已经想到了,对吗?”羽空的微笑从凄凉转变成凄惨。“那小子逞能,我们几个高中生也只敢在游在岸边附近浅水区,他趁我没注意,一个人噼里啪啦就往水库中心冲过去了……然后,离得远了,我只听见几声救命,转头看到虎伏的时候,他就在我眼前沉下去了……”
“那时候我们天不怕地不怕……虽然那座水库每年都要淹死几个人,而且大半是我们这样的毛头小子,但没人觉得怕……而且现在想想,死也没什么可怕的,我这是遇到了比死还不如的事情……为什么那时候沉下去的是虎伏不是我!?”羽空说着说着,忽然咆哮起来,抬起手抱捂住自己的头,整个上半身都因为激动颤抖着。
“……那不是你的错。”我试图安慰羽空,但也知道这句轻飘飘的场面话不会有什么作用。
“……是,但也不是。大多数人都这么想,但总有不这么想的人,我自己是一个,我爹是另一个。”过了好一会儿,羽空平静了些,放下手继续说道。“我十八岁生日当天,我爹和我单独说了一些话。内容就不细说了,简单说就是他没法原谅我,这个我能理解,因为我自己也一样。”羽空长叹了一口气。“他说我已经成年,从那一天起林家和我再也没有关系,让我收拾东西离开那个屋子。这正好,多少让我的自责减少了一些,那时候的我没有被放逐的愤怒和不甘心,只有一种奇怪的赎罪感,和面对以后的茫然。”
“两个月后,我被母校录取了。录取通知书是我妈转交给我的,那时我已经背着包流浪了两个月……她让我去上大学,学费、生活费和杂用她会瞒着我爹寄给我。她满心希望我能自立,即使没有了家庭的后盾也能独立生活。”说到这里,羽空的笑忽然变成了自嘲的样子。“头两年我妈一直接济我,终于被老爹发现并掐断了渠道……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我沉默着咀嚼羽空倾倒给我的过去,一时间完全说不出什么话来。
“那天晚上看到你的时候……我真以为是虎伏回来了。”羽空转向我,继续说。“我当然知道你不是他,但是我没法让自己这么想。当时,我满心只有一个执念:‘虎伏回来了……他是回来让我赎罪的,我必须好好对待他,我必须要做到’。”
“所以我只是个替代品吗?”我摇了摇头。
“不是的……不是的。”羽空似乎想掩饰,但是欲盖弥彰。我能感觉到,他内心的痛苦又翻涌上来,还夹杂着对我的负罪感。
“没关系的……我没有生气。”我抬手放在羽空的肩上,叹了口气。“谢谢你能告诉我,但是我代替不了虎伏……因为……”
我没有接着说下去,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前。就在上个月,刚刚告别了少女背心的我,换上了这些年来的第一件胸衣。
“我知道自己像男孩子,但我终究是个女生。”停顿了一会,我接着说道。“我长大了,以后越来越不会像以前那种男孩子的样子……不能一直代替他在你身边,真的对不起。”
“……不要这样,不要道歉,这不是你的错,你没有错,是我错了……对不起。”羽空忽然转身抱住我,我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的后背。
“没关系,你也不用道歉,能代替虎伏陪着你,我很开心的。”我伸出手回抱住羽空。“以后我们也会继续在一起的,对吗?”
“……嗯,是。”羽空破涕为笑。
这是我认识他到现在,他最纯真最美好的笑容。
“……喂。”羽空突然收住笑,对着我露出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
“……唔?”仿佛受到感染,我的内心也有一丝从未体验过的思绪在萌生。
“我们俩……到底是什么关系?”羽空喃喃地说,也不知这句话是说给我听还是他自己听。
“什么关系……家人啊。”我的声音也低了下去,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是什么形式的家人?”羽空接着问,同时专注地凝视着我的瞳孔。
“……我不知道……”没来由地,我感到一阵慌,想移开和羽空的对视,但又有点做不到。
“……嫁给我。”
我第一次听到羽空用这么坚定的语气说话。
以往的他,一直给我的感觉是温柔、腼腆……还有软弱。我从没想过他会这么坚定。
“……顺序不对吧,不应该是先从男女朋友开始吗?”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笑了出来,刚才有些朦胧的气氛瞬间被破坏光了。
“顺序当然不对啊,换个人来看,我们早就是老夫老妻了。”羽空也被我逗笑了,伸出手来捏我的脸。
“是啊,整天给你做饭、洗衣服、打扫……不仅是老夫老妻,还是童养媳。”我笑着打掉羽空捏我脸的手,手伸回去打算反捏他的脸。
“别笑,说正经的。”羽空忽然伸手把我揽进他的怀里。“我不会一直窝在这里的。我会想办法努力赚钱,让我们,让你过上更好的生活。再过两年,等你二十岁了,我们就去登记,以后一直在一起。”
“不用勉强自己,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我抬起头就上羽空的唇。“只要你还在这里就足够了。”
“……小傻瓜。”羽空温柔地呢喃着,双臂更紧了些。
走廊的铁门被粗暴地栓上,天台的角落里,两股喘息声在努力实践着生命的合欢。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我感受着他的伟岸在身中起起落落,率真地沉浸在自己野性的嚎叫中。
意识逐渐朦胧地升上云端,那股温热被注入时,我紧紧地抱住他,心中一片空白——他就是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