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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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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迟真金给了她大理寺的令牌,让她回去带人前来,自己则留了下来。
“尉迟大人,好久不见”。
生冷的话语在空荡荡的山洞里回荡,在人精神紧张的情况下,任何细微的声响都会让人寒毛倒竖。
更何况尉迟真金认得这声音的主人。
“李敬仁?你还是逃出来了”。
尉迟真金眯着眼打量眼前这个居心不轨的人,虽然他也想不出本该被扣留在神都的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是他的出现必然说明了洛阳有他们的内应。
“神都有很多我们的人,甚至…大明宫里武媚娘身边” 李敬仁挑衅似的说道。
“一个真正想要谋反的人是不会在目的为达成之前把自己树成标靶引人注目的。你刚才说你们?看来你并非主谋,真正的幕后黑手另有其人吧?” 尉迟真金双目灼灼地盯着他说道。
“尉迟大人还有必要知道这些吗?本来我有意让你加入我们,但是我的合作伙伴似乎非常讨厌你,所以为了我们的大计,你只好永远的留在这里了”。
尉迟真金握住刀柄的手放了下来,那双澄澈的蓝色眸子有种令人畏惧至噤若寒蝉的本事。
“本座没有猜错的话,你的合作伙伴应当有两个人。桓国公武延秀,陇西王府的世子宋引珏”。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尉迟真金不慌不忙的说道“:你会出现在这里说明你和桓国公早已勾结,死去好多年的废太子太傅顾砚的名号再度被起用,说明顾氏门生后人仍有存活于世者。若本座没有记错的话,你的母亲也是顾氏女子,而宋引珏,他的母亲与陇西王府的那位主人暗结珠胎,却因为顾氏满门遭难而婚约被退,自己也成了名不正言不顺的私生子”。
“不错,他的母亲与我母亲乃堂姊妹。于是我二人合计,要利用武延秀的贪财,邀他与我们合作。我们告诉他这是个万无一失的买卖,只要他负责开采和加工铁矿,所有与突厥的买卖都由我们来经手,万一出了事,没有任何证据来证明他私通外敌”。
“难道他不曾怀疑过你们?”
“他已狂妄自大到认为现在所有权贵都以攀附他们武家为荣”,李敬仁不屑的说道。
“好了尉迟大人,我们已经说得够多了,现在该送你上路了”。
“你放走了宋引章么?”尉迟真金问道。
“都到这个时候了您还能想起她,莫非尉迟大人当真对她有情?哈哈不错,我放走了她,因为她,也是我们的人”。
尉迟真金藏在斗篷下的手又悄悄握上了刀柄,眼中有种胸有成竹的光彩。
“看来你对她还是不太了解”。
李敬仁迷惑不解。
“冲进山洞,捉拿反贼!”
随着一声令下,几百衙卫和大理寺的人冲进来包围了这里,昏暗的山洞里顿时火光冲天,亮如白昼。
宋引章从人群的最后走上前来,怀里抱着一个木箱子。
“你!”李敬仁震怒得说不出话来。“你这个贱人!”
“你还是先看看这个吧”,她平静的把箱子递到他手上,然后迅速的后退两步。
果然,李敬仁看见了箱子里的东西后吓得手一抖,箱子里滚出来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引珏”,他悲痛欲绝的喊着,然后转为愤怒,指着宋引章大骂道“:你这个悖逆伦常的贱人!你胆敢弑兄!你父亲不会放过你!”
宋引章冷笑一声,“我父亲除了嫡妻从未娶妾,陇西王府只有我一个嫡出的女儿,我哪里来的兄长?”至于我父亲,他自身难保,哪还有功夫来责怪我?只怕宋氏一族都逃不过满门抄斩”。
李敬仁突然大笑了起来,“所以就算你是武媚娘养的狗,为她精忠也逃不过一死!出卖你的家族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
宋引章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的结局好与不好,至少你是看不到了。来人,把他押走吧”。
出来的时候到了正午时分,烈日当空,阳光强得令人睁不开眼睛。尉迟真金和宋引章并排打马悠悠走在队伍的最后面。白色的幕篱覆着轻柔的纱料,一直垂到胸口,面纱下的表情是可想而知的沉重。
没人敢去惹那位黑面神还有一路上斯斯文文结果怀里抱着颗人头的宋引章。
“宋姑娘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本座说,现在说还来得及”。
“你该将我下狱,押回神都交旨”。
“你早就发现宋引珏和这案子有关联,在邙山上偷袭我们的人是陇西王府的暗卫或者私兵,也许当时你没想到,但是他们的武功你一定事后倍感熟悉。我相信你私下调查过这件事,也一定查到了些线索,否则你不会知道城外树林里有陷阱”。
尉迟真金顿了顿,“你救了我,也把嫌疑引到了自己身上”。
宋引章很喜欢他暗红色的发丝在阳光下的光泽,突然有些羡慕胡人天生优越的长相。
“不错,但是我不能揭破这一切,否则我敏感的身份会引来更大的麻烦。尉迟大人,我丢给了您一个烫手山芋,但是您做的很好,这次您又立大功了”。
他不喜欢她阴阳怪气的奉承,但是他的回击永远像打在了棉花上,宋引章总在笑,各种各样的笑。他能从那些无懈可击的笑容里读出不同的情绪,这种不同寻常的了解让他自己都感到吃惊。
“你准备怎么办?抓捕令一下——”
“没事,你不必因为我救了你而为我做什么。把我抓回神都,剩下的事交给天后决断吧!”宋引章赌气似的截住了他的话头。
尉迟真金注意到了她异常的情绪,但是此刻任何安慰都苍白无力。他扬手抽了一马鞭,先她一步离去。
之后的事,他如何能管?天后的恩宠、上位者的荣耀、独一份的功劳是他想要的,可是他不愿看到宋引章这般淡漠消极、一心求死的态度。
案子破了,狄仁杰的禁足也会解除,大理寺上下会受到褒奖,而他很可能再官升一级,但是尉迟真金开心不起来。
谋反是诛灭九族的事,宋引章还是名正言顺的陇西王府嫡女。捣毁谋反阴谋,揪出幕后黑手,背后她还功劳不小。
“大人…那宋姑娘…”
尉迟真金背着手,剑眉紧蹙,仿佛心中煎熬。
“照抓,单独押解,沿途不得露面”。
他想着天后传来的旨意,对他明里暗里询问如何处置宋引章全无答复。既然天后不表态,他也要把事情做的温和些。好歹是天后身边的人,一路上关在囚车里抛头露面沿途百姓观望实在不像话,他要是这么做了便是令天后面上难看。
权且再护了她这一路,到了神都,她命数如何,他再难把控。
陇西王府虽说本家人口单薄,但是外家人丁却很兴旺,此刻府里乱做一团,男人女人呼天抢地,寻死觅活,抄家的官兵进进出出将一箱子一箱子的信件和金银财宝搬出来,这些都是谋反的罪证,送至御前,遭殃的绝不止这府里的几十人。
神都的血流成河,尉迟真金已经见惯不惯了。
她知道会是如此,纵然心里不认命,面上却不肯表现出任何不忿。
“别反抗,我不想场面难看”。
尉迟真金不敢看她的眼睛,亲手将手中的镣铐戴在她身上。宋引章站在原地,始终配合着他的动作。
“没关系,你职责所在”。
她浅浅一笑,虽是敷衍,但也说明她还扛得住这场风暴。
“要不要我去向天后…”
“千万别,尉迟大人深得天后宠信,别在这件事上失了分寸”。她仍是浅浅低语,不见半分焦急。
“你是不是觉得我只在意这大理寺卿的位子?”尉迟真金冷不丁的问道。
宋引章错愕的抬起头,清丽可人的脸上露出迷茫的神色,但是尉迟真金真挚热烈的目光不由得她逃避。
他是真的担心她,除了担心还有些别的。可是她不能给他任何答案。
神都洛阳。
犯人一个一个签名,对上花名册的登记,然后分牢房。尉迟真金望着她渐远的背影,天牢里人头攒动,叫骂哭喊不绝,可除了她,尉迟真金眼里便没有其他人了。
倾盆暴雨。
大理寺的屋舍塌了几间,工匠正搬来梯子和瓦片修葺,尉迟真金伏在案前,一份结案陈词修修改改仍是觉得不妥,他正措辞着要如何提宋引章的事。
人关在刑部,不是大理寺的监牢,他不能没个由头就前去探望。已经两月有余,她在里头如何他一概无从得知。其他人已经判了秋后处斩,名单里却没有宋引章的名字。天后究竟作何打算,尉迟心里也没底。
狄仁杰带着一身雨水踩进屋子里,滴答滴答的落在地板上,平白又惹了尉迟真金不快,不免开口训斥了几句。
邝照垂首站在一旁朝着狄仁杰使了不少眼色,狄仁杰这才注意到自家大人烦躁不安的表现。案子都破了,不应该呀,狄仁杰小心翼翼的拾起地上被尉迟写废了的结案陈词,一张一张铺平开来,每每写到宋引章便停了笔。
狄仁杰一时拿捏不住自家大人和宋姑娘又有了怎样的交集,于是居然不怕死的问了一句“:尉迟大人这般苦恼,是为公还是为私?”
“住嘴!”尉迟真金喝道。复又有些沮丧,悻悻说道“:她自己都不顾生死,本座担心她作甚!”
看来是为私了。
“她不是不顾生死,是现在她的命由不得自己做主”,狄仁杰解释道。
“陇西王府手握重兵,李敬仁在李姓王公贵族中颇有声望,武延秀是天后子侄,三个都是重要的人物。这不光是谋反案,怎么处理都势必影响朝局”。
“宋引章是这中间的关键人物,谁都知道,从前陛下为了缓和武家和李家的矛盾,同时制衡陇西王府的势力才把宋引章养在了皇后膝下。她死了全无价值,活着却可以安抚各方势力。现在都在观望陛下会如何处理这件案子,这个节骨眼上没人能轻易处置宋引章”,尉迟真金接着狄仁杰的话分析道。
“原来尉迟大人对朝局有这般见解,看来先前不过关心则乱罢了”。
狄仁杰狡黠地摸着自己的山羊胡,饶有深意的看着尉迟真金。大概是情势豁然开朗,尉迟真金心情眼见好了起来,也无暇去计较狄仁杰那别有深意的八卦。
正打算放松一会儿。
“尉迟大人,天后召见,请您立即进宫”。
这回来传话的是宫里的德公公,这是不容他多想不容他准备,直接把人领进宫的意思。尉迟真金与狄仁杰对视一眼,彼此都是不知所措。
见两位长官都僵持着,德公公为难道“:二位大人,您看这——”。
“备马!”
尉迟真金朝门外喊道。
他断不会拿自己的前程轻易冒险,但要他对她不管不问,他自问做不到。
洛阳的风雨和血腥似乎已弥漫到皇城了,尉迟真金五感过人,他嗅到了皇城内平静表象下的杀机。
麟德殿。
“都退下”。
尉迟真金低着头,跪得规规矩矩。珠帘后华服的武后听上去十分疲惫,这几天的奏章——杀戮不断。洛阳的雷雨季也洗不去这浓重的血腥。
“你知道本宫召你来所为何事?”
“臣…斗胆猜测,可是为了宋引章?”他在天后面前前所未有的紧张。
“依你看,本宫该杀了她,还是放了她?”武曌缓缓问道。
尉迟真金藏在斗篷下的手骤然紧握,她的生死或许就攥在他手上。他一遍一遍揣摩着天后的用意,不敢轻易作答。
“区区一个宋引章的确无足轻重,可是她背后有陇西王府的十万大军,天后若饶恕了她,便是表明待陇西宽宥之心,令陇西军队归附。况且您饶了她,李姓王公贵族从此可就恨极了她,她只有您一人可依附,自然忠心”。
殿中鸦雀无声,一些人的生死便在这悄无声息间成了定局。宠臣最重要的是知情识趣,尉迟真金从不妄议朝局,可一旦开口又能一针见血。
突然,天后连连击掌称赞,“好啊,尉迟卿最得我心。本宫和皇帝对她久久未处置的确是于心不忍,如今你倒是给了本宫一个不杀她的理由”。
“臣惶恐”,尉迟真金沉声答道。方才那般对答之后他便明白,宋引章性命无碍。
“走吧,跟本宫一起去天牢见见她。本宫是看在你的份上才放了她,该叫她当面叩谢你才是”,天后玩笑般说道。
天牢。
“罪臣参见天后”,她直挺挺的跪下,身上虽带着镣铐却不发出半点声响,落魄至此礼数却丝毫不差,“尉迟大人”,她微微抬头,看见天后旁边的尉迟真金心中略微惊讶。
她像是消瘦了许多,虽然穿着囚衣也极力维持着体面,面上不见一丝慌乱。尉迟真金不经意地打量着她。
“这天牢可住的习惯?”
“习不习惯皆是命数,罪臣不敢多言”,她恭敬地说道。
“你该知道本宫为何迟迟不放你出去”,武后似乎有些气恼,紧紧盯着面前这个自己养大的孩子,却好像某一瞬间发现自己看不懂她了。
“引章不求情,是相信天后会明察秋毫,还引章一个公道”,她一字一句乖顺至极,反倒平静得过了头,更引人猜忌。
“尉迟卿不是外人,你大可收起你那套官样文章!”
“是。罪臣自问十几载对天后从未有二心,您若疑我,罪臣无话可说,不敢说投错了门,只得怪生错了人家;您若知我清白而为堵悠悠众口杀我,那么罪臣甘愿为天后赴死”。
“你可知从这出去,往后你的日子未必比死好过?所有姓李的王公贵族都不会轻易放过你”。
“罪臣知道,罪臣一命全系于天后,旁人如何说,我并不在乎”。
武曌藏在兜帽下的表情她看得并不真切,那必是极为酸楚的,她俯下身抱住了宋引章,略有些激动的说道“:本宫未曾因为任何缘由动过杀心”。
但是她要断了自己的后路,要这普天之下朝廷内外自己只能依靠她一人,向她一人尽忠。
宋引章突然觉得,从前的武昭仪已经不能与眼前的身影重合,这个拥抱似乎也不如从前,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变了。只是恍惚记得,很多年前的中秋佳节,位分还不够同皇帝一起宴请群臣的武昭仪带着她在御花园赏月玩耍,她搂着自己,让自己对月亮许愿,自己当时许了什么愿来着,希望武娘娘当上皇后,她们就可以不要再受王皇后和萧淑妃的欺负。
宋引章累极了,有时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命不久已,这些日子以来她频频梦见从前的事情。
从天牢里出来已经宵禁,夜凉如水,街上空无一人。
天后不能直接这么把人带进宫,让尉迟真金把人带回大理寺,做一番笔录,走一回过场总还是要的。
宵禁之后,只有三品以上大员才能在坊间行走。大抵不会遇见认识自己的人,她倒免去了戴兜帽的麻烦。
尉迟真金一路无话,显得心事重重,眉目深邃的模样在月色下竟清冷如水。他知道她在看他,却不知如何开口。
“尉迟大人,多谢”,她软软的开口说道。
“就算本座不求情,天后亦会放了你”。
“对,她不过是要断我后路,逼我尽忠”。
她如何能说得这般不痛不痒?尉迟真金不敢再去看她眼中显露无疑的失望,他更不敢去想为何自己对她的感受如此了解,可她并非懂得他。她向来不肯与他多说什么。
“大理寺的腰牌,你该还给本座了”。
他突然停下脚步,朝她伸出手,双目灼灼地盯着她。没有一丝温度,冷得不像话。
宋引章心中一沉,那种酸楚又悄悄蔓延开来。不过,如今她与他也算身份有别了,待罪之身,怎好再持大理寺的官牌?
那块银质的莲花令牌被稳稳的放在了他手心,就好像在为某些事情划上句号一般。
“这里不是岷州了”。
她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然后径直走去。那天她的影子在青石板路上被月光拉得很长,慢慢的与夜色融在一起。
他以为这会是他们之间最后一句无关公事的话。这里不是岷州,他是大理寺卿,她是天后近侍,他们中间横亘了不知多少盘根错节的阴谋诡计,那些或真或假的心动都变得无足轻重。
新生
天后的确待她不薄,杀了她全家,却待她一如往常。
神都关于她的风言风语已经太多了,好坏掺半。传闻武三思不过背后嚼舌说了宋引章一句奴才不像奴才主子不像主子,天后却把人传进宫大肆训斥,还罚了堂堂郡王三个月的禁足。
尉迟真金并不清楚这当中的许多细节,但是为了一个罪臣之后罚了武家最得势的人,这里面大概也有敲打的意味在,提醒族人谨言慎行,不得再行为有差。武延秀是保不住了,为了武家的名声,为了自己在朝堂的威望,天后不得不杀了他。
可是李家人想落井下石再除掉天后身边一个宋引章却是不能够了,武媚娘留着她,就是在和那帮老臣较劲。
尉迟真金这些日子过得相对平静,谋反归刑部管,还有来俊臣这帮人在其中兴风作浪,菜市口的血数月未干,城外乱葬岗热闹了好一阵子,抬过去的人络绎不绝。
武家不过损失了一个武延秀,李姓宗嗣却被杀得血流成河。尉迟真金隐隐明白了这神都的戏是怎么唱的,而这蠢蠢欲动的风暴,在狄仁杰日益忧心忡忡的表情上得到了印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