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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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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姑娘!男女授受——”
“别说话!”
尉迟真金保持着尴尬的姿势,她的手已经摸到系在他腰带上的柳叶飞刀。
他一下子回到警觉状态,山洞外垂下的藤蔓枝叶高频率的抖动着。宋引章目光询问他是否要出手,尉迟真金轻轻点点头,她甩出暗器,一气呵成,洞外白色的物体直挺挺的掉了下来。
尉迟真金先她一步走到洞口查看,用刀尖把那只垂死的鸽子翻了个面。宋引章蹲下来,解下了系在鸽子腿上的信筒。
“毁尸灭迹”。
他们烧了字条,对望一眼,彼此心下了然。
“这儿的事看来结束了,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搜山清场的人,我们天亮就要离开”。
第二日。
一路到了城外驿馆,马已经跑得半死不活,她挣扎着起来,尉迟真金将她打横抱起,问小二要一间上房。他手臂极有力量,紧紧箍住她动弹不得,宋引章识趣的用袖子挡住面上血痕,怕引人注目。
直到上了二楼,进了客房,她才挣扎着下来。尉迟真金取了干净手帕递给她,她不接,只问道“: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
“这话不应该本座问你?”尉迟大人又恢复了大理寺卿审案的威严。
宋引章心烦,转过头去,脸上的血被她用手背蹭得半边脸都是。她还在想着方才那伙人的模样,显然对方于她是知根知底的,虽然他们肯定有问题,但是若说奉天后旨意捉拿…宋引章不敢去想。
自从神都龙王一案,皇帝亲赐狄仁杰亢龙锏以后,天后便与大理寺心生嫌隙。宫内之事若说不便外人参与,因而派尉迟真金来查倒也情有可原。但是岷州…她看到来人是尉迟那一刻时,便感觉不对劲。难道天后真有意清理大理寺?
“想什么呢?”说着尉迟已经打了水,白色帕子在水里浸泡。她正要伸手去拿,尉迟已先她一步,开口有些变扭的说道“:你看不到,别碰到伤口上。”
“多谢”,她抬起脸眼睛看向别处,任由尉迟真金替她擦拭脸上血污。他的手很是宽厚,有常年用唐刀留下的薄茧。拿得起这样沉重兵器的人,下手竟也可以如此轻柔,她看他专注模样,碧色的瞳仁比洛阳的海更温柔,摄人心魄。
“我来岷州的第一日便察觉到有人监视,但那些人来意不明,我不能打草惊蛇”尉迟真金随口解释道,他早知会有变故,还放任她独自前行,没想到恰好被她遇上,累她受伤,这叫他颇为过意不去。
宋引章满不在乎的笑笑,“我还以为尉迟大人不曾察觉,便想着能不动声色帮你甩掉那帮人。不过想来也是,尉迟大人要是连这都发现不了,也白在大理寺混了。”
岷州傍晚时分风沙最多,她脸上的伤不能见风。他站起来,起身去关窗,“宋姑娘身手惊人,你若使出全力,本座未必是你对手”,“这话不像是从心高气傲的尉迟大人嘴里说出来的”她也不惜挖苦他。
宋引章换了身干净衣服出来,外面已是夕阳漫天,满目残阳。尉迟真金站在阳台上,触目皆是风沙孤烟。他有…快十载未回家乡了吧,于阗位于关外,出陇西关一路向西便可到他的家乡,洛阳繁华之外他始终心念故土。
“听闻尉迟大人家在于阗,那里…美吗?”宋引章靠在栏槛上,岷州多沙漠,她的家乡该是也多风沙吧。
尉迟真金大抵没想到她会问这样一个问题,落日余晖晕染了他的面容,他没抬眼,似自顾自的说道“很美,有比洛阳还蓝的天,夏天的时候能看见满天的星星…”
“你不是…”尉迟突然反应过来,她原就是陇西人,她的家乡与他的很近很近。宋引章苦笑,应声道“:我的家在洛阳,在大明宫里”。她至今所长,皆在洛阳。
“听说神都龙王案时,你曾为银睿姬向天后求情?”
宋引章把风吹乱的碎发绾到耳畔后,“大人破龙王案告慰我大唐将士亡灵,引章很是感激,听闻狄仁杰与大人力保睿姬姑娘,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罢了。水师副帅曾是几年前皇帝所选与我议亲的定国公家小世子,虽然素未谋面,但缘分一场,我只能略尽心意罢了。”
“接下来怎么办?”宋引章问道。
“查一查邙山上的铁矿是何人所开,私开铁矿是重罪,能拿得出如此人力物力的也绝非泛泛之辈。我们小心一点,他们也许还会再派杀手”。
宋引章疑惑的看着他,“你是不是怀疑此事与突厥有关?”
“以你的武功,该不会觉得能伤到你的只是突厥普通的边境军士吧”尉迟真金剑眉斜挑,品了口苦涩劣质的茶水,“我看过仵作的验尸报告,尸体上的伤口应该是突厥的雁翎刀造成的,和你身上的伤有些一样。”说到这他便觉面上有些滚烫。
“哦对了我从洛阳驿馆里找到了这个,你可认得?我所知道的南衙十六卫里,没有用此种令牌的”尉迟真金摊开手,一枚鱼形玉牌握在掌心。
“你”宋引章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如五雷轰顶。如果说之前他们是在一片迷雾中寻找线索,那么现在眼前迷雾散去,前面是万丈深渊。
“应该出自大唐府兵,而且并非神都所有。岷州的府邸中能用这种玉牌的”
“桓国公,武延秀”。
聪明如尉迟,怎会猜不出。
“进屋说”,宋引章做了一个打止的手势。客栈外又有几人来投店,并非她草木皆兵,而是现在敌我不明。
尉迟警惕的看了楼下一眼,轻轻关上房门。正欲坐下,店小二上来叫门“:二位客官,楼下已备好晚饭了,可要下来用些?”
宋引章使了个眼色,不动声色按下尉迟真金握刀的手。她的手好凉,如夏日的骨扇玉柄,触手生凉,不自觉地叫人心静。尉迟真金松开了刀,反抓起她的手,高声答道“:这就下来”。边陲小店简陋,大厅里摆了几张椅子桌子,但看上去还算干净,至少不像发生过打斗。
掌柜的招呼很是周到,尉迟真金不苟言笑的端坐着,倒是宋引章很乐得与掌柜的闲聊。“二位真是般配,这位公子气度不凡,实乃英武之姿。夫人也是知书达理,温和柔婉”。
“不敢当,掌柜的。敢问一句,方才借店的是什么人呀,出门在外,着实心里有些不安”宋引章婉声道。
“大概是商旅吧,今日城门已经关了,只能在城外住一宿。不过他们也奇怪,给钱很是大方,明明只有五六个人,倒把小店其他客房全部包下了。”
尉迟真金在桌下紧握了一下她的手,宋引章顿时明白他的意思:情况不妙,不要回房,直接离开。
“掌柜的,劳烦您再去拿一些酒水来”。
“诶好嘞”。
尉迟紧紧抓住她的手,不动声色的悄声走出店外。边塞星空静谧,落月溶溶。宋引章边走边说道“:现在我们只能连夜进城了”。尉迟点点头表示赞同,“再过一个时辰巡逻的士兵就会换防,轻功倒是可以一试,但是你的伤没问题吗?”
“可以”。
两人猫在城墙下,观察着上面的动静。“为何巡防的人如此少?”宋引章疑惑。
“这是正常值守编制,神都洛阳也是如此。如果战时,巡防的人才会加倍”。尉迟真金解释道。
宋引章叹了口气,“我确实有事瞒你,那日在宫里我本该告诉你,突厥如今正向边境调动军队,似乎是在备战”。
“这么大事情你不说!”尉迟真金小声吼道。
“军机密折你叫我怎么说?说了是你死还是我死?” 宋引章回顶道。
“好了是我不对,别在这吵” 宋引章不是不清楚这位大理寺卿如火一般的性子,她先服个软便服软吧,解了燃眉之急再说。尉迟真金本也不是真的生气,只是不爽她事事瞒他,不到兜不住的时候就绝不说实话。
两人脚步轻盈,飞檐走壁,安稳落于城头上。趁着夜色攀下去,城内都有宵禁,不能在街上逗留,如今最危险的地方亦是最安全的地方——岷州节度使的府邸。
“宋姑娘,你可是怀疑这位节度使大人有谋反之心?”
“如果事情真如你所想,尉迟大人,劳您带着我的书信去陇西王府调兵来援”。
尉迟真金沉声道“:我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尉迟此人是有几分豪爽侠气的,重诺守信,讲求同生死。邙山上她替他挡了埋伏,他自然也不肯留下她一人在危机四伏的岷州城中。从小她体会过大明宫里的欲望交织,早年间见过朝堂上尔虞我诈,每一句敬称和恭维背后有多少阴谋算计她瞧得十成十的明白。尉迟性情暴烈如火,可一言不合便与人刀刃相向,但这般直言直语的爽快,反倒叫她无所适从。他断不会丢下她一人出城求援,但是已飞鸽传书大理寺派人来援。
宋引章这几天心里只有一件事觉得好笑又奇怪,桓国公的府兵令牌如何会出现在岷州节度使李敬仁的驿馆内。说句有些冒犯的话,这年头哪个姓李的不同姓武的势同水火。她给了两次机会,算上这次,三次机会让尉迟离开,他都不走,那么往后再有任何变故大家就听天由命吧。
“我最后再问你一次” 宋引章走到尉迟面前,他身长玉立挺拔如松,她还得抬头仰视他,“你走是不走?这案子牵扯李家如今又有个武延基在内”。他如何不懂她意思?案涉武家人,他还是天后近臣,这叫天后怎么想?她以为这也许会叫他为难,她想要他知难而退。
“哼” 尉迟扬起下巴,瞳仁里逼人的冷硬不明觉厉,接下来的每一个字掷地有声、令人生敬畏之心。
“大理寺掌大唐律法,护社稷安宁,是为天下表率,绝不涉党争!”
宋引章看着他严峻冷酷的坚毅面容,仿佛下了决心一般,点点头道“:你要记住你今日说的话”。
实际上,尉迟真金并非嘴上说的那般大义凛然,他也在算计,也在审时度势。武后昭他进宫时便知事情不简单,宋引章消失在岷州地界,为何不先报地方官知晓,舍近求远的派大理寺卿前来,难道是早知道武家人牵涉其中?
他知道宋引章的心思,前些时候内宫的命案让她失了颜面,岷州的事情她希望扳回一局。自己救了她不假,但是多了一个抢功的人也是真的。
官场上浸淫多年,他们至少都知晓一个道理:越是众矢之的,越容易一举成名。
接下来三天的平静被旷照的到来所打破,让她,让尉迟,让所有人感觉到自己陷入了一场巨大的阴谋中,但他们只是一颗小小棋子,有个大权在握的人在掌控着全局。
尉迟离开京城的第二天,李敬仁因为对天后不敬加之结党营私广布党羽而被治罪,宋引章知道这是迟早的事情,但是所有在这期间与李敬仁有过往来的李姓王公贵族都遭牵连,这是她意料之外的,但好像也在情理之中。他和尉迟都避开了这一场猝不及防开展的大清洗,是有意还是无心?
“那狄仁杰呢?”旷照没讲完,宋引章打断了他,然后收到尉迟同样关心的眼神,水蓝色的眼睛里似乎有一种不安的情绪在蔓延,这不是严峻冷酷的大理寺卿该有的,或是关心则乱。
“狄仁杰力谏天后,但是遭训斥。哦不过罚的不重,只是被禁足在大理寺了” 旷照补充道。
尉迟真金冷静的头脑像正在经历一场风暴,京中的形势、天后的意图、自己的处境、狄仁杰的禁足、还有宋引章的立场。
仿佛又回到了很久以前,尉迟孤身一人来到神都洛阳,无人可靠,无人可信,他不过是洛阳海里的一座孤岛。神都的繁华,蔚蓝的汪洋,他们都只不过成了其中不起眼的点缀,淹没在茫茫人海中…日上三竿的时候,阳光洒满了整个庭院,最艳不过大理寺卿的那抹红发,像火,像光,暖得烧进了她冰冷的心墙。
尉迟真金看见斜倚坐在连廊上的她。穿着边塞的粗布衣裙,虽然此地烈日炎炎,但她的肤色还是那般病气的白,宽大的袍袖里灌进了风,高高吹起露出了她白藕似的玉臂。阳光刺眼,风沙肆虐,她有些睁不开眼,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着不见底的深渊。
尉迟真金读不出任何东西。他总在以一种仰望的姿态注视着她,仿佛她时时会跌下。她逆着一束晨光站在宫墙上,丝帛轻扬,素白暗纹的宫装亦不再寡淡,她就是降临人间的神衹,叫他仰目惊叹,魂飞魄散。
宋引章大概感受到了他的灼灼目光,飞身一跃而下,她不必鹞子翻身也可落地轻盈。尉迟真金看着她一步步走来,他总是在想着关于她的种种事情,心思缜密的计划、惊为天人的容貌、诡异卓绝的武功,无一不让他好奇。
“可否看看你那把剑?”
“尉迟大人是相兵器的行家,难道我的剑有什么稀奇?”宋引章一脸天真的问道。蛇蝮剑兵书上确有记载,传说始于西域,但能驾驭之人少之又少。
她低头浅笑着如出水白莲,风雅恬淡,说出的话却是闻声如见血的狠戾,“我师父在教我武功时最常说的一句话是'刀出鞘就一定要见血',我的剑,是用来杀人的”。
尉迟想了想,好像的确如此。她的剑法未免太诡谲多变、阴狠毒辣了些,不宜用来舞剑助兴,到底是谁教了她如此惊人的功夫?
外面天突然阴沉了,闷热躁动,宋引章想回房休息了,临走了两步,她又转过来露出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容光潋滟,娇靨如花,“对了,来日若有机会看尉迟大人舞剑,我定当为大人弹琴助兴!” 尉迟露出一个难察觉的笑容。
那一晚宋引章睡的很不好,她做了很多梦,梦里有洛阳的牡丹、长安的上元灯市、陇西的漫天黄沙,但是一睁眼,只有透过窗格一束束投落进的灰白色月光,尉迟真金睡在隔壁的厢房,一墙之隔,他们便隔着墙对话。
月光的清寒或许消减了盛夏夜里的燥热,这个边陲小镇远比洛阳来的安宁。后半夜醒来的她兴致格外好。“尉迟真金” 她开始不叫他大人了,“我唱首歌给你听好不好?”
“嗯我听着”尉迟的语气极温柔,反倒像他在轻生哄着不肯睡觉的她一样,他也不自称本座了。
她安静下来,旋即开口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靡靡。知我者,为我心忧,不知我者,为我何求”。
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却凄怆悲凉。
宋引章唱出了一滴泪,顺着衣襟流进领口里。她也不明白到底是怎样的伤感,她只不过想流泪罢了。
时空仿佛凝滞了,尉迟真金披着中衣起身来到窗边,今夜无云,月色清朗,落在他湛蓝的眼眸里化成了无数的细碎星辰,旁人看他眼底有洛阳的蔚蓝深海,只是落在他眼里的景色不过是风沙漫延越往西越人际飘渺的古道,通向他的家乡。平生牵挂,皆在洛阳。
他恍生了一种错觉。
案子越查下去牵涉越多,尉迟真金觉得这事还远远没完。天后命他前来,一则会寻回宋引章,二则暗查李敬仁的谋反罪证以及是否在岷州还有同党,邝照的汇报让他在千里之外都感受到了洛阳如今的人心异动。杀人凤凰是个小把戏,但是却可以引得人心不安,促使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称之为造势。那么他们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呢?
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尉迟大人的沉思。
“大人,岷州长史求见”邝照进来通传。
“叫他进来。”
如今李敬仁被下狱,新任的长官还未到任,岷州地界能说得上话的便只有长史吴敬之。日影西斜,他站在窗边,红色的长睫扑闪着在眼睑投下阴影,遮住了靛蓝眼睛里晦暗不明的光,从远处看,只剩长身玉立的身姿站在夕阳余晖下,挺拔如松。
“参见尉迟大人”。
“长史起来说话”。
“据斥候来报,突厥这几日频频向边境调兵,恐有异动,岷州当早做准备才是。只是没有节度使大人签署兵符,下官调不动这城内的一兵一卒啊,所以特来请大人示下。”长史说得一脸无奈,语气真切,尉迟真金如何想不到堂堂一州节度使出事,岷州官衙内只怕是人人自危。
“既然如此,本座会将大人所说用八百里加急传至御前,不出三五日必有回复”尉迟思虑再三,而今形势尚不明朗,他不能轻易许诺什么。
远处还有一两片炎炎的火烧云,近处的天空已染上了薄薄的深蓝色云霭,还有个月亮的浅影。
“躲在屏风后头好玩吗?”
宋引章悻悻的走出来,在窗棂边坐下,欣赏外头的晚景。
“我都听见了。”
“那宋姑娘有何高见啊?”尉迟真金同她讲话总透着一股子客套的酸腐气,安知不是那日在宫里她提了银睿姬的事将他气狠了的缘故?
宋引章懒得计较,说道“:有没有大唐全境舆图?”
纸上谈兵,也不全是无用。
她纤纤玉指划过图上每一处,拧着眉若有所思。“倘若真的开战,只要我们遇上的不是突厥主力,那么从肃州、甘州、凉州调兵来援即可。但如果突厥派出虎师,恐怕只有陇西王府才有足够的兵力匹敌。陇西距此少说有十数日的路程,我们要早做准备。”
“还不到那一步,你就没想过,如今正值盛夏,水草丰美,乃是突厥休养生息的时节,为何会贸然开战?”尉迟真金摸着下巴,目光却一直凝在她划着地图的指尖上。
宋引章只道自己疏忽,尉迟真金擅于断案心思缜密,凡事关注“因”,而她更在意“果”,所以她应该忽略了很多本值得怀疑的细节。
“也许咱们该去拜会一下桓国公了”。
在有一点上,宋引章和尉迟真金是一样的:能逾墙就不会走门。上次夜探南柯记的时候两人就表现出惊人的默契,一回生二回熟。两人换了夜行的缁衣,只拣了平日最顺手的武器,便悄然无声的趁着夜色深重摸进了桓国公的官邸。俨然,这府邸的建造有些逾制了,但是岷州山高皇帝远,武延基是皇亲国戚,自然更加无人敢上报。
尉迟拉下了面罩,只露出一双眼,落于屋顶上毫无声响。宋引章又想起密报上提到的私卖羽箭一事,她原本的想法是李敬仁不仅有造反之心,兴许还有通敌叛国之事,但是这说不通,杀人凤凰是为了勾起李唐宗室反对武后的意图,但若事涉突厥,那又是另一层干系了。反对朝廷和私通突厥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罪过。宋引章一时一刻还理不清其中的关系。
府内仆人运着一车的稿纸往后堂去,二人于屋顶上无声尾随而至。
“这么晚了,他们在烧什么?”尉迟真金问道。
“下去看看” 宋引章率先一个鹞子翻身落地,夜色浓郁,白日的燥热也隐去不少。尉迟在屋上戒备,靛蓝的眼眸死死盯着周围的一切,不放过任何一丝响动。
她已经慢慢朝那人靠去,终于,在一堆稿纸尚未完全化为灰烬之前,她看清了一角的内容。仆人见烧完,转身要走,宋引章一个转身藏于廊柱的背面,待那人出了二门,她才点地轻跃上屋顶。
“是什么?”
“像是打造铁器的图纸”宋引章确定了一遍院里无人后,问道:“还要去屋里看看吗?”
尉迟真金点点头,二人一道飞身下去,盈盈月色拉长了两人向内堂探去的身影。屋里熄了灯,门上了锁,宋引章正要打开,尉迟真金按住她的手,又将她一步步带回到阶下。
她疑惑的看着他,尉迟真金蹲下身去触碰地上的水磨青砖,表情有些凝重,半晌道“:你不觉得这里格外热吗?”
外人都道大理寺卿性格霸道,飞扬跋扈,看重名利,但又有几人知他虽行事大开大合,内里端的却是心细如发的缜密?
宋引章弯下腰去,以手背触及地面,饶是她身体温度低于常人也感受到这地面是有些过于炽热了,何况水磨青砖最是生凉。“像是屋子下面通了火道?”
尉迟真金白她一眼,没好气的说道“:哪家府上七月天生火取暖?”
“这地下有暗道?”宋引章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尉迟真金回了她一个“算你聪明”的表情,便继续往府门前离开。
宋引章有些睡不着,她总觉得密报上所谓的私卖羽箭与这几日长史汇报的岷州城内军备武器不足是两码事,所有矛头都指向李敬仁,但不能说明这就一定是他。
第二日,大理寺出动抓捕全城铁匠。尉迟真金昨晚做了什么样的部署她并不清楚,他自然也不会事事与她商量,骄傲的大理寺卿永远是要做先发制人的那个。宋引章倚在阳台上抱着手臂,淡漠的看着一众大理寺缇骑卷起尘土冲开人群扬长而去,大理寺行事作风之彪悍她早有耳闻,莫说天子脚下的洛阳,在这西北边陲重镇也毫不减损。
驿馆的西侧紧邻主街,有贩夫走卒、杂耍艺人。宋引章站在高处看得一清二楚。一大群人正围观着一个耍大刀会喷火的戏班子,那人穿着突厥人的衣服,褐色短骑装配一双马靴,手里一把雁翎刀舞得虎虎生风,旁人连声叫好。
“和你身上有些伤一样” 她突然想起尉迟真金那日说的话来。对,她想起来了,那天在邙山上袭击他们的肯定不会是金吾卫!对方人多,她疲于拒敌,从未仔细推敲过那些人的武功路数。
那些人用的均是金吾卫的佩刀,然而握刀的姿势却是反手,反手握住刀柄,手指用力均衡,乃是突厥雁翎刀的用法。但她若没记错,邙山上袭击她和尉迟的人,比发现她的那伙突厥人武功高了许多。
天色渐渐变得灰蓝,似有乌云遮日,燥热的风吹起沙粒街上顿时尘土飞杨,行人纷纷遮挡避让,疾走奔家而去。宋引章下了阁楼,出门正好撞上旷照领着一众大理寺缇骑回来,人群中却唯独不见那身着三品官服的大理寺卿。
“你家大人呢?” 宋引章隐隐地觉得不妙。
“城西的铁铺有人逾墙而逃,尉迟大人追去了,叫我等先回来” 邝照拉住疆绳,座下的大宛良驹仍不安的想要走动。
不好!宋引章心道要出事,“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往城外竹林去了”。
邝照还没反应过来,马已被宋引章牵住,她飞身上马疾驰而去,只留身后团团尘土。
那马已是跑得飞快,一路上不知冲撞了多少行人摊贩,宋引章仍是一鞭子接着一鞭子的抽下去,只恨不得金簪刺马。尉迟真金轻功绝佳,脚程无人能跟上,她要追都怕是为时已晚!
林间竹子长势旺盛,大有遮天蔽日之势。宋引章听得哒哒马蹄声,接着便看到林间穿梭的白马黑披风,忙叫道“:尉迟大人!危险!别追了!” 此刻他正全力追寻,想必听不下她的劝阻,可下一秒,落叶覆盖的绊马索腾地而起!
座骑受惊,前蹄仰起,竟要直立起来!尉迟真金借力飞身而出,手上镂空球打出绕上旁边粗壮的竹子,整个人闪身到了高处!接着两支短箭破空而来,发出嗖嗖的声响!尉迟真金避让不及,拔出唐刀电光火石间将箭镞劈成了几段!然而机括仍在运转,又有数支短箭发射出来!他翻身落下,惊心动魄生死一线间不及细查,还未等宋引章喊出那句小心,周围的竹子竟从竹节里射出一枚枚铁蒺藜,绕是尉迟真金武功好到极点也难抵暗算!
宋引章甩出软剑卷住他手腕,拉他上马,也来不及查看尉迟的伤势便掉头回城去!真是好厉害的机关,毫无破绽杀人于神不知鬼不觉。
快马颠簸,尉迟真金只觉得血气翻腾、背上的伤口痛如刀割,甚至于这痛延进了五脏六腑,多年办案经验颇丰的他自然想得到这暗器上有毒,自己封了穴道,防止毒素随着血液扩散开来。等回了驿馆他已然意识模糊,手下一齐拥上来将他扶回房间,又急急唤了沙陀忠来。屋内一片嘈杂混乱,尉迟渐渐不闻人语声,眼前忽明忽暗的晃了几下,在他无力的闭上眼前,视线所及全是门外那一抹白色清丽淡雅的身影。
沙陀说需要一两个人手,其余人先散开,便留下了邝照和宋引章帮忙。铁蒺藜最是阴毒,布满倒钩铁刺,虽只是小小一枚,但倘若射中,那取时会比被暗器打中时疼痛百倍,而且皮肉尽开。沙陀说那暗器上的毒并无大碍,然后开始施针,几个穴位扎下去,乌黑的血便被逼出来,如放血一般流了满满一盆。宋引章看得心惊胆战,她再是武功高强、少有敌手,到底是深宫御苑里娇养的,哪里见过这阵仗,背上冒了一身汗,又湿又冷。
好在放了污血过后,尉迟真金眼眸微启,已然苏醒,想来性命无虞。年轻的小医官却面色凝重,这三枚铁蒺藜若是要取出来,必先划开周遭的皮肉,这丝毫不逊于刮骨疗毒,只是他此行未带麻沸散,临时去配已然来不及。沙陀看看尉迟大人,又看看宋引章。最后仍是尉迟真金豪气云天开口道“:本座没事,来吧!”便是不通医理,宋引章听得他气如抽丝,面色无华,连唇色都苍白也知道这关该是多难熬。沙陀点点头,去药箱里取了精细的小刀放火上过一遭,然后抵在了皮肤上。宋引章不忍看下去,握住了床上那人的手,十指修长、骨节分明、虎口有薄茧。尉迟真金眸色一动,却任由她抓着,感受她寒玉般的手温。那刀切下去的时候,痛如万箭穿心,尉迟真金一身傲骨铮铮便是受不住也死咬牙关不肯叫出来,原本束在官帽里整整齐齐的红发散落几缕,眸中的蓝色也似染了温柔,竟水一般的柔软。宋引章感到他力气大得惊人,似要把她手捏碎,左手覆上他的手背,也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他。
这人怎么总是逞能呢?宋引章想不出身居高位的大理寺卿以前是否也受过这样的伤,是不是从来都不会喊疼,骄傲如他,怎会表现出一丁点脆弱和情感来。她有点后悔了,为那日在太液池旁的出言不逊,为她素来认为尉迟真金与其他酷吏别无二致,为她往日的种种偏见…
取箭上药包扎弄了近三个时辰,沙陀下去煎药了,邝照还要去审问抓捕回来的铁匠,只留得宋引章与尉迟真金共处一室。屋子里的血腥气散的差不多了,她正要去起身关窗,就收到尉迟大人沙哑的命令“:开着”。
她不听,自顾自的走到窗边,“受了伤不能吹风”。
尉迟真金懒与她争辩,熬过一遭之后连说话的力气都不大有,也没了平日里的盛气凌人、不可一世,他只觉得此番自己失算,弄得甚为狼狈,新伤未愈又添气闷郁结于心。
宋引章哪知他在想着这些,只从衣匣里取了干净的里衫给他,复又想起貌似男女有别,自己动手不便。但是他几个亲信现在都正忙着审犯人,驿馆里的仆役竟是她一个也不识得。
尉迟真金伸手接过,稍微动作便觉大痛,可仍坚持道“:本座自己来。”她素来不太在意礼法这种东西,何况形势所逼,阴恻恻看了尉迟真金一眼,慢悠悠地说道“:大人要是想少受些罪,就不要乱动。怎么说也算我救了你,我爱怎样便怎样”,说罢,就动手解了他的衣带。这招对尉迟果然奏效,他的确不敢乱动,宋引章表面待人谦和礼让,实则性子乖张,他是天后宠臣,在宫内行走多时,她的行事做派多有耳闻,既有识大体谋大事的心胸城府,又偏偏爱在人前流露出官家小姐的偏执任性。
尉迟真金虽志得意满还未到而立之年已在大唐朝廷上占了一席之位,又生的一副好相貌,但掌管刑狱者多半严酷寡情,朝廷上下无人不敬他三分,但敢与之结交者寥寥无几,更遑论有心上门提亲的了,所以至今仍未经人事,不懂如何与女子打交道。宋引章下手轻柔,每碰一处都小心翼翼避开了纱布包裹的地方,她坐在床沿离得又是那样近,几乎快要靠进他的怀里。尉迟真金转过头去,眼神飘忽,脸上泛起一抹可疑的红晕,全身结实的肌肉紧绷着,她指尖无意划过他胸膛,更是引得他肌肤起粟,心跳不止。
宋引章淡定的帮他系着内里的衣带,埋首于他胸前。尉迟真金看着她近在咫尺,总有种想稍稍抬手,把人抱进怀里的冲动,随之被自己的念头吓到,赶紧甩去杂念。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沙陀看到屋内的景象,端着药都险些洒出来,赶紧转身说道“:我什么也没看到,我什么也没看到…”
被他这样一闹,连宋引章都有些不好意思,尉迟大人面红如血滴,任谁都要脑补出一幅旖旎春色。
“尉迟大人,我先走了” 宋引章低着头,声如蚊讷,连一向苍白的面色都盈盈带粉,不等他回应,说完转身便小步跑了出去。
沙陀觉得自己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正欲放下药就跑,尉迟真金喝止了他,咬牙切齿地说道“:今天的事你要是敢说出去一个字…” 英俊的脸上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微笑,吓得沙陀恨不能对天发誓对地赌咒。
结果晚上为了犒劳辛苦一天的弟兄们,后厨比往常多做了几个好菜还备了薄酒,那厨子做得一手正宗回纥菜,沙陀吃的尽兴,酒也不免多喝了几盅,然后把白日里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大理寺的人嘴巴很大的,一传十,十传百的,一夜之间便传成了尉迟大人好事将至。又夸了些宋姑娘容貌不逊于洛阳花魁,也是武功卓绝能与他们家大人并肩作战、联剑拒敌等云云,也管不得什么非礼之言,横竖一个个口才比神都西市口缙云楼下的说书先生还强上几分。
当然流言蜚语说得再眉飞色舞,也不会传到正养伤的尉迟大人和闭门不出的宋引章耳朵里。山上的事情能查出来的线索只有那么多,巨石里的尸身都是剁碎的,自然是怕有人认出了死者的身份,这是尉迟真金给出的结论。
然而她还有另一层想法,这或许是个威慑,城里剩下的知情人恐怕逃的逃灭口的灭口。如今再大肆抓捕也没多大意义,当初在洛阳城里抓做面具的工匠也闹的满城风雨,还险遭御史弹劾。宋引章常伴天后身边,也不得不说一句,天后对尉迟真金的恩宠可谓令人侧目。
另一边厢的大理寺内,狄仁杰正在翻查着旧年卷宗,夜色朦胧,一阵大风刮来,转眼间就下起瓢泼大雨,雨打芭蕉,雷声隆隆。他起了身去合上窗子,过堂风一吹,桌上的卷宗翻了一页,泛黄的纸上已有褪色之迹象的墨迹写道:显庆六年,吴郡顾氏与罪臣上官仪常通书信,以谋反论处,满门抄斩,未满十四者流放三千里,永世不得再入中原。
大理寺的刑具从来不是摆设,多得是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办法。早听闻神都龙王案时大理寺便抓了全洛阳会做面具的工匠严刑拷打,幸而狄仁杰及时找到破案的关键,这些手艺人才没遭了殃。虽说她救了尉迟一命,但是公务上的事他是断不会听她的,尽管宋引章觉得这样的大肆搜捕有些不妥。
天后常说大理寺破案神速,除开大理寺僚属确实人才辈出以外,少不了大理寺卿的英明神武。尉迟真金是发号施令惯了的人,不可能为她迁就妥协,她是天后近侍,他能给她三分薄面,但绝不会改了自己独断专行的作风。
今夏的第一场暴雨冲刷着城内的每个角落,屋檐倾泻而下的水滴连成了线,丝丝缕缕,云雾迷朦。她捧一卷书坐于窗边,墨漆般的长发绾了个松松散散的坠马髻,已有几缕散了在肩头,外头的喧嚣未能搅扰她眼中的古井无波,尉迟真金站在对面的窗前,心想:她的清冷与这盛夏实不相宜。
这是第二日,除开动武外他已经可以行动自如,早晨醒来看了昨日的刑讯记录,上午与邝照千张安排了任务:密切监视桓国公府邸,这会儿才回房来继续思索着案子的进展。其实她一早便看见了院子里熟悉的暗红发色,墨色斗篷,和那个走路带风的身影。
宋引章不知该感叹他恢复能力惊人还是工作兢兢业业,只是她开始有几分佩服尉迟。京城里多少武将权臣之后,武艺超群者有、满腹经纶者有,偏偏大理寺卿这个位高权重的位子就让他坐稳了。没人能像他那样对自己步步紧逼,没人能一直与死亡和罪恶打交道的同时保证永远清醒自持,但是尉迟真金可以,正如他的傲气凛然、脊背挺拔,从不惧任何是与非。
两人隔空对望,濛濛雨雾隔在两人之间,遮蔽了两个人灼灼的目光与不欲人知的想法。
只是现在,她更好奇到底是谁一定要置尉迟真金于死地,派杀手、布机关,下一次会是什么?宋引章站在所有人的立场上想了一遍这个问题,没有任何一个非杀尉迟不可的理由,难不成是为了杀一个三品大员来挑衅朝廷么?
“你伤没好,别站在风口里吹” 说话间她已经站在了他身后,尉迟真金难得听她的关了窗,然后回到案前坐下。宋引章今日换了碧色前襟雾霭蓝的襦裙,浓淡相宜,素净雅致却不显寡淡。
她压着裙摆坐定,本想是来讨论案情的,可近距离看着他带着倦气眉头紧锁的面庞不复往常容光焕发、春风得意,便忍不住又多嘴了一句“:这么拼做什么,案子既一时半会破不了,自然保重身体要紧”。她倒没发觉出自己语气似嗔似怨,像极了娇憨的小女子模样,只这一句飘进尉迟耳朵里似乎格外软暖,冷若冰霜的内里原也是这样柔情。
“我没事” 尉迟大人拿手虚掩了下嘴,他又像他们刚到岷州的那个晚上一样,没有再自称本座。大抵方才灌了风,只说得几个字便喉头生痒,剧烈的咳起来。宋引章坐也不是,走过去轻轻替他抚着胸口顺气,尉迟还要逞能,刚想说不必又是一阵猛咳,她细声道“:要不要叫沙陀过来?”
话音未落,门被推开,进来的邝照看了这一幕。本有正事在身,一时竟也不知道该不该说了。尉迟真金平复了气息,看了邝照风尘仆仆地赶来,想必是有发现。
“说”。
“禀大人,探子回报,桓国公府新到了一位宾客,姓顾,不知是桓国公什么人,府上着紧的很,派了好些人手守在西厢房外。”
宋引章心下一凛,追问道“:叫顾什么?”
“似乎…似乎是顾峙笕” 邝照努力思索着,这记得这个模糊的名字。
“你可有思绪?”尉迟见她突然认真起来,便问道。
宋引章自言自语的默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峙笕,峙笕,石,见…
四目相对,她沉吟片刻,才说道“:废太子李忠的太子太傅就叫顾砚”。
尉迟真金心领神会立马明白她说的是哪两个字,提笔速速写下,宋引章点点头。
“邝照,你先下去”。
“是”。
他有话同她讲,只是怎的连邝照都要回避。尉迟真金将手中笔搁在砚山上,半晌才道“:当年李忠勾结上官仪、王伏胜意欲谋反,皇帝下旨上官仪抄家流放,王伏胜处以极刑,废去李忠太子位,幽禁承乾宫。那案子当年正是经大理寺受理的。”
照年份算起来,当时她不过十岁,能依稀记得的并不多,这桩陈年旧案里最令人侧目的就是上官仪的倒台,一朝宰相沦落到身死人亡,纵然朝廷上下有所非议,但碍于武后威势,谁敢再驳一句?
“那么…当年东宫的太子党羽如何处置了?”
尉迟真金似若有所思,说道“:太子太傅挑唆太子,勾结上官仪,罪大恶极,满门抄斩。其余人发配充军或贬为庶人。”
“那这么说,顾砚是必死无疑了?”
“当日行刑时,三司俱在,绝不会出差错”
“你也在场吗?”
“对”。
宋引章疑惑不解,尉迟真金亦不得其要领。这时沙陀在门外高喊一声“:大人,该吃饭啦”,沙陀觉得自己挺机灵,上次的事情过后,叫他不敢再贸贸然进到尉迟大人的房间里。宋引章心里直叫阿弥陀佛,幸好他不知道她也在房内,否则再落人话柄,还不知道要被传成什么样,她是不恼,只是尉迟真金那个火爆脾气保不得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驿馆里的厨子倒是厨艺一日好似一日,这几日菜色颇丰,远远都能闻到香气四溢,大伙吃得畅快淋漓,只尉迟真金同她好似味同嚼蜡一般。吃得无趣也是作贱食物,不如不吃。宋引章吃了两口就撂了筷子,尉迟瞧见她离席也跟了出去。
星河灿烂,月色朦胧,下了一日的雨,夜里天气也凉爽宜人,空气清新。她站于月光下,幽谷之兰,遗世独立。尉迟素来不多言语,见她独自一人却起了些闲谈的心思。
“怎么,饭菜不和你胃口?几日都不见你好好吃饭” 他声音比平日里多添了些温润。
宋引章失笑,她虽不是娇生,却是惯养,这西北苦寒之地的食物,她自是谈不上喜欢。便知是赌气的话,仍故意挎着个脸小声嘀咕着“:哪有宫里各色米面做成的点心好吃呀”。
尉迟被她逗得笑了笑,那张高鼻深目的面庞上笑容明媚如春昼,偏叫她挪不开眼,令她想起洛阳蔚蓝的海,阳光下像镜面一样折射出绚烂的光芒。翩翩公子,见之不忘。
四周风声瑟瑟,凉意不减,黑漆漆的天空里隐隐约约响起轰隆隆的雷声,看来夜里还有一场雨下。
“宋姑娘”
她快走出拱门,又听见他唤她,转身回头,尉迟真金仍是孑然一身背手立于灯火阑珊之中。这人武功上乘,可是也孤单的很。
“尉迟大人?”
他垂眸令红色的长睫遮了一双透亮的眼睛,今夜的尉迟真金感到自己有些不同于往常,但是他不想去深究这背后原因,享受这片刻的放松美好已然叫他知足。
“早些休息”他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不知何种心里在作祟。
宋引章莞尔一笑,如清风拂面,他还是第一次见她的笑意漫进眼底。“大人也是”她说完就步履匆匆的跑开。
宵禁过后,街上静谧,不闻人语,夜凉如水。
桓国公府内却是别有一番景致。
琥珀酒、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盘,食如画、酒如泉,古琴涔涔、钟声叮咚。层波曲尽时,合欢花焰腾空散开,光芒飘然转旋如回雪轻盈,映衬着美人们的脸庞嫣然明艳。洛阳坊间最奢豪的秦楼楚馆都不过如此,总之甘愿叫人千金散尽换得春宵一刻。
后园内漆黑一片,石径小路蜿蜒曲折,怪石假山嶙峋,在暗夜里愈发显得张牙舞爪的阴森可怖。几个端着茶水的婢女沿廊下往前厅去,谁也不曾留意这园里的动静,一道黑影闪进假山内,石门缓缓开启,见四下无人那人迅速走进去,殊不知叫人跟了去。
尉迟真金拉下黑色的面罩,侧身贴着石壁悄然前行,仔细聆听了四周的动静,这甬道里并无一人。黑暗中人的感知能力会被无限放大,细到可以听见呼吸,自己的,以及…数米开外旁人的。
“鬼鬼祟祟,出来!” 尉迟大喝一声,随机横刀当胸,摆出防御的姿势。
“怎么?我从城西跟到城东,尉迟大人这才发现我?” 宋引章抱臂倚在墙上,好整以暇的问道。原本说好了信息共享,他又单独行动,还是有伤在身!她也说不清是担心还是气不过,反正不管不顾的就跟了过来,开口便是出言冷讥。
尉迟点了火折子,橙黄的焰色反射到那把精致繁复锋利无比的唐刀上显得寒气逼人,映衬着他的脸也可看出藏不住的倦容病气。他素来要强,从不以伤口示人,孤身犯险刀口舔血的日子过久了,硬生生把自己逼出一身铁血手段来,大理寺执掌天下法度,裁决生死,杀伐无数,震慑魑魅魍魉、宵小之徒;大理寺卿生杀予夺,我行我素。世人只道律法严酷,可这位年轻的大理寺卿偏偏是对自己最为严苛。
算了,来都来了,不如一起,尉迟心想道。实际上他觉得自己对宋引章颇感无力,几日相处下来,他算是知道知书达礼温文尔雅什么的都是表面,她是个伶牙俐齿嘴上从不吃亏的,所以她便是要挖苦他,他也懒得同她置气。
甬道里修的十分规整,宽度足以容纳四五人并肩同行。怪不得桓国公府邸规模如此逾制,原来这地下别有洞天。二人沿石壁而行,突然间,尉迟真金感到脚下踩到东西,还来不及细想是什么,说时迟,那时快,宋引章耳力绝佳,最先听得机括运行的细微声响,脱口而出:“尉迟——”,还不待她反应过来,尉迟真金迅速拉过她,自己背靠墙而站,然后抽出匕首抵住移到近在咫尺的铁刺板。
“别动!”他轻声喝道。
宋引章被他紧紧扣在怀里,虽然看不见但仍感觉得到背后寒意阵阵,那铁板上的尖刺几乎已经触碰到她的外衫上,他们中了机关,这机关笨重,显然不是要用来对付什么武艺高强之人,唯一的用处就是叫人避无可避,然后把人钉死在这板上。
尉迟抬眼看到顶上的灯油与引绳,立马明白就这机关只能撑一会,等绳子燃尽,铁板会自动收回去,看来布置机关的人是想重复利用。
“过一会儿这机关会自动解开” 他安慰她道,两人衣料相贴,心跳相撞都能清晰的感知道。尉迟真金大抵也猜到她是真的被吓着了,这姑娘智谋过人武功上乘,可惜对于办案没什么实战经验。他一手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护在她脑后,宋引章不得不靠他肩上,尚未平静的心跳,急促呼吸在他耳畔,吐气如兰。她腰身纤细,不堪一握,他感觉得到她胸前柔软的微微起伏。
他听得自己声音喑哑,想逗一逗她,贴着她耳边说道“:怎么样?下次还跟不跟我出来查案?”宋引章觉得面上滚烫,他这般有意无意的撩拨是她没想到的,自然也是她招架不住的,于是她全然没了那日大大方方为尉迟真金更衣时的勇气。
她小声地说道“:那你一个人岂不是更危险?”语气里竟带了几分委屈和娇嗔,宋引章不知道她轻飘飘一句话,让素来冷硬心肠的大理寺卿心下一动。
“宋引章”
“嗯”
这三个字从他唇舌间流出就好似有魔力,尉迟真金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她猜不透他想要说什么,她想听他说,又不想他开口,心头第一遭如此纠结。
“一切小心”波涛汹涌躁动不安的内心起伏最终化成了平平无奇的一句叮嘱。
“知道”。
机括运行的声音再次响起,铁刺板果真就自动收了回去。宋引章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转身望着地上,细细的沙土中混了些黑色粉末,在土中颇为显眼。她蹲下身,拿手绢取了些,拿给尉迟真金。他轻轻一抹,在指尖揉开。
“是什么?” 她问道。
“是炭”,尉迟真金神色复杂的望着她,“你说对了,还真的有人盛夏里在房间下烧火。”
二人继续往前,走到一个堆满货物的地方,突然听见交谈声,迅速隐蔽在转角堆的货物后,屏气凝神,不敢暴露了行踪。三个人似乎是边走边谈,只聊了几句便往另一大厅去了。
“他们在说什么?”
“上次的货物他们主子很满意,这次又多订了一些,希望尽快做好”。
“你懂突厥话?”尉迟真金问道,他知道那是突厥语,可是他不解其意。
“嗯,要不要跟上去?”宋引章问道,她听见脚步声远去。
尉迟真金手停在半空中做了个打止的动作,“这里地形闭塞,跟紧了容易被发现。等他们走了再说。”
常年办案的到底不一样,宋引章心下佩服尉迟大人思虑周全,她若有这般谨慎忖度,邙山上她也不至于叫人发现了踪迹。虽然是凭一己之力解决了所有人,但是她也没占到什么便宜。
尉迟真金按着刚才记忆中那些人的样子转动机关,打开了地厅的石门,里面虽未生火,但门一开热浪滚滚袭面而来,应是余热未消,像是先前在冶炼锻造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