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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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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一刻,黎明破晓。
“奴婢恭送天后”宫女们跪下齐齐说道。刚入夏的晨风还有些凉意,送至殿外才跪下的宋引章不经打了个寒颤,这几日的折子全是关于岷州大旱又加上蝗灾,天后责底下官员办事不力,迟迟拿不出个赈灾对策,朝廷上下一时间人心惶惶。宋引章近身侍奉,自然不得不提心吊胆些,虽不至夜不能寐,但如此劳心伤神,也着实消耗不起。
大唐国运至此已算昌盛,皇帝励精图治天后辅佐有功,四海生平,河清海晏,众邦来贺自然不在话下。洛阳城内走街串巷的小贩、摆摊叫卖的商人,酒肆里风情妖娆的胡姬好不热闹,都说洛阳风物最是养人。
洛阳城里热闹,此刻皇城内麟德殿上更热闹。宋引章只站在角楼上,便能听清此刻殿内争执,大内不得随意走动这是宫人们进宫学的第一条规矩,只是这规矩不对她。天后烦心什么她自然知道,去年与朔方一战耗了朝廷不少银子,虽然也不至于国库空虚,但是如今还要拿钱也未免有些捉襟见肘。况且岷州位置敏感,节度使一人总揽军政大权,自然容易遭人诟病。弹劾他外任亏空的折子便不少,其他的种种,还来不及一一细查,御史言官的话,可信不可尽信。
今日的早朝格外长些,太阳升得能照进角楼上时才散。宋引章拿手遮了遮阳光,官员们三三两两的出来时,她也悄无声息的下了角楼。岷州虽不富裕,但地处边境,西域来的奇珍货物皆经过此地,其中不乏名贵之物。这岷州节度使每年暗里给了京中官员多少好处,大家都心知肚明。所以大殿之上虽一个个跪的瑟瑟发抖,满口的臣惶恐,却不见有人真能拿出个惩治手段来。
他家先祖在太宗朝曾立下赫赫战功,太宗皇帝亲赐李姓。说来李氏皇族宗亲都待他亲厚,一则是先祖的名望,二则此人手握重兵,如何叫人不想拉拢。天后虽然忌惮,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尤其在这个节骨眼上,和李姓宗亲扯上关系的事。
尉迟真金想着昨夜案卷尚未整理,也不与其他同僚寒暄,大步流星直奔宫门,便是越过了那位岷州节度使也未察觉。“尉迟大人久仰啊”,“李大人”尉迟真金不得不停下打招呼。“来京数年,不知大人是否思念漠北家乡风光啊,不知可愿来府上一叙,本将此番来也带了些北地特产,想必尉迟大人必会喜爱”。
尉迟真金想也没想,冷冷回道“:今日公务繁忙,不便打搅”,然后阔步向前离去。
宋引章在宫墙上看着底下的一幕,本是戴罪之人还敢这般肆意拉拢官员,可见实力不俗且野心不小,只怕天后早有除之而后快的心思了。远处传来铁器碰撞的声音,这个时辰该是千牛卫换防的时候,罢了,能不碰见就不碰见,想到这儿宋引章索性继续往前,从永安门下去就是了。尉迟真金并未骑马,刚走出内宫便在长道上停了下来。“宋大人跟了本座一路了,何不敢现身?”
宋引章靠于宫墙上居高临下的打量着这位正三品大理寺卿,本朝胡人官吏虽然不少,能得此高位者,唯尉迟真金一人而已。大理寺主掌刑狱,乃天下之法度,能坐镇者绝非趋炎谄媚的泛泛之辈。
内宫宫墙高约三丈,宋引章站在宫墙上,飘逸裙装在金色的日光下迎风招展,尉迟真金表情微动,还未想出她何意。下一秒,她一跃而下,素白衣裙飞舞如仙,尉迟真金一个旋身,绛紫披风翻飞,想要伸手去接之际,她已经安安稳稳的落了地,还不忘扬起下巴微微一笑,他的手停在半空中。尉迟大人收了动作,暗道这女子好俊的轻功,他在天后麾下效力快五载,见过宋引章数次,观其身形动作,皆不像会功夫之人。看来武后身边,藏龙卧虎,高手无数。
“见过尉迟大人”宋引章俯了俯身,行了个极周全的礼。尉迟真金的品级,虽然是受得了此礼的,但宋引章乃天后近侍,极受宠爱,加之自小与太平公主为伴,情同姐妹。朝廷上下宫廷内外无人敢冒犯。“方才我已看见了,李敬仁忤逆犯上为天后忌惮已久。此番他住于京师,只怕不肯安宁。大理寺掌管京师治安,请大人多多留意”。
尉迟真金冷冷睥了她一眼,颇为戏谑的说道“宋大人久居深宫,倒是对宫外的事情很上心。倘若他并无过错,大理寺也不能拿他如何。你倒不如去找找周兴或来俊臣大人”。
宋引章暗笑,这人果真高傲,她如此放低姿态,他便以为她想大行冤狱之事。周兴来俊臣那样的人,只怕满宫里除了天后倚仗,没几个不恨死他们的,她哪里需要去沾那个晦气。“尉迟大人”宋引章上前一步,今晨伺候武后梳洗身上沾染的檀水香久久不散,尉迟真金闻得毫厘之近女子身上的香甜气息不禁有些面红,微微转过头去,宋引章却压低了声音耳语道“这几日洛阳恐有异动,天子脚下京畿重地的安全,也与大人无关吗?”且突厥兵马调动频繁,似有备战之迹象。宋引章咽下了后面半句,军机秘折的内容,她到底不便向尉迟真金透露。
“你知道些什么?”尉迟真金认真问道,事情比他想的好像略显复杂了。
“大人既然好奇,不妨自己查查”宋引章低眉颔首,勾唇浅笑,这个尉迟真金还算聪明。
要说不说阴阳怪气,尉迟真金心道。遂冷哼一声,抱拳道“告辞”。
习习谷风,以阴为雨。今年岷州大旱,洛阳却降水异常充沛,连日阴雨绵绵,街上摆摊的和行人过客皆比往常少了许多。此刻大风飒飒作响,阴云满天,大理寺卿身骑白马,一骑绝尘在洛阳通往皇城的街道上。
那日宋引章与他的交谈,真假参半,倒也真说中了一半。只是这异动不是在洛阳城内,而是在皇城之中。宫里都在传,这几日夜里有人看见了凤凰图腾,只是这凤凰并不雍容华贵反而面露凶相,好似邪物。昨夜听说有一位尚衣局的宫女在太液池边看见了凤凰,今早就便行迹疯迷,一会萧淑妃一会王皇后,满口喊着天谴报应的胡话。午时天后同传大理寺卿进宫,彻查此事,宋引章从旁协理,不得有误。
天后倚重尉迟,这她知道,但是连宫内之事都让他插手,摆明了是在说她这个尚宫办事不力,宋引章平白添了几分不自在,但仍在永安门下恭候着尉迟大人。年少得志,堂堂三品大员,尉迟真金无论何时总是意气风发的,与这宫里垂垂老矣的酸腐气格格不入,他快马奔来见了她才急急勒住疆绳,宋引章迎上去弯了弯腰算是行礼,尉迟倒也不在意,叫她引路直奔太液池。
“昨夜下了一夜的大雨,那女子为何要来太液池?”尉迟真金问道。
“那个宫女名叫柏韫,是掖庭的洒扫,我问了她同屋的侍女,都说夜里睡了没听见她出门的动静。今晨我已命宫人打捞,这湖里没什么东西”。
尉迟真金仔细巡视着四周,蓝色眼眸里的目光竟如鹰一般敏锐阴鸷,刀削斧凿的轮廓尽是淡漠神色。“这太液池的水可是活水?”
“自然,你背后的假山下便是御沟,水可流向宫外。怎么,这水有问题?”
尉迟真金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盯着湖,然后拔刀深入水里,竟捞出一张丝帛,只是上面写的已经泡得面目全非,依稀可见的文字宋引章也发觉自己不识。大理寺卿吩咐下去将那人同屋的侍女带上来。
那侍女跪的瑟瑟发抖,尉迟真金举着那块丝帛,凶神恶煞的厉声问道“你说不知柏韫昨夜里何时出去,那你也不知道她与宫外月氏人私通的事吗?”
“啊”她一声惨叫,整个人跪瘫在地,拼命磕头道“奴婢不知,奴婢真的不知啊!”
“来人,带回大理寺,重刑伺候!”
“尉迟大人!”宋引章不疾不徐的说道“:她若真有过错,我自会罚她,宫里头的人,还轮不到大理寺来管”,用极温柔的语气说着极冒犯的话。尉迟真金是个一点就着的脾气,此刻两人针尖对麦芒,必定不会相让。旁边的宫人们和大理寺官员都面面相觑。
“看来宋大人是不肯放人了?”邝照站在边上,已经明显感觉到他家大人一触即发的怒气正在酝酿,一双蓝眸里恨不得射出寒光杀气。
宋引章抱臂一脸玩味的表情,那宫女娇声道:“我说你呀,还知道什么就赶紧说出来。你又不是睿姬姑娘,想来尉迟大人不会怜香惜玉,大理寺的刑具你可受不住。”
只可怜那宫女吓得磕头如捣蒜,碎石子路有些棱角,几番下来她额头上磕出了血。
阴阳怪气。这句话估计是让尉迟大人回忆起了那日在燕子楼睿姬姑娘闺房里的窘迫,宋引章毫无意外的收到了尉迟大人那一记能杀死人的眼刀。
“宋大人胆敢阻挠本座办案,就不怕天后怪罪?”
宋引章不理他,径自走到那宫女面前蹲下,附在她耳边轻声几句,她便惺惺低下了头,吐了个干净。同屋的柏韫在进宫前便和邻家月氏商人看对了眼,进了宫亦常常书信传情,只说是那商人等着她到了出宫的年纪便迎娶她回家。宫人与外人私通是大罪,若是被发现,则一局连坐,柏韫是尚衣局姑姑跟前得力的红人,寻常宫女不敢开罪,同屋的侍女加之收了她些好处,愈发不敢开口。昨夜里是她与情郎约定了传递书信的日子,故而夜里冒着大雨前来太液池,却不想遭此横祸。
那么少不得要去坊间找找这个月氏商人了,宋引章和尉迟真金一人一马直奔了洛阳紫正街,这坊间杂乱狭窄,骑行不便,两人都弃马徒步寻访。宋引章观察着四周情况,尉迟真金冷不丁的问道“你刚才同她说什么了,她就肯开口”。
宋引章瞧见了路边卖的烧饼,摸了摸身上才发觉忘带银子,然后褪下腕上碧绿翡翠镯子,换了张烧饼在手。那胡商满脸惊喜的接过,点头哈腰直说谢谢姑娘。“没什么,我告诉她柏韫在信上写道她发觉书信之事似乎被他人知晓,未免夜长梦多,打算将她推出去顶罪。若她愿意招了,我会保她性命与尚衣局安宁。”
尉迟真金皱了皱眉,“此话当真?”
“自然是假的,月氏文字我也不懂。”
“宋大人好手段”尉迟真金说道,也不知是夸赞或揶揄。
“多谢大人夸奖,我只是觉得这样效率比较高”。不要紧,反正她脸皮厚。
话里话外都是刺,尉迟难得的没恼,不咸不淡的来了句:“方才宋大人递的那只镯子大抵够他卖一年的烧饼了。”
“啊”宋引章一脸懵的看着他,尉迟真金满意的继续往前。
天上又飘起了小雨,洛阳很快又氤氲在雨雾蒙蒙里,街上的小贩赶忙收了摊,路边元福客栈二层阁楼上,一道透着精光的眼睛正透着窗缝,打量着街上身着官服的二人。
洛阳有十万外邦人,大多聚集在乾元坊,其中月氏人又多以卖香料为生,如今快要入夏,正是香料生意好的时候,偏偏这洛阳城里最富盛名的香料铺南柯记大门紧闭。
宋引章心道奇怪,若她没记错,宫里香料的供应皇商里,正有这家。葱削的手指轻轻握住门环,轻叩两下,还未自报家门,门便嗖一声弹开。有机关!尉迟真金闻声抽刀出鞘,摆好了防御的姿势。想象中的暗器并未出现。宋引章抽出腰间匕首,与尉迟对望一眼,小心翼翼的蹲下身去。门厅里布满了无数丝线,细如针尖,肉眼难辨,看来布机关的人花费了不少心思。二人心生默契,绕到屋后,只借一点力便纵身跃上阁楼,尉迟真金一刀挑破窗纸,只见屋内物件陈设摆放整齐,纤尘不染,可是一整面千里江山的工笔画屏风上,一只赤色凤凰醒目至极,张牙舞爪妖异诡怪,绝非端庄懿范。
人去楼空。
线索至此已断,宋引章要赶在宫门落锁前回去,而尉迟大人则回大理寺。旷照跟了他家大人一路,终于忍不住问道“:大人,何不将那宫女带回大理寺审问,她肯定还知道些什么…”
尉迟真金显然并不执着于此,打了个官腔“宋引章虽是个内侍没有官职,但天后宠信于她,不得轻易开罪”。尉迟真金年纪轻轻却仕途顺利平步青云,除了能力出众,也深通为官之道,只是不屑于趋炎附势谄媚之术。
何况宋引章身份幽微。陇西王府拥兵十万,朝廷曾有意削权,谁料陇西镇国公为表忠心,将还未出月的嫡女送入宫为质,自小便养在武后膝下。
“姑娘”一名婢女呈上一只小巧的蜡丸。宋引章接过,拆出来展开,纸上只有四字:私卖羽箭。看来事态发展不妙,宋引章顺手烧了它,如果事情如她所想,一场浩劫在所难免,又不知要牵连多少人。白天奔波了一日,她有些疲倦。
翠微端了御膳房新做的樱桃酪,鲜红耀眼,惹得她平白又想起了大理寺卿那头招眼的红发。没胃口,不吃也罢。
翠微坐下同她叙话,怯生生的问:“姐姐今日开罪了尉迟大人,真的没事吗?”小丫头年纪不大,心思倒挺重。宋引章顺手扔了一个橘子给她,自己歪在软榻上单手撑着头。
“尉迟真金虽非酷吏,但也不是仁官,人交到大理寺怕是没活路了。你明日把她送出宫去吧,给她几两银子,叫她把嘴闭牢”。
“是,我记下了”。
尚宫局的事轮不到一个外臣插手,宋引章气闷手下一不留神,竟把茶盏捏碎了。
“柏韫呢?醒了吗?”
“回姑娘的话,奴婢把她安置在偏殿,已请了太医延治,方才姑娘回来时,她已醒了。”
“你们都退下”。
偏殿位北,室内阴凉。塌上的宫女披头散发,面色惨白瞳内尽是惊恐不安,拥着被子缩在床角。听闻推门声,吓得满口呓语,嗫嚅不清。宋引章一步一步翩然而至,在塌旁坐下,拉过柏韫握得骨节发白的手,亲昵的为她撩开额边碎发,温声软语道“:我知道你没疯,别害怕,知道什么告诉我好吗?那个人,已经死了,他不会来害你的”。
柏韫听闻此言,突然安定下来,眼睛直直的盯着宋引章,那目光简直叫人发怵。“你也不想我把你送到大理寺吧?”宋引章挑眉问道。
“好,我说”。
月色深沉,竹叶沙沙作响,满院寂静。宋引章更了夜行衣,重新束了头发。柏韫能在掖庭自由行走,而宫外运来的香料都堆放在掖庭,那月氏的香料商人对她说此批送进宫的香料有误,怕上头人用了不满怪罪,恳求她悄悄将香料换置,再送往各宫。香料这类东西送进宫时有太医查验,究竟有何不妥呢?但是此批香料如今已经全都配送了,掖庭并无存货。如此一来,她只能夜里再访南柯记,但愿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洛阳实行宵禁,街上空无一人。所以此刻一分一毫的动静都十分容易察觉。屋里有极轻微的脚步声,但辨不清来人,宋引章贴墙而立,手中暗器已经蓄势待发。“宋引章!”屏风后的人低声道。这声音很是熟悉,宋引章心里一惊,尉迟真金。
“尉迟大人?”她声音极轻,似纱撩过手背,让人心痒难耐。尉迟真金定了定神,甩开杂念。“你发现什么了?”
“暂无发现”。
“你怎么来了?”
“事情有些眉目,尉迟大人,等会再说”,宋引章说着已经戴上了手套,在梳妆台上细细摸了一遍,又打开了桌上的青瓷小罐,是装胭脂的吗?
“尉迟大人,劳烦将这个带回去,找太医王溥查验。我怀疑柏韫中了迷香一类的东西,有人在操作她的意识,叫她说了那些话。但是药效一退,她就会清醒”。
尉迟真金应下,看她这般有主意,想来案情有所突破。“宋大人…”
宋引章听闻倾了倾身,“尉迟大人,我不过一介内侍,并无官职在身,您叫我宋姑娘就是”。
今晚月色朦胧,宋引章抬眼看着尉迟真金,都说大理寺卿威严持重,冷面无情。到底今夜月色柔美,衬得他面容也柔和了几分,睫毛如寒鸦振翅般扑着,都说胡人骨相好,尉迟真金倒是真有副好皮囊了。
宋引章同他说完了柏韫的那番话,尉迟真金沉思片刻道“:如今事态难测,宋姑娘如再一人行动怕是危险,这是大
理寺官徽,你可随时来找本座”。
宋引章没料到这一出,前几日她才得罪了他,如今他倒是丝毫不计较,只得接下,“多谢大人”。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八百里加急的密件摆到了宋引章的案上。岷州邙山上发现了数具尸体,听闻有巨石从山上滚落,到了山下摔开来,竟然全是剁碎的尸身。联想起最近边境异动,宋引章不得不动身前往岷州一探究竟。只向天后告了假便急忙动身,一有消息她需立刻回禀。
另一边厢,如今若有似无的线索杂乱无章,大理寺卿坐于书房内冥思苦想。据太医王溥所说,那胭脂坛子里的粉末是一种月氏花草研磨而成,无毒无害,但不知具体有何功效,他还需查验医书古籍。手边茶凉了大半,尉迟真金两日未合眼,虽然困倦,但也难以安睡。夜晚人的精神总是薄弱些,尉迟真金想着想着,倒突然记起那日晨光初照,宋引章一身白衣站于宫墙上的画面,乌黑青丝绾起,清丽出尘,自带一股遗世独立的气质。宫里人人都说天后身边的宋姑娘堪称绝色,依他看,是好好的美人偏长了一张嘴。
也不知她那边有何进展…
黑夜与白昼在玫瑰色的黎明中悄然变幻,大理寺门房点上了灯,寺值打着哈欠坐在正厅内,被冲进来的沙陀忠吓了个机灵。
“尉迟大人,尉迟大人,你要查的事情有眉目了!”案情当急,礼数不周也可见谅。沙陀忠推门而入,尉迟真金早已醒来,正取了帕子洗脸。
“那粉末不是作胭脂的花儿,而是一种叫玲珑草的植物,能引来十里外自带光芒的飞虫。宫人们的衣服大多是湖丝制成,这种粉末很容易沾染上。”
尉迟真金蓦的想起那天在香料铺中看到的丝线,细如牛毛,白日里都难以察觉,若是夜晚能以丝线围出凤凰图案,再在上面淬些浓度更高的玲珑草汁液,那么平时便被吸引到宫中各处的飞虫便能积聚出凤凰的图案。
“备马!”
宋引章给了他一块可以在任何时候叩开宫门的令牌,如今刚好用到。
“大人”旷照急急忙忙跑来,“天后急召!请大人速速入宫!”
尉迟真金心头涌上不祥预感。
“参见天后”
“起来吧,本宫召你有紧要之事。引章几日前以动身前往岷州,至今杳无音讯。本宫现在要你把她平安带回,你可做得到?”天后威势逼人,岂容他人犹豫。
尉迟真金拱手一跪,“臣遵旨”。
宋引章关乎陇西王府,如今有兵的谁不想拉拢,她在天后麾下,就代表着陇西心向武后,天后如何能不在乎她?这点弯弯绕绕尉迟真金理得很是清楚,但如今他只怕她是凶多吉少。
这一次,虽然武后没给期限,也不要他提头来见,可恐惧如藤蔓滋生,慢慢的牢牢抓住了他的心脏。
邙山夏夜星空明亮,西北广袤之地,温暖如夏也少不了肃杀之气。尉迟真金到岷州已两日,山中时有野兽出没,但在这个情况不明的地方,生火是件极其冒险的事。当地的衙门派了不少人搜山,可除了最初滚落下的那些石头,其余的什么也没发现。山的背面是突厥的地界,衙役们也不敢贸然行动。这个宋引章,真是丝毫不让人省心。
大理寺卿武艺高强、敢于孤身犯险,可是一连在山上两日他也无所发现。只是今夜他运气不错,走着走着竟寻到一处山洞。突然后颈一阵凉风,尉迟真金拔刀猛的回头,唐刀的刃极其锋利,一缕青丝削落,他才反应过来,惊讶道“宋姑娘!”
宋引章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显然她也是一脸惊讶。尉迟真金镇定下来,望着面前的女子,形容憔悴但仍是戒备状态,便知她遭遇变故。这山洞妙就妙在内里有个转折,适合隐蔽,宋引章打了火折子,光线微弱,但足以看清对方。
“你受伤了?”白衣血痕,再明显不过。
宋引章暗道失算,方才动作一大便扯开了伤口,背上湿腻腻的血正慢慢往前襟蔓延。“你有伤药吗?”
“嗯”。
宋引章也不忸怩,扯了腰带,咬咬牙将已黏在伤口上的衣物悉数扒下,罩袍、中衣、内衫、连肚兜都被血染的看不出花色,有些本粘着布料结痂了的伤口通通裂开来。饶是历经重重生死的大理寺卿尉迟真金,自诩见过不少大风大浪,也被这斑驳的刀痕吓了一跳,有些只划破表皮,有些却是能见骨的。所幸这些都不是新鲜伤口,否则血腥味也容易引来野兽。
“你忍着点”。
“没事”,说完宋引章已经感受到后背火烧一般的疼痛,以往的经验告诉她这并不要紧,只要止住血,便能有机会医治。
上好了药,宋引章扔了沁血的里衣,只着外袍。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山上有人在挖铁矿,但不久前这个矿场就废弃了。我当时看到的只是一个坍塌了的矿洞。却不想这山上有突厥人巡视,我被他们发现了”。宋引章用手微微拢着火焰,怕它烧到别处。
尉迟真金仔细听她说着,橙色火光幽幽晃在她脸上,一双眸子沉得辨不出颜色,却仍顾盼生辉,美得叫人不忍移目。他尴尬地咳了一声,应声道“:本座来了已有两日,并未在山上见过任何人”。
灿灿烛火之光,宋引章看得有些痴迷,幽幽说道“:那是因为我把他们都杀了。”
尉迟真金闻言眉宇间透过一丝惊讶之色。
“他们也许很快还会找来,明天天亮,我们就下山”尉迟真金说道。他料定她孤身一人无法收场,那么巡山的突厥人很快就会顺着那些尸身找来,她先躲起来是对的,可他要是再不来,也不知道她还能再撑几日?
宋引章自顾自的玩着火光,她颇为享受令尉迟惊讶的感觉。山上无趣,她也乐得找话。“怎么?没想到?”她一手撑着下巴,盈盈浅笑偏头看着尉迟真金,自说自话道“:我看上去很像一个弱不禁风的官家小姐是吧?”
尉迟被她看的有些不自在,既然都被困在这里了,不如好好聊几句,她倒也不像是刁蛮刻薄之人。“听闻陛下早有意封你为郡主,你为何不肯,执意要留在天后身边?”他确实有些好奇,按说以她的出身,当个养尊处优的郡主才是正经,何苦跑来受这些罪。
宋引章狭长美目一转,冷笑着说道“:郡主又如何?那么多姓李的公主、王爷还不是杀的杀,流放的流放。他人把着你的命门,再多尊荣也是无用”。
尉迟真金低声喝止她“:宋引章”。她自知失言,只是无畏罢了。她同他说这些做什么?就不怕他把这些话禀明天后吗?尉迟真金听的五味杂陈,但想起自己背井离乡只身来到洛阳,倒也对她有些同情,同是天涯沦落人。
“你冷不冷?”
“什么?”
宋引章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的火折子已经燃尽。寒凉月色,夜深露重。
尉迟真金解下斗篷,手伸到半空中,她一顿,伸手没抓住斗篷,却握住了那只递斗篷的手。她用力一拽,自己直直撞入那人怀中,他高大身形挡住她视线,温热胸膛驱散她满身寒气。尉迟真金怔怔的站在那儿,只觉心跳好快,她贴着他,叫他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她的亦或是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