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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满别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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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平乱,继祁曜身死、祁越离开后,池珩又忙碌一阵子,才得了空闲。
池珩挨个论功行赏,陆遇官复禁军将军,其余人各有赏赐。
乐苒其实也已经做好决定,如果池珩不把她的卖身契给她的话,她会继续呆在兰陵,再过一年多,等五年之期结束,她再离开。
但是——
池珩把卖身契给了她。
乐苒微愣,不知纸张内容,她在池珩的眼神鼓励下,疑惑打开,目光方触及那题目时,她微微睁大了眼睛,满目不可置信。
“你——”
乐苒不知该说什么,千言万语哽在喉咙,她反倒觉得无言更好。
乐苒挑眉:“不后悔?”
池珩言:“决不反悔。”
“好。”
乐苒也很干脆,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当面撕了它。
临行前,池珩送别乐苒。城墙之上,远望群山,万物生发。
池珩注意到,乐苒带了一支玉簪,那是元州游玩时,他以让乐苒送给心爱之人为名,强行送给她。
乐苒注意到池珩的视线,她略不自在地笑了笑。
乐苒迎着微凉的春风,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带我入兰陵吗?”
池珩又在模棱两可:“我说过那么多个理由,苒苒都不信吗?”
乐苒直勾勾盯着池珩的墨眸,诚挚道:“不信。”
池珩双手撑在墙垛的凸起处的平整的石头上,粗糙的质感浮在掌心中:“苒苒,你知你失忆之因吗?”
乐苒蹙眉:“你知道?”
“有人夺你记忆,我不知那人是谁。”
乐苒仔仔细细回想,脑海空空,她没有一点印象。
“我查过青水镇和乐苒有关之人,没有任何线索。乐苒是孤女,身世可怜,她的邻舍都很照顾她。邻舍中,有人安居青水镇,也有人离开青水镇,很正常的现象。我试图去寻离开者,奈何没着落——”
乐苒点头,算作了解:“你有眉目?”
“摄魂之法,一种巫术。夺你记忆之人,正是用了这个法子。”
摄魂之法?
乐苒记起来,当初审刺杀一案的王铭时,池珩单独和王铭说过几句话,之后王铭眼神便十分混浊、无神了。
当时,她脑海中即刻浮现的,便是摄魂二字;她没有相关记忆,乐苒便知,那属于遗失的过去。
“你教我的,你则师从沈贵妃。”池珩交代,“不过你学得不佳,我反倒更胜一筹——”
池珩解释,沈贵妃是她母妃。
乐苒正想着,他们好像聊偏了,欲再问时,池珩道:“苒苒,你生来便属于朝廷,你的谋略、你的胆识、你的气魄,包括你的抱负、野心,你怀揣着它们,即使沉没,也该是十分清楚地选择放弃,而不是一无所知地退出。”
不该的,不该是这样的。
乐苒微愣,如鱼得水的自在,在朝堂中,她有时会有这种感觉,即使她曾几度游离在外。以女子身为官时,她喜欢当庭对峙的那种争论,她沉溺其中。
“生杀予夺,全在翻手之间——”
乐苒恰和池珩对视,他眸光深深,如深潭之水,神秘莫测,更添十分真诚:“我记得你曾言,趁人之危是不好的。但我的确是趁虚而入的真小人,我趁你迷惘之时伴你身侧,企图以一颗不轨之心,扮作赤忱之念,换你心动。”
池珩侧首,直直盯着乐苒:“苒苒,这才是我带你入兰陵的最大的目的,更是最大的私心。我希望能和你生死与共,相互扶持——”
——这是他最深处的欲望。即使拼命克制,仍不受他的控制,像疯长的藤蔓,牢牢地把他禁锢在这欲望的最深处,再也挣扎不得。
他渴望得到乐苒的注目、真心,包括她这个人,所有所有属于乐苒的,他都渴望拥有;可是他不能够。
乐苒有足够决绝的勇气,去反抗施加在她身上的压迫,她不怕鱼死网破,她也怀有赴死之心。
他见证过。
乐苒十九岁时,大婚当日,毫不犹豫地火烧晴雪殿,然后走入晴雪殿的大火中,以身殉国。
她绝不苟活。
池珩甚至有一个猜测,夺取乐苒记忆的那个人,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正是明白乐苒绝不会苟活于世的赴死决心,所以才取这下下之策。
不然,依她的性子,即使活下来,也未必愿意隐居在青水镇,从此忘却国恨,无名而活。
摄魂?
池珩有印象者,除却沈贵妃,再无他人。
不过——
沈贵妃早已做了黄土。
那会是谁?
可能只有等乐苒记起过去,才能知道答案了。
“所以,苒苒,你心动了吗?”池珩孤注一掷地问。
池珩知道,他留不住乐苒,但在乐苒走前,他仍是想问一问,自己在乐苒心中,究竟有没有一席之地。
没有,也罢。
乐苒失神看着池珩,扪心自问:她心动了吗?
为池珩那藏于玩笑戏言之下的真心,为他们曾生死与共、互相扶持的情谊,为池珩丧父之痛的哀伤,为池珩为报仇而隐忍的算计——
乐苒记得,池珩初为帝的那段日子,她表面是奉命去替祁曜守皇陵,不过是藏起身份为池珩暗中谋划部署。朔风帮她易容,她有时会藏在暗处,静静观池珩独自望月。
记得春节时,池珩明明忙碌也要抽空见上一面的真意,特意道一声“新年快乐”,赠她荷包。池珩奔赴兰陵,叮嘱她不必送,她去送了。
她记得最深刻的是,西境那一晚,池珩雨中舞剑,她为池珩撑伞。明知挡不住雨,明知是徒劳功,她仍是做了。
那是心疼吧?
乐苒不敢说是深爱,但一定有心动。
她微笑:“是的,我心动了。我心悦你,不问过往,不问曾经。”
乐苒郑重道:“池珩,我能看到你那浪荡不羁的行为之下掩藏着的那颗炙热而赤忱的心,这是千帆过尽来沉淀下来的隐忍,亦是我的动心之因。”
尘埃落定,池珩抒怀,十分真意地笑:“足矣。”
乐苒递给池珩一块吊坠,红绳为线,牵住圆玉。
池珩伸出手,顿在空中,犹豫片刻,终是伸手接过。他以指腹细细摸索圆玉上的字,浅浅的纹路,他细瞧,是“珩”字。
“入兰陵的第一年,你送我一吊坠,保平安之用。我总不能白受着好处吧?我选了这块玉,细心雕琢,又求佛祖开过光,但找不到时机送……”乐苒揭过这一句,她衷心祝愿,“希望它能保你平安。”
池珩牢牢握在掌心,他笑,郑重道:“会的。”
他不揭穿乐苒的小心思。
乐苒也笑,她拔下玉簪,交托到池珩手上,再捏他的手,成拳,牢牢握住玉簪。
“你说,让我送给喜欢的人。”乐苒微笑,眼神如水温柔,“我谢过你这份好意,权当是祝福之心。现在,我便以它,赠给心上人。”
天际迸溅出灿烂的金黄色的霞光,层层叠叠,晕染着层次分明的白纱。
他们立在城墙上,微风掀起他们的衣角,发丝凌乱交叠。浅浅笑意盈在眼底,他们皆了然于心,不戳明那离别的不舍与哀伤,于漫天云霞中浅浅落下一吻,做了云中景、风中画。
这是一场心照不宣而毫无定数的离别。
“池珩,或者说——沈琢,再见。”
*
乐苒书信给花向晚,她将要回来。花向晚大喜过望,早在那天来临时,早早便搬了张凳子,坐在门口等候。时不时有大娘路过,问她一声,她则神神叨叨言:“喜事。”
乐苒入小巷时,正好是这样的场景。
“晚晚!”
乐苒喊道。
花向晚登时起身,奔向乐苒,手脚并用,像个八爪鱼一样,挂在她身上。
乐苒稳稳抱住她。
花向晚偏轻,她尚抱得动。
那大娘定睛一瞧,眼睛都亮了:“嘿!这不是乐家小女儿苒苒吗?走了这么多年,回来了?”
乐苒点头,和大娘细谈一番,再入了屋。
此时已近中午,乐苒一路奔波,当是饿极、累极。花向晚拿下乐苒的包袱,替她整顿一番,忙招呼她用膳。
夜间枕在一张枕头上,两人互相依偎,花向晚静静听乐苒言,言她在兰陵之事。即使信中多有交代,那么多事,也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
乐苒去拜访街坊邻居,十分感谢她们对花向晚的照顾。邻居们纷纷推辞,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小事一桩。
乐苒去敲另一间屋子门,许久未有人回应。乐苒疑惑,问旁边人:“沈大娘呢?”
那妇女答道:“你离开不久,她也走了,不知上哪儿去咯。”
乐苒失落。
她初醒的那段时间,沈大娘待她极好,关怀备至,宛如亲女儿。沈大娘孤寂一人,两人算是相依为命的感情。她心中将沈大娘当作母亲,曾发誓要待她好,如今却连沈大娘在哪儿都不知道了。
在青水镇待上三天,乐苒告诉花向晚:“晚晚,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儿?”
“玉渊。”
花向晚一愣,片刻后归于平静,好像也没有当初第一次分离时那样的痛苦。大概是这些年来,她历经离别,又孤身一人生活了三年,早已看透。
花向晚仍十分不舍。
“其实——我隐瞒了一件事。”花向晚微不解,便听乐苒道:“我在兰陵,遇到过一个人,他叫陆遇,字随安,是禁军将军。”
花向晚收拾的手微顿,片刻恢复正常,她平静问:“这个人怎么了吗?”
乐苒直直看着花向晚的背影,她看不到花向晚的神色:“他告诉我,他有一个未婚妻,女方亲人因门户之见,拆散了两人。女方不甘,于成亲之日,自杀身亡。”
花向晚张了张嘴,无声。
“素云,我可以这么唤你吗?”
花向晚心一悬,她放下为乐苒收拾包袱的手,转过身,定定看着乐苒,起先是凝视试探,在她十分笃定的眼神中,逐渐放松,在事实面前,放弃挣扎抵抗。她十分明确一点:乐苒绝不会泄露这件事。
花向晚苦笑:“过去之事,我已经放下了,再提它也没什么意义。”
“陆遇呢?”
“什么?”
“晚晚,你藏着和陆遇的定情信物,陆遇也放不下你。既然彼此都未忘记对方,花家已败,为什么不再尝试一次?”乐苒轻轻道,“陆遇他决定终身不娶,非花素云不娶,你知道吗?”
花向晚无声。
“晚晚,我不知你有没有打算去找他,找不找他其实也是你的事。我只是……只是想告诉你,你喜欢的人仍在等你。你们已经蹉跎八九年,陆遇已过而立之年……即使他仍然年轻,可他正在渐渐老去。人生有多少个八九年呢?既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没有什么跨不过去的坎儿,为什么还要彼此浪费这短暂的人生?”
乐苒想起花素衣,花素衣的倾诉、她的痛苦、她的无奈,又想起祁曜的挣扎、他的孤寂、他的不得不放手。明明心系对方,所谓权势,断了这一条洪线,一个化了黄土,一个远在异国他乡,既是天涯海角的距离,更是生死的彻底陌路。偏偏这世间,最难说得清的,便是情之一字。
花素衣的苦,无人能解。
花向晚垂头,她坐在乐苒身侧:“知道当初我怎么逃离花家的吗?”
凭陆遇所言,凭素衣的性情,乐苒大致能才得到,花向晚直接肯定她的想法:“是素衣。”
“父亲托孤,伯父养我长大。我感谢伯父养育之恩,但真正育我成人的,仍是父亲。父亲不汲汲于名利,权势于他,有如粪土,若非不得已,他也不会把我托付给花家。我十三入兰陵,十六时,陆遇来找我。”
花向晚苦笑:“直到和陆遇见面,我才知陆遇之事。陆家为商贾之家,无权无势,伯父本来瞧不起,而陆家家道中落,伯父更不会同意父亲定下的这门亲。伯父单方面解了亲事,不征求我同意。伯父关我,若非素衣帮忙,我难和陆遇相见……”
“我终究拗不过伯父,但我不会成为伯父结党营私的利益枢纽,我不会受限于他,更不会受困于花家。于是我求素衣帮忙,成亲之日假死,换花向晚名,远去元州。我带了些盘缠,一路上救济一些人。他们部分人原来征兵,期满后卸任,竟发现……原来家中已无亲友。”
“他们感恩于我,一路随我去元州。于是我以那些盘缠,在凤霞关的丘陵处,建了清风寨,他们尊我敬我,奉我为寨主。初始我们坐吃空山,最后不得已,开垦荒山,种植蔬菜去镇上买,为当地一些混混欺负。为传播威名,不再受欺负,我们干起一些抢劫的勾当,得了微薄的钱财,种植的作物,更多是自给自足。”
包括劫色之名,都是一种自保的手段,怕混混们以为清风寨好惹。寨中部分弟兄征兵,习得一点武,当混混试图劫掠清风寨时,反被弟兄们欺压,清风寨亦因此而传名青水镇,百姓更加不敢惹了。他们也收敛行事,只求一个不相往来的和平局面,唯独偶尔抢个人,再平安放出,权当作清风寨不好惹的警示。
乐苒抱住花向晚,不再言。
花向晚揪出挂在脖颈间的玉佩,月牙型状,上刻“随安”二字。
她仿佛听到陆遇在轻唤:“阿云——”
花向晚笑了笑,她紧紧握住玉佩,无声泪流,最后终是忍不住哭出声来。这些年藏着的哀愁和痛苦全在这一刻爆发,她终于敢大声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