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芜尽处是春山》千里一色

72、风波起

　　返程时，送亲队伍日夜兼程，只用大半月时间，最终在九月初抵达兰陵。使者入宫复命，祁曜称是。

　　晚间，祁曜早早歇在乾清宫。偌大庭院，清清冷冷，寒月照拂。
　　乐苒轻声道：“她选了一位儒雅的公子，世承爵位，家中和睦，甚得她心。”
　　“那便好。”

　　已是九月初，正值换季之时，夜间寒凉，风声呜咽。

　　“陛下，外头风凉，该回——”

　　话音未落，祁曜重重咳了一声，连续不间断，用力到——几乎要把肺部从胸腔里吐出来。

　　乐苒蹲在轮椅旁，祁曜正歇了气息。他松开手，摊在掌心的白色手绢上，落了一圈红色。

　　目之所及，乐苒伸出的手微微颤抖，最终落在祁曜的手腕上。祁曜很安静，默认乐苒这个举动。

　　祁曜皮肤泛着冷白色调，双唇血色尽失，墨眸如深湖的水，幽深而邈远，没有焦距。

　　“陛下——”乐苒趁时诊脉，睁大眼睛，“您？”

　　祁曜一直以药续命，即使病弱，诊脉后尚能想出调养药方，即使药方多变，草药珍贵，尚不至于有无可奈何的无力感，现今却是油尽灯枯之状，已无回转之法。

　　这两个月，发生了什么？

　　祁曜虚弱一笑，他很坦然：“是朕的问题。”

　　他最近愈加虚弱无力，不得已让太医换了药方，虽有好转，他却知，这是在提前耗尽他仅剩的生机。

　　乐苒和云枫守在乾清宫门口，等了许久，池珩才从乾清宫出来。云枫先入殿内，乐苒和池珩相顾无言。

　　她目送池珩背影，不知陛下和池珩说了些什么。

　　乐苒有所感，朝堂之中，局势愈发紧张，祁曜更加繁忙，常常处理奏折到深夜。

　　乐苒不上朝，对朝中局势不算很了解，略微也能感受一些。祁曜召百官御书房议事时，她站在殿外，模模糊糊能听到一点风声，多为争执之言，以花重辉为首反对，争执不休。

　　花相——
　　和陛下不对付。

　　祁曜深夜批阅奏折，暖黄的灯光摇摇晃晃投射他伏案的身影。乐苒上前，放轻动作，收拾桌面凌乱堆叠的奏折。

　　祁曜本来倚着椅背假寐，缓解眼皮的沉重感。窸窸窣窣的声音环绕耳畔，祁曜睁眼，正见乐苒小心翼翼收拾奏折。

　　“长青。”
　　祁曜轻唤。

　　乐苒一惊，转身之时，恰听祁曜言：“帮朕一个忙。”

　　*

　　祁曜病危，暂由徐儒监国。

　　太医诊脉过后，纷纷摇头长叹，无言是对祁曜生命下的最后通牒。

　　如今朝堂之上又面临一个新的问题，若祁曜驾崩，该由谁登基。祁天佑登基时，祁氏血脉，除他之外，赶尽杀绝。祁天佑膝下有三子，祁言谋反，判了死刑，府中妻妾子嗣全部斩首；祁曜登基后未扩充后宫，目前尚无子嗣。祁氏血脉，只剩下远在南境的祁越。

　　祁曜亦下令：“朕若西去，传位端王，迎为新帝。”

　　于是文武百官迎祁越归，祁曜在此期间，撒手人寰。

　　花重辉叮嘱太医好生诊脉，陛下生死，容不得一丁点的错误。

　　太医十分笃定，陛下已无生机。

　　花重辉惊，看着床榻上那苍白的面容，不得不选择相信。

　　停柩期间，花淑婷日日着素衣，以泪洗面。

　　花重辉入宫看望花淑婷，寿康宫内，宫人静立。花淑婷瞥一眼花重辉，在其眼神示意下挥退殿内所有宫人。

　　花重辉沉重道：“祁越遭刺杀，确认身亡。”

　　花淑婷微愣，带点怀疑的语气问：“确定吗？”

　　花重辉笃定点头：“我本想派人控制住祁越，谁知有人趁乱劫走他，再发现时，人已经没有气息了。我让人截住消息，消息暂时传不回兰陵，但也瞒不久了——”

　　“我们该怎么办？当年祁天佑斩尽杀绝，只留他一脉；如今祁越身死，风凌已无后人。”花淑婷蹙眉，声线颤抖，“如果……如果让朝臣得知，或者他国得知，风凌朝政必然会引起腥风血雨。那些拥兵自重的老家伙，尤其是白远，刚愎自用，对于祁天佑的收权一直耿耿于怀。封为淮阴侯后，这些年一直沉下去，谁知他会不会在这时蠢蠢欲动？”

　　“池珩。”

　　花淑婷双目圆瞪：“你是指——”

　　花重辉眸色深深：“池珩亦是祁天佑之子，现在他是唯一的选择。我们若要稳住朝政，又想名正言顺以禅让之法得到皇位，别无选择。”

　　花淑婷手扶住软榻，右手蜷缩成拳，长指甲陷入掌心，死死揪着。
　　她知道这是唯一的法子——
　　她要杀池珩，杀不成也罢，反过来还要澄明池珩身份，助池珩登上帝位，即使这只是权宜之策。

　　“池珩怕是早已知我们所作之事，如果我们扶他为帝，他必然会针对我们。”

　　“权宜之计，他嚣张不了多久。”

　　花淑婷压抑愤恨的情绪：“谁能作证？”

　　和池明兰交好的，除了池家人，还有谁？池明兰怀孕一事，又有谁知？

　　“徐儒——”花重辉十分冷静，“他和池明兰小时相识，一同长大。当年徐儒和池明兰差点结了亲，若非祁天佑横插一脚——池明兰也曾以怀孕为由，拒绝徐儒。我们只需要向徐儒坦白，徐儒再去向阮月竹求证，这件事便可以解决。再以大义之名，请徐儒出来证明池珩身份。徐儒是两朝太傅，颇有威望，景明去世前着令他监国。他所言，即使没有十分威信，也当有七八分。”

　　“那便这样——”

　　于是当祁越身亡的消息传回兰陵时，花重辉即刻上门拜访徐儒。祁越身死，徐儒和百官商议，从祁氏旁氏甚至远房血脉中挑选合适的后嗣。祁天佑那一代，祁天佑杀了所有的兄弟，和他同辈并无姐妹，只能再往前回溯。
　　旁系子弟，终究非正统——

　　徐儒于百忙中接见花重辉，听他一番言语，终是沉默。

　　徐儒得了阮月竹的确切答案后，这才明白，池明兰拒绝他之因。先帝之错，反过来却让一个女子为此遭罪，承了余生背井离乡的痛。

　　“丞相所言极是。”
　　徐儒应下。

　　祁越身死后，朝堂之上，人人神色各异，表面和平，实则内心不知在盘算什么。

　　徐儒道：“二十多年前，先帝受贬南境，众位之中，有多位跟随者。这些人当知道，陛下在南境，曾邂逅一名女子，池将军的妹妹，池明兰。老夫曾和池明兰交好，知她和陛下的二三事。先帝强迫池明兰，池明兰因此怀有身孕。池明兰为刚烈之女，并未心系陛下，于是假死离开南境，另寻地方安居谋生，却仍是诞下孩子，孕育他长大……他便是池珩。”

　　惊雷只声，震得在座之人，个个哑口无言。

　　花淑婷站出来：“诸位大人，先帝和池明兰之事，哀家当年伴君侧，亦有所耳闻。哀家——当年亲手牵的线……”

　　有几人陆陆续续站出来，证明祁天佑的确喜欢过池明兰。当年池明兰帮助军营管理后勤生活，她的能力和才情得众位将领的佩服，自然认得她，也有多人青睐她。奈何池明兰明确拒绝，他们也不是死缠烂打之人，聊作祝福，平时仍和平公事。

　　徐儒问：“池世子，老夫斗胆一问，你何年何月何日生？”

　　未等池珩回答，已有人先道：“太傅，下官曾参加过池世子的冠礼，八月二十三，如今当二十有二矣。”

　　花淑婷证实，对得上。

　　池珩惊诧，不敢相信，自己竟成了祁天佑之子。他站出来，向徐儒鞠躬：“太傅，下官惶恐——”

　　“殿下，你可去问阮夫人，她和池小姐是故交，亦是知情者。”

　　百官对比池珩容貌。池珩眉眼很像池明兰，但他们中很少人见过池明兰，徐儒提议拿条帕子遮住池珩的眼睛。遮住那眉眼之后，没了那双漆黑深邃的墨眸引人注目，他们这才发觉，池珩的面部轮廓和祁天佑十分相像。

　　“这——”

　　百官面面相觑，即使十分震惊，也不得不相信了。

　　池家和祁氏并无血缘关系，池明远是祁天佑亲封的异姓王，池家子嗣不可能有像祁天佑者。

　　徐儒面对百官，声音铿锵有力，眼神十分坚定：“诸位大人，殿下是祁氏唯一血脉，理应由他继承大统。”

　　“臣附议。”
　　“臣附议。”
　　渐有人赞同。

　　池珩拒道：“太傅，各位大人，古往今来，为帝者，英明神武，兼具文韬武略，励精图治，恩泽天下，一心为民。下官心在天涯，求做逍遥客，非陛下之求不为官，更无心帝位。下官无能，难以任之，恐负大人所望。”

　　徐儒朝池珩鞠躬，以恳切之言，试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殿下，如今陛下驾鹤西去，端王殿下又为贼人所杀，皇室后继无人，帝位空悬。玉渊即使和风凌结秦晋之好，未必不虎视眈眈风凌疆域；西境南蛮各有边民侵扰，尤其是去年开春，西境攻打风凌，战乱长达三月之久，边境民不聊生；去年九月，西部地区历经旱灾，流民四处迁徙，又遇景亲王谋反，伤我国国力。今年年初，西部地区天降甘霖，旱灾有所缓，民生仍未平。内忧外患交接，风凌朝政岌岌可危。

　　“自先祖打下祁氏江山以来，祁氏于风雨飘摇中，蹒跚学步，也稳稳走了近百年。陛下未实现先祖统一天下的大愿，未能彻底实现大一统，先祖基业，怎可毁于今朝？殿下，如今你是祁氏唯一血脉，理应挺身而出，继承大统，护我风凌百年江山稳固，护我风凌子民万世安生！”

　　百官当朝跪拜：“请殿下明大义，承大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