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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故人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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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作揖,言笑宴宴,礼貌行了礼:“姑娘安好。”
乐苒走下桥,粗略观他眉目,不敢细看,恐唐突人家。
她不认识这个人。
乐苒点头,略作回应。
她欲走,公子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掌间是一块洁白而整齐叠成方块的手帕,边角绣以竹叶图案。
乐苒疑惑,公子温和解答:“姑娘哭了。”
“多谢。”
乐苒未接过,疏离的一句道谢,转身即走人。
公子盯乐苒消瘦背影,眉眼微弯,浅浅笑意藏在其中。
*
七月十五,宫中设宴,包括乐苒在内的统领,宴会上皆备席。
席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舞女着纱衣,白沙遮面,水袖舞动间,风情流转。
乐苒后来想了一想,发觉那位公子的面容虽清晰地应在脑海中,仍是没有一点点的印象,遂作罢。直至今日席上,乐苒见容玦黄色龙袍在身,端坐于玉屏前,施施然指点宴会事,恍惚间,记忆中那个模糊的身影愈发清晰。
那人本来逆着光,后背对她,侧过脸朝她伸出骨节分明而修长的手。强光刺激她的双眼,让她无法看清人。
于是那人转过身,整张脸彻底映入她眼底,和这个人的过去,一幕一幕如流水,纷至沓来,在她脑海中放映,最终汇成长乐渠石碑旁,容玦递给她一块手绢的景。
乐苒倏然失笑。
原来如此——
她便说,长乐渠沿途无人走,她踽踽独行,为何下桥时,偏偏有一公子兮,独立石碑旁。
容玦——
怕是在监视她。
乐苒不言。
宫女上前斟酒,乐苒以“不饮酒”为拒。宫女则殷勤为她倒茶,乐苒由着她去,谁知那宫女非要亲手递给她,乐苒伸手欲挡,宫女却不小心失手,将茶水泼到她身上去,弄湿了衣裳。
宫女忙请罪。
阵势之大,引得容玦和周遭人注意。容玦端着声问:“怎么回事?”
“陛下,奴婢失职,不小心弄湿这位姑娘的衣裳……”
乐苒安静望着容玦,容玦身侧的女子巧言笑道:“陛下,不妨让乐姑娘下去换身衣服。湿了的衣服,穿着总归是不舒服。”
乐苒知道那是谁,容玦之妻,中宫之主。
容玦:“允。”
“多谢陛下关怀。”
乐苒算是知宫女之意,弄湿她衣服,带她换衣服,故意引她出来,容玦要做什么?欲带她去哪儿?
乐苒安静跟着宫女走,她本来也不认路,也不知道这是要去哪儿,但总归,这不是去换衣服的路。
宫灯明亮,黑暗延申。
乐苒随宫女入了一处无人境。树上高挂红灯笼,黄色的光从内投射,散落在空气中,明亮一片。风声飒飒,夏夜蝉鸣,绿叶相映。
乐苒心中警惕,她手抚过树叶,辗转于泥泞的石路上。借着灯光,她看清眼前这堵破烂的泥墙,木门掩着,乐苒上前轻轻一推,没有灰尘。她轻轻摩梭手指指腹,没有粗糙的质感。
她侧首,四处观望,驻足思忖:这儿应该为人打扫过?
石路泥泞,坑坑洼洼,落叶未成堆。破败的木门不见灰尘,宫灯高挂,这儿地处偏远,如此破旧,偏偏又十分整洁,想来有人精心管理着。
乐苒推门而入。
院内无人,树木高大,飘着红条。乐苒凑上去,揪在手中,定睛一瞧:沈笑、容玦。
她警觉身后有人,忙松开手,转过身去。
容玦正端方站在她身后,目光落在她方才看的那种红条上,声音淡淡如流水,渺远又悠长:“那是年少之时,长乐向月老许下的愿望:愿沈笑和容玦长长久久。长乐亲手将这红条挂在这颗树上,她信月老,又不信月老,更愿意相信初见之所,让这儿牵了线。”
乐苒回望,她欲伸出手再碰,终是忍住,她右手轻轻收拢,垂落身侧。
乐苒作淡然样,收回目光,容玦恰好笑着看向她。
容玦很想问她这些年,别来无恙否。千言万语难诉,最后只凝成一句话:“长乐,好久不见。”
容玦温润如玉,乐苒淡然一笑:“好久不见。”
“若想见我,直言便是,何必这么装神弄鬼,故意出现在长乐渠,又故意弄出这一招?”乐苒无所谓反问,“难不成……我还会不见你么?”
“是。”容玦倏然失笑,他直接承认,“我害怕你不愿见我。”
“我的意见对你这么重要么?”
乐苒在反讽,容玦也从未做到彻彻底底尊重她。当年那场亲事,不正是容玦拿暮云皇室的性命来逼迫她的么?
“你记起过去了?”
容玦听闵辰之言,知乐苒没了记忆。他很痛心,十年,十年来相处的点点滴滴的情谊,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怎么可以?
怎么能够?
“大致记起一些。”
容玦淡淡问:“那你看看这儿,能想起什么?”
乐苒抿唇:“相识之地。”
是他们故事开始的地方,更是他们爱情的见证之所,尤其是——当长乐伤心时,偷偷哭泣的好去处。
“你在监视我?”
如果依清瑶之言,自她死后,容玦找她,至今当有四年之久。这四年来容玦从未放弃,如果他真是一个耐得住性子的人,按捺住急切的期盼也不是不可,只为这一晚,这设计好的再重逢。四年都等得起,这几天,亦等得起。
容玦笑言:“话本好看吗?那是我们的曾经。”
——变相的承认。
乐苒神色淡淡:“尚可。”
容玦旁若无人道:“长乐,我很想你。”
乐苒不欲和容玦纠缠,她往回走,和容玦擦肩而过。容玦没有拉住乐苒手腕,反跟着她一起走出去,亦步亦趋。
容玦闲庭信步。
乐苒凭着脑海中的那点记忆,她摸出偏院,往宴席处走去。容玦悄悄潜出来不关她的事,但她出来得够久了,再不回去,怕是要惹人生疑。
乐苒远远便瞧见宴会的灯光,她心中一喜,走出长廊,到了天空裸露着的空地,方转过路边的假石,恰见池珩靠在假石旁来回踱步。
池珩笑着看她,恰见跟在她身后的容玦。池珩面上一片平静:“陛下。”
“池世子。”容玦浅浅一笑,“或者,孤该喊你——沈琢,沈护卫。”
池珩和容玦对峙,暗潮流动,波涛汹涌,拍岸惊石也。
乐苒上前,拽住池珩的衣袖,以眼神示意他没必要和容玦纠缠,然后拉池珩回宴席上。池珩深深凝望容玦,眼神冰冷,他对乐苒温和笑笑,乖乖听话。
容玦平静的面容终于有了皲裂。
他回到席上,皇后问:“陛下怎么去这么久?”
“瞧见位故人,多留了会儿。”
“故人?”
皇后疑惑。
“嗯。”
容玦淡淡点头。
见他兴致不高,皇后收心。
两人不再言。
宴席继续。
宴会散后,乐苒伴花素衣坐了马车,方放下车帘,便被人叫住。乐苒掀起车帘,来者是一位笑得慈眉善目的公公:“乐姑娘,陛下命奴才把这个交给你。”
乐苒愣愣接过。
公公笑得嘴角裂开了花儿:“奴才告退。”
马车摇摇晃晃,乐苒握着檀香木盒,小小一个,正方形状,恰好满了整个手掌。
花素衣问:“这是?”
乐苒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花素衣犹犹豫豫:“你……认识容玦?”
“见过几回。”
花素衣看出乐苒不想说,又见她置木盒于一旁,于是也不再问,反是乐苒问起她来:“玉渊那么多位公子,有没有中意的?”
花素衣勉强一笑:“所托是人便行。”
“好吧——”
乐苒他们陪花素衣逗留一个月,为她相看未来夫君。容玦托人送给乐苒一本册子,乐苒打开一看,是一些适婚男子的人选,包括一些介绍和图册。
乐苒翻开一瞧,寥寥十人左右。家世不错,家中关系和谐,人也可以,和乐苒陆遇挑选的人有重合的。
乐苒问池珩和陆遇,池珩言:“玉渊王侯之多,这些人以后可能和朝政相关。这些人品行尚可,容玦送来,当是比较可靠的。如果容玦以后要清理朝堂,他们要么是无危胁或威胁较少者,要么便是能为他所用的人。”
三人于是拿出他们挑选过的对比,找处重合者,最后交给花素衣看,让她自个儿选择。他们也只能把比较好的可能性放在花素衣面前,至于最终选择权,还是要由花素衣决定。
使馆内的庭院处,乐苒站在长廊下,遥看远方。自那日宴会后,容玦再未设宴,乐苒也再未见过容玦。
回使馆后,她打开容玦送来的木盒。黄金色的锦缎做了内衬,盒子中间凹陷下去,置了一个箭矢。
乐苒拿出来,以食指和大拇指指腹捏住,她就这昏黄的灯光观察。嘉庆门一箭,她射中容玦肩膀,这个……是那支箭的箭矢么?
容玦珍藏也罢,如今给他,是想要提醒他们之间的纠葛吗?
乐苒想还回去,她嘱托使馆的主事,她有事见闵辰。主事替她传话,闵辰来见她,于是她递给闵辰。
闵辰接过,不问。
之后再去交集。
池珩立于她身侧,将画册交给花素衣后,乐苒便独自来这庭院,一人静坐。
“容玦当是看在你的关系。”
池珩虚笑,他静静观乐苒面容:苒苒,其实我一直都在害怕。我笃定地同你说,我知道你不会选择容玦,可我还是害怕。
你和容玦相伴十年,度过最昏暗最无助的时日,已超越生死,更成为精神上的依赖。那十年,是谁都不能插足的曾经。即使我曾参与那十年的三分之二,因是后来人,早已无容身之处。
乐苒想,可能吧。
容玦表现出来的样子,好像很在乎她,又好似无所谓,只当做是一位久久不见的故人,礼数得宜,稳妥便是。
她其实也茫然,她的记忆很混乱,记得和容玦间的一些生活日常,也记得一些恩怨,如嘉庆门那一箭。但仅凭这些,算不上深刻的恨,却也没有刻骨铭心的爱。
她有陌生的疏离感,也有萦绕在心的熟悉感,两两交织,千头万绪。
她观池珩,对方定定看着她,目光深沉,这一刻乐苒忽然发现:好像自池珩从南境回来后,他们之间的相处方式就变了。从前,池珩仗她无知,总是借着玩笑之言调侃她,藏一些不知真假的告白之语;回了南境后,则在无形中多了一种分寸感。
乐苒自知她待池珩如一,即使情感上有变化,她也未曾表露出来,只默默藏在心中。
那么,变的——
是池珩吗?
经历诸多事情,好像谁都在变,然后在某一个时刻,忽然觉醒:原来我们变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