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芜尽处是春山》千里一色

69、伤者叹

　　祁曜回复使者，风凌同意和亲。

　　玉渊拿出相当友善的态度：“陛下放心，玉渊所有未婚王侯，花二小姐皆可选，定让花二小姐满意。”

　　乐苒很无奈。

　　花重辉很生气，当着百官的面，他不得不叩谢圣恩，他要留一个风度。祁曜封花素衣为嘉和公主，花重辉则借此名，让花素衣留在皇宫，拒绝她回花家。

　　花素衣几番欲见花重辉，花重辉仍是不见。

　　花素衣对着他背影道：“父亲，素衣不会后悔。”

　　花淑婷也叹气，偏偏没奈何。圣旨已下，玉渊使者也很满意，风凌更不可能反悔。

　　花素衣坐在镜前，花淑婷抚着她柔顺的青丝：“你母亲去得早，我膝下无女，看着你长大，早已将你当作我女儿。我早早为你备下婚服，盼着你嫁一个好人家。不曾想——如今我连你的婚事都参与不了。素云也是；我看着她穿着红色的婚服，浑身却泛着冷冰冰的死亡的气息。”

　　花淑婷长叹，语气越发柔和：“二哥托孤素云，我未能如二哥言，好好待她，是我的不是……”

　　花素衣眼眶微红：“我相信素云姐姐不会恨姑姑的。姑姑自有考量，一定也是在为素云姐姐着想……”

　　“人走灯灭，尽是些伤心事，不提也罢。”花淑婷反而笑了，“我花家的姑娘，到底难求一个好结局。姑姑做了一件错事，否则你和景明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是姑姑亏欠于你。不要怨恨姑姑，好吗？”

　　花素衣忍不住泪流。

　　——都不重要了。

　　而祁曜这些天放乐苒的假，让她多陪一陪花素衣。祁曜知道花素衣和乐苒的交情。

　　花素衣想安静，乐苒倒也不强求，坐在门口无聊地赏风赏景。绿叶低垂，送到眼前，乐苒伸手一拨，它轻轻摇晃，闪了闪，又碍到眼前来。

　　她正好撞上巡逻的余烈。

　　“长青，将……军我总觉得他不太对劲儿。”余烈叫住她，看了眼殿内庭院深深，寂静无人动，“二小姐和亲之事估计勾起将……一些不好的回忆，这会儿可能藏起来喝闷酒……”

　　不好的回忆？
　　和花素云有关吗？

　　乐苒受了嘱托，向花素衣讨要一个晚上的空闲时间，出宫去了校场。她记得陆遇说过，他也是无家可归之人。

　　夜色深深，杳杳婆娑树影。

　　乐苒陪陆遇坐在房梁上，花好月圆，举杯对酌；其实是陆遇举杯对月，一人独酌，乐苒只能赔个酒兴。

　　乐苒静静听陆遇倾诉，他也藏了许多心事。

　　人呐——
　　愁来愁去，总是愁不完。

　　“二小姐的婚事，倒让我想起许多不快来……”

　　原来是陆遇的情史。

　　“我与阿云的婚约，让我见识到这个世道的成见：门当户对和男女之差。我家境殷实时，与阿云定下婚约，两家欢喜。及花二爷去世，花二爷托孤花丞相，阿云自此去了兰陵，我们相约兰陵再见。后来我家道中落，我入兰陵参加武考。我去了花家，欲见阿云，花家驱逐我，并单方面解了婚约。

　　“我与阿云情投意合，阿云同样不同意取消婚事，但她为花家所控制，无法脱身。她一生的幸福，皆系于花家之手，这是这个世道寄予女子的不公。阿云的幸福，于花家而言，不值一提。花家以阿云的婚约来结党营私，阿云不同意，终于在成亲当日，自缢身亡。”

　　陆遇仰头，抬起酒壶直接倒，酒水洒了一身。他苦笑道：“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我初来兰陵，寻上花家，遭花家驱逐，二小姐倒帮过我一些忙。她为我和阿云牵线，我和阿云能相见，也全靠她的助力。我有报恩之心，奈何无报恩之径，到如今，二小姐不得不和亲，我欲有为，偏偏圣意下，只能无为。二小姐若不想嫁，陆某倒能拼死一搏，抢她走，护她余生顺遂。”陆遇无奈，“阿云也曾嘱托我好好照顾二小姐，我却未能做到……”

　　陆遇伸手，从脖颈处扯下一条由绳子挂着的吊坠，上是一块月牙状的玉佩，玉佩上刻着浅浅的痕。他挂在脖颈处，垂落时贴着胸膛，那是最靠近心脏的地方。

　　陆遇垂下玉佩，任由其在空中飘荡，月光照拂下，散发清冷的光芒。

　　“阿云躲不过门第之见，我尚且以为是丞相不疼爱她，不知她这些年受了多少的苦；直到二小姐，二小姐自愿远嫁，门当户对的好姻缘，丞相却气得连女儿都不愿意认……”陆遇喉头苦涩，“我才知道，原来问题既是出在门户之见，更出在丞相。如果花二爷早知丞相这样冷血，或者我当初勇敢一点，留下阿云，是不是……她便不用为反抗而决然赴死？是不是今日仍会好好活着？”

　　乐苒心痛之余，更多是震惊。她终于想起来“随安”会什么那么耳熟。

　　她声音微微颤抖：“我能……看一看玉佩吗？”

　　陆遇递到乐苒手心，确保她接稳才松手。

　　乐苒看着玉佩的形状，上面刻的字：素云，她以指腹轻轻摩梭。如果花向晚的玉佩不是月牙状，上面未刻“随安”二字，花向晚未告诉她未婚夫的字为“随安”，她也许不会多疑，更不会觉得震惊。

　　“你……这是你们的定情信物，是吗？是你们特意刻的，天下独一无二，绝无相同的第三块……是吗？”乐苒声音不自觉颤抖。

　　陆遇小心翼翼接过，牢牢握在掌心：“是。”

　　乐苒心颤。

　　见她奇怪反应，陆遇疑惑：“怎么？”

　　乐苒勉强摇头，她看着陆遇失魂落魄的样子，终是缄默。

　　所以，花向晚是花素衣，花家大小姐。她在大婚时自杀，实则是金蝉脱壳之法，只为摆脱花家束缚。陆遇的大名传遍风凌，花向晚一定也知道。向晚不去找陆遇一定有原因，她知其中情况，最该做的，是当作不知道。

　　花向晚不愿意见陆遇，即使陆遇找到她那又能如何？天下之大，不止清风寨可以藏人，花向晚若决心要走，四海皆可为家。

　　乐苒看着陆遇，只能在心中道歉。

　　*

　　六月初，玉渊使者回国，花素衣同行。

　　花重辉再怎么不愿，到底是来送行。花素衣当面拜了三拜，以谢这些年的养育之恩。

　　花淑婷迎风而站。

　　车马浩浩汤汤，乐苒受祁曜所托，做了护送花素衣的护卫。

　　祁曜言：素衣过去，孤独无亲，你陪她走这一程吧，好好帮她相看相看未来夫君，找一个温柔可靠的，不要所托非人。

　　陆遇请求护送花素衣前往建京建京；池珩更是请求同行。

　　于是乐苒、池珩和陆遇成了和亲团护卫的统领。

　　闵辰对乐苒笑笑，乐苒知道闵辰为什么笑：公子见到你会很高兴的。

　　——容玦。

　　晚上露宿山野，军队建了帐篷，乐苒和花素衣同睡。

　　花素衣和陆遇见过，二人点头之交。花素衣几番盯着陆遇的背影，她知道陆遇这些年的孤苦，她守着素云姐姐，立志终身不嫁。

　　她想了想，几欲张口，终究忍住。她到底还存些理智，记得别人嘱托。

　　辗转半月，终于过了风凌边界，进入玉渊境内。花素衣掀起车帘，探头望着窗外。

　　远山淡影，重重叠叠，郁郁葱葱的绿色泛起一圈一圈涟漪，向山顶汇聚而去。城墙伫立，那一道门，是两国之隔。

　　从此一别是他乡。

　　因天色将晚，附近又有边境小城，众人快马加鞭，在天色彻底暗下来时，终于到了城内。

　　城镇之小，不算富裕，内建几座小旅店，主要是供来往行商们做歇脚用。

　　大堂中人声寥寥，来往较少行人。乐苒和花素衣、池珩、陆遇四人一桌同座，共用膳食。

　　行途简陋，小店食物，不求鲜美多味，但求饱腹。

　　半月长途，花素衣早已习惯。纵然娇生惯养长大，这么点苦，她还是吃得的。

　　几人用膳时，小店又入六人，五男一女。男子身着麻衣褐布，腰带佩剑，头戴草帽掩了眉目，几缕发丝垂落，略有江湖侠客的豪气；女子则多妖娆之气，神态妩媚。

　　“小二！住店！”

　　“好嘞！客观请稍等——”

　　小二忙上去招待，乐苒听见他们以粗犷的声音大喊：“小二，来两壶酒和两斤肉！”

　　乐苒恍惚有怪异之感。她本以为能够安静用完晚膳，谁知那位窈窕女子忽然凑上来，坐在池珩身边，整个人几乎要黏在池珩身上：“哟……这是哪出来的玉面小郎君？瞧瞧这模样，剑眉星目，肤若冰雪，甚者娘子我欢心呢……”

　　池珩起身，拉开与该女子的距离，冷声道：“这位姑娘，请自重。”

　　花素衣微微错愕，她从未见过这种调戏行径。

　　乐苒和陆遇及同行者静静观看。

　　那女子满不在乎，甩了甩落在胸前的青丝，仍是笑意盈盈，媚眼如丝，姿态万千：“别啊，小郎君……今日你我相见，亦是不可多得的缘分呢……”

　　池珩不予理会，反看向在座之人：“告辞。”

　　池珩上了楼，与女子同行的男子打趣道：“九娘，看来你看上的玉面小郎君甚是不解风情呢……”

　　“哈哈哈——”

　　笑声一片。

　　乐苒扫一眼女子，她妩媚一笑，全然不顾别人的调笑。她一袭红衣妖艳无比，身段窈窕，张扬自信地笑，不可一世。

　　她施施然坐回去，掩面笑道：“小郎君吗……总该有点小脾气，这才惹人怜爱呢。若是巴巴地凑上来，那就没什么趣味了……”

　　乐苒和陆遇对视，警惕之意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