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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绿树荫浓,池水凝碧,微风吹动潇湘竹帘送来一阵浅浅荷香。厅上人满为患挤挤挨挨地站在两侧,中心处得了偌大的一块留白。萧珩站在那块留白里,身后跪着一人,衣衫凌乱,长发披散,形容很是狼狈。
      檐下莺啼婉转,却更衬得厅上静得诡异,皮肉之下血脉贲张,身子却绷成了一根拉紧的弦,萧珩定定地看着高坐堂上的嫡母一言不发。
      段玉芙生得一副明艳长相,乌发丹唇美的张扬。她生性跋扈眼中向来揉不得沙子,对萧珩这庶子一贯苛待,常日寻得半分错处都要大做文章,今日却一反常态,气定神闲地饮了一盏茶,才悠悠开了口。
      “依大公子所言你昨夜是因着旁人算计才会稀里糊涂的同这丫头宿了一夜?”
      萧珩嗓音有些发紧,却仍恭敬回道:“回母亲,昨夜之事孩儿已记不真切,管中窥豹若妄加揣测只怕牵连无辜之人,可想来应当同昨夜那杯酒脱不了干系。”
      昨日恰逢十五,依惯例阖家应在兰芳水榭共进晚膳,只是待萧珩到时却发现只自己一人。伺候的仆佣弓着身子回话道:泗水那边傍晚派了人来,邀城主前去赴宴,盛情难却城主便携二公子去了。恰巧夫人今日身子不适也不能前来,因此今日的家宴只有大公子一人。
      萧珩深知自己在这府中身份微妙,处境尴尬。父亲待自己这庶长子算不上疏远却也从不亲近,反倒对二弟寄以厚望,赴宴此类出头露面的事向来落不到自己身上。而嫡母对自己嫌隙已久,想来什么身子不适也不过是个借口,只因对上自己便食不下咽罢了。
      至此,萧珩并未察觉出有丝毫不妥,入了座独自用起晚膳来。
      八珍玉食,山珍海错,今日的膳食似乎格外花了心思,添了数道不常见的菜色。期间有婢女垂首顺耳地上前给他斟酒,萧珩瞧着她眼生,不由多看了两眼。
      眉眼清淡,肤色白净,算不上多出挑的长相,倒是颊边的那一点小痣颇为惹人注目。
      他收回视线,举杯饮酒,入口绵柔,饮后回甘,是难得一见的好酒,不由得他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方才那婢女又走上前来,依旧垂着头小心翼翼地他斟满。
      今夜的酒似乎格外醉人,酒入肠中,萧珩只觉有一股熏然暖意自脏腑蔓延至四肢百骸,暖陶陶,熏熏然,让他欲罢不能。
      待他终于觉出异样时,却已晚了。陷入癫狂迷乱前的最后一线回忆是,有人惊慌失措地颤声道:“你做什么!”
      有关昨夜的回忆到此戛然而止,萧珩抬眸向上座看去,段玉芙也正笑意盈盈地回望自己。那唇角眉梢的志矜自满,若说昨夜之事同她无关,只怕任谁也不会相信。
      萧珩隐在袖中的手握成拳,一分一分缓缓地收紧,薄薄一层皮肉下青筋毕现,骨节凸起发白。
      “大公子身为城主长子出身高贵,又自幼同洛湘府小姐那般的美人儿定下了婚约,想来定是不会对一个婢女怀什么心思。”那双善睐明眸转了转,段玉芙看着自方才起便一直俯身跪在地上的人,接着道:“可见是有人心思不安分,妄想使些下作手段一步登天。”
      如意自这场闹剧开演便不曾开过口,此时听见这一句她微微直起身却也不曾抬头,只结结实实地向上首磕了几个响头。“求夫人明鉴,奴婢并未心怀妄念。”
      “呵——”段玉芙嗓中迸出一声轻蔑的笑,“依你所言,难道是大公子强你不成?”
      如意周身一僵,放在额头两侧的双手蜷了一下,又飞快地松开了,没有说话。
      段玉芙又问:“这丫头是何来历?”
      立马便有人踏前一步回话,“这丫头是半年前依着惯例自牙婆手中采买的,一起的还有五六人都同她差不多年纪,入府后就拨在后院里听差。兴许是被咱们城里的繁华锦绣迷了眼,这才起了不该起的心思,算计到大公子身上了。”
      段玉芙捧着茶盏刮去浮沫,心里思量着一出戏唱到此处也是时候收场了。此局由她所设,为的便是离间萧珩同洛湘府,以免他借着与洛家小姐的婚事得势危及她亲子的地位。
      她端着茶展却也不喝,“即使如此,府中对这般心术不正之人都是如何处置的?”
      旁边人干脆回话,“若是大公子怜惜这丫头,收进房中也无不可。如若不是,依着规矩应当乱棍打死才是。”
      段玉芙将茶盏轻轻放在案上,美目中凌厉杀意一闪而过。“既是如此,就按着规矩行事吧。”
      两侧有人走上前来,架起如意的胳膊拖着她往门外去。
      “不要……不要……”由本能中发出对死亡的恐惧让嗓音中染上一层颤抖的哭意,自今日这出闹剧拉开帷幕算起,如意第一次抬起头,将面容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中。“求夫人,饶了我……饶了我……”
      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是她。
      可是,后来如意却无数次的在想,若是干净地了结在当初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段玉芙微微皱了皱眉,下面的人立刻心领神会,一把堵住了如意的嘴。她摇摇头想要挣脱,下一瞬便有人自脑后一把扯住她的头发,让她动弹不得。
      段玉芙美艳凌厉的面容,诸人鄙夷嘲弄的眼神,以及立在当中从始至终未曾回过身的那道颀长身影在眼中越来越远,最后化作模糊一片。
      如意软了身子阖上眼,接受了属于自己的结局。可此时,却响起一道清冽嗓音:“且慢——”
      原本拖着她往外走的人停了下来静候着,让已经认命的心却又因着这一句重新燃起希望。可是这一声之后,许久未曾有人说话,这在生死一线间左右摇摆的一瞬被拉的极其漫长。
      许久,如意听见他开了口,那是面对所有的算计与屈辱却要和着血与泪生生吞下的不甘。
      “——留她在我院中伺候吧。”
      段玉芙一愣,紧接着回过神来不加掩饰地嗤笑出声,她本只希望能令萧珩同洛家互生嫌隙,眼下看来却是事半功倍,收获出人意料。
      “大公子果然仁善,”她抬眸看向因着旁人骤然卸力无力支撑瘫软在地的如意,唇角翘起一抹讥讽,“还不快来给大公子行礼。”
      那一日,如意跟在萧珩身后,沐着阖府上下或是嘲讽或是鄙夷或是怜悯的目光到了璇玑馆。当时自己究竟是何心情,过去这许多年头其实早已忘怀,却唯独记得萧珩同自己说的话,那是他同自己说过的第一句话。
      “今日之事乃受情势所迫,望你日后安分守己,好自为之。”

      闻檀的药庐偏于府宅一角,门外垂柳掩映,太湖石堆彻的假山错落有致,极为幽静雅致。这里原本是上任城主用来弹词听曲的去处,可自从萧珩掌权遣散那些歌女乐伎后,此处便闲置了下来。数月前萧珩派人将他‘请’回府中,便把此处划给他充作药庐。
      捣药声在室内回响不停,闻檀抬头看去,萧珩端坐在椅上闭目养神,身侧的桌上放着一三足香炉,其上轻烟袅娜散布阖室,香气袭人。他收回视线,捣药的力道募得重了些,“乒乒乓乓”失了节奏。
      萧珩恍若未闻,一昧地闭着眼不曾说话,许久倒是他手臂酸软先撑不住,将药臼往身侧一放,抬手捶打着酸软的胳膊。
      他天生放荡不羁最受不得束缚,眼下却被拘在这城中逃不得走不脱,日子实在无趣地紧。偏生回头想想前尘之事,自己确是愧对萧珩,无奈只得受着,只祈求哪一日功成身退重获自由之声。
      他这厢想的出神,冷不丁地萧珩便开了口。“如意的眼疾可有对策?”
      医者皆怀悬壶济世之心,闻檀一听整肃神色,回道:“我先前以为她的眼疾乃是脑中淤血堆积所致,她受伤时日太久,我原本没什么把握。只是这几个月我替她施针用药,淤血已大致散去,眼疾却仍未有丝毫改善,只怕这病灶还得从别处去寻。”
      萧珩睁开双眸,闻檀从他的眼中看出了担忧,可是却觉得他在听闻这个消息时似是隐隐松了口气。
      “若想治她眼疾,只怕还得弄清楚她当初究竟遭受了什么才是。我记得当初大婚前你遣——”闻檀打了个绊儿,瞄了一眼萧珩,飞快了改口。“你遣守卫送她回乡的时候,给了不菲的银钱与宅地,足以保她一生无忧。可是,她又怎会流落到滁州的一个小山村里?”
      萧珩目色阴翳,眉心隆起深深沟壑,脸色因着陷入过往回忆而一分分的凝重起来。
      昔年那场婚事是他机关算尽,令洛家小姐与心上人互生嫌隙,答应与自己成婚。洛湘府主因着与段玉芙之间的旧怨,不愿女儿嫁与仇人之子而顺水推舟。而段玉芙虽气恼萧珩得了洛湘府的势,却更想自己母家侄女做儿媳,也不曾有异动只静观其变。
      一桩喜事更像是一场各怀算计的局,看到最后都是输家。
      而在大婚前月余,洛湘府主找到他,开门见山让他将身边人清理干净。
      这个身边人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他那时沉溺在即将得偿所愿的欢喜中,对如意并无情意,因此这对萧珩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甚至于内心深处他亦觉得早该如此。
      送如意出府前他派人到她家乡打听过,她幼年父母双亡,当年将她卖入府中的婶娘也在第二年就因为家乡爆发时疫而死,她在这世间已无亲友。
      听得消息那一瞬,萧珩对她生出些许同病相怜的同情来,只那一缕心思散的太快,连他自己都不曾注意。他送如意回乡前,为如意家乡置办可田地宅院,亦备下一笔丰厚银两,足以保她一生富足。
      只是世事难料,他后来才知晓备下的宅院一直不曾等到它的主人,直至今日它们依旧在等待中空荡荡的腐朽着。
      萧珩转头看向窗外,院中草色青青花团锦簇,檐下黄鹂声声婉转,岁月静好温柔,似是这世间无苦无难。
      “当初护送的护卫复命只道事已办妥,后来我再想去查却发现一人早已在当年那场乱事中身死,另一人下落不明,无从查起。”
      这也太过凑巧,闻檀无奈建议,“或许你可以旁敲侧击的问问?”
      萧珩方才面上阴翳已经散去,他神色淡然,望向窗外的眼神悠远,似是看向了极远极远的天边。很长时间他才开口道:“如意对以前的事并不愿多言。”
      之于前尘往事,如意的态度与其说是讳莫如深的回避,实则更像是无法面对的软弱,所有不经意地提及与有意地试探对她来说都是再一次活生生血淋淋的生吞活剥。
      萧珩在一个晚风温柔的傍晚认清这一现实,而他的初心却是可笑的想从隐晦的试探中,判断她是否仍对以前的自己怀有情意。
      “你的发髻,这般式样……”萧珩目光自她光洁的鬓角滑到束在脑后圆髻,状似不经意地开口,“可是已经嫁人了?即是如此,怎么不见你夫君?”
      原本还笑着的人在听完后整个人都变得局促不安起来,她含糊的“唔”了一声,稍稍侧过身去,回道:“其实算不上‘嫁’……”
      这模棱两可的答案并不令人满意,萧珩又追问:“我听你口音并不是本地人,可是有何原因才到此处的?”
      如意并非活泼泼辣的性子,真论起来甚至有些软弱,偏偏人又老实,若是旁人随意扯个借口也就搪塞过去了,她却紧皱眉头垂首,脸上带着几分难堪的神色,低低地道:“以前……我不想说的。”
      那时天色已半暗不明,如意因着眼疾的原因黄昏之后便甚少走动,可是今日她却站起身来,摸索着向外走去。“院里还晾着苇草,我去收进来。”
      萧珩站在门下,看她身形单薄立于晚风之中,仿佛秋日江畔一苇芦草,身世浮沉随风飘絮。
      有些伤害一旦发生,便再也难以抹去。那些难过委屈痛不欲生的情绪也许如复一日的渐渐淡去,可是落在心上的疤痕却横亘此生难消难解。
      闻檀听了一声叹息,想来萧珩比自己更明白此中厉害,这才将如意深藏于后院之中,更令众人三缄其口。
      只是,精心的伪装最缺的便是支撑长久的生命力,若是有朝一日如意知晓事实,到时又当如何?
      想到这儿,闻檀不由抬头看向萧珩,却见着萧珩正也在凝望着自己,他的眼神很冷让自己不由紧张起来。
      萧珩将闻檀的紧张尽收眼底,冷冷开口道:“闻檀,当初你助洛家小姐逃婚一事,我可以既往不咎。只是若以后再这般行差踏错,休怪我不顾往日情面。”
      “这、这是、自然。”
      被他气势所折,闻檀半天才回话,而萧珩像是并不期待他的回答,他开口时已起身走至门外。
      闻檀目送他渐行渐远,自满园浓翠浅红穿行而过,一身白衣染不上这世间半分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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