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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如意陷进了已许久未曾有过的梦魇里。
      一如往昔那些个被无数次纠缠的夜,她孤立在不着边际的黧黑之中,惊悸惶恐如同看不见的藤蔓攀附上来,缠过胸膛绕过脖颈,一寸寸一毫毫地收紧,点点滴滴地挤压着她的喘息之机。
      盘旋在耳边是那个人的声音,冽冽不染纤尘,清冷却更近于凉薄,声声字字入耳,寒透骨血。
      “今日之事乃受情势所迫,望你日后安分守己,好自为之。”
      “这等物什无需由你准备,拿回去。”
      “我便是再落魄不堪,也用不着你来同情怜悯,退下!”
      “西颦东效,画虎类犬,便是一般无二的装束,却连半分风姿都难以企及,实在是跳梁小丑,令人贻笑大方!”
      接着是最后尘埃落定,写下她结局的那句。
      “自今日起,你我之间互不相干,再无瓜葛。”
      无边的暗似乎因为这句在刹那间活了起来,它们化作一只遒劲有力的手钳住了如意的下巴,冰凉的瓷壁贴了上来,粗噶的嗓音在话尾处稍稍向上扬起,浸透了不屑与轻蔑,每一字都落在如意心上,让她最后那丝可笑的奢想与期望尽数齑粉而消。
      “我也是听令行事不得不为,还请姑娘谅解一二,乖乖听话痛快地将药喝了,小的还急着回去复命。”
      如意抖得仿佛秋风中的一片落叶,绝望与恐惧将她牢牢地困住,所有的挣扎反抗不过徒劳,她的结局不过是俯首帖耳臣服在命运的车轮之下,碾成尘化作土。
      忽而,眼前黑暗似是被撕裂开来,有人携一片明亮光斓横空而降,如意能感觉到他向自己走来时带着暖熏的风擦过面颊。混沌的暗依旧遮蔽着自己的双眸,她瞧不见来人的面容,可是那道温柔嗓音却在顷刻间拂去所有惶恐与失措。
      她听见他说:“如意,你来。”
      睁开眼时,所见依旧是一片模糊的光影,大概是晌午的日光太过强烈,如意觉得双眸微微刺痛,她不由得阖上眼睛,许久才将这痛感连同乱了的心跳一起平复下来。
      小桃进来时如意已经自己坐了起来,她摸索着向后仰靠在软枕上,双眼定定地看向窗外,同寻常里一般无二,方才梦中的那番骇浪惊涛已被尽数掩了去。
      春寒料峭,她仅着一身中衣,小桃忙走上前,将手中的食匣放下,拾起外衫替她披上。“夫人的病刚好,怎可穿得这般单薄?”
      如意摇摇头,“今日暖和,无碍的。”
      小桃对她此刻乱麻般的心绪浑然未觉,手脚麻利地服侍她更衣,嗓音娇俏吐字又快又急,叽叽喳喳如同树梢上的雀儿般。“夫人可是忘了,前段时日不也是因着风口下站了片刻便大病一场?夫人病势缠绵受苦受难,主上便衣不解带地陪夫人熬着,奴婢瞧着那几日主上眼底血红便未曾褪过,实在是憔悴得厉害。”
      交叠在小腹上的手握的用力了些,指甲滑过手背留下已道道浅浅的发白的痕迹,如意抬手穿过衣袖,微微侧首看向小桃。
      “我昏睡的时候,阿横……”她说着却停下来,改口道:“主上他一直陪着么?”
      “那是自然,头几日夫人烧得厉害,主上更是滴米未进,隔上个把时辰便传一次闻大夫,到最后闻大夫干脆也不走了,窝在院门口的耳房里候着。奴婢瞧着幸亏夫人这热退的及时,要是再拖上两日,只怕咱们这鼎鼎大名的神医也得累倒了。”
      小桃语气欢快戏谑,如意哪怕瞧不见也能猜出她眼下情状是何等绘声绘色,不由一笑。下一瞬却又想起萧珩那几日定是备受煎熬,心疼不已。她将锦被拉高至腰间,“我往后一定多加小心。”
      “夫人可要说话算话才是。”小桃转身自食匣中捧出药盅,一手牵起如意的手,一手慢慢地递到她掌中。“今日的药,夫人快趁热喝了。”
      如意捧着药盅贴至唇边,仰头一饮而尽。小桃接了过来,又递上一盏茶让她漱口,待口中苦味散尽,如意才开口问:“我尝着今日的药不似前些日子那般味重,可是换了方子?”
      小桃手脚麻利地将食匣收拾好,点点头。“闻大夫说夫人病灶已去,之前的方子自然也该换了才是。眼下当务之急是调气养血固本培元,以待——”
      说着却停了下来,吊人胃口的卖关子。果真如意面向她,追问起来。“以待什么?”
      “以待早日为咱们城中添位小公子呀!”
      她说完自己先掩唇笑了起来,饭馆如意却在她话音方落时便如同被蜂蛰了一下,冷不丁地浑身一颤。
      小桃只当她是害羞了,笑得愈发肆意了些。
      少女的笑声清脆,如黄鹂出谷般的动听,可是如意却在这笑声里心虚到无地自容,她垂下头整个人下意识地往床角缩去。
      萧珩站在门外,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如意脸上的表情他并不陌生,早在当初他开口求娶的时候便已见过。
      不敢相信自己可以拥有的卑怯,以及叫嚣着放弃与逃跑的软弱,而这一切的背后都是经年沉珂所结下的业果。
      萧珩看在眼里,那颗因着跌宕世事与变得冷硬的心,在这一刻重新被浸没到一腔酸涩的憾恨里。
      “说什么呢,这般高兴?”
      小桃闻声转身,与萧珩此时低沉温柔的声音不同,他的神色冷的吓人,如同被强行生拼硬凑在一起截然相反的傩戏面具,让人由心畏惧。
      萧珩并未理会小桃此时略显僵硬的行礼,他径直走到榻边坐下,抬手将如意虚虚地拢进怀里。
      属于他的淡淡松香味萦绕上来,紧绷的身体仿佛被温热的泉水浸润,如意在一瞬间便松散下来,她靠在萧珩肩上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闲聊几句罢了。”
      萧珩不再追问,抬手抚上那缎般的乌发,一下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神色温柔静好带着一股不闻尘世的超脱淡然,小桃有一瞬恍惚,好似又见着了当初那个温润如玉的大公子。可是下一瞬她便飞快地清醒过来,身世坎坷受尽磨难的温润公子早就被掩埋进过往的漫漫时光里,眼前人是踏过血雨腥风登极问鼎的一方雄主。
      眼前似乎又浮现出在那个大雨滂沱的夜里,他手持长剑斩开接天雨幕,雨水带走剑锋上的鲜血在他脚下汇成蜿蜒的殷红溪流,萧珩英挺的眉眼在飘摇烛火之中撑起一段凌人的桀骜态度。
      “逆我者,杀!”
      渗入骨髓的凉意又从记忆深处被提起,小桃垂下头道了句“奴婢先行告退”,匆匆退下了。
      如意听着她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枕在萧珩胸膛上的头微微抬了抬。“我总觉得……小桃似乎很怕你。”
      萧珩不以为意,捏着她的下巴反问:“那你呢,怕我不怕?”
      怀中人微微拧眉沉默着,思虑片刻后才又开了口。“一开始……其实也有些怕的。”
      初遇时的他处处疑心猜忌,并不好相与。几次三番的,如意难免心中委屈觉得后悔,可转念一想他身受重伤流落在外应当是有什么不能为人道的苦处,心不由得就软了。
      萧珩一笑,趁机倒打一耙。“我早就瞧出来了,那时你总躲着我。宁愿同隔壁的胖小子一起编蛐蛐笼,也不愿在我面前待上片刻。”
      如意被他说得面上一红,讪讪道:“我并非有心……”
      她如此情状着实取悦了萧珩,心情大好的乘胜追击。“你还做白糖糕给他吃,同他一起去庙会……”
      如意从这字里行间品出了意思,出声打断了他。“是你自己说不喜欢吃甜的,现在怎么又同小孩子计较起来?再说去庙会前也问过你,你亲口所说不愿去。”
      这确是事实无疑,萧珩却依旧不依不饶,双手掐上那把细腰,俯身低着如意额头。“白糖糕要做给我吃,庙会也要同我一起去。”
      如意面上盈满笑意,抿了抿唇让自己不笑出声。
      萧珩见此稍稍松开双手,下一瞬十指绕着她腰际搔起痒来。“应不应?应不应?”
      如意生来最怕人扰她痒,当即便往一侧躲开,只是到底难逃萧珩手掌,片刻功夫便仰躺在床上,娇喘吁吁连连告饶。“我应,我应!快放开我!”
      萧珩悬宕在她上方,见她胸脯上下起伏不定,面染桃花颜色,已不见方才忧郁模样,一颗心渐渐放了下来。
      如意抬手拍了拍他抚在自己颊边的手,“放我起来。”
      颊边的手并未离开,喘息声反而越逼越近,下一瞬双唇便被含住了,火热的舌尖想要叩开牙关肆意而为。
      如意忙抬手堵住他的唇,急道:“等等!等等!我有东西给你。”
      被打断的感受算不上好,萧珩却依旧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如意翻身坐了起来,侧过身往床头的小柜摸去,一边摸索着一边道:“我做得不好,你若瞧不上不要便是,可不准笑我。”
      萧珩被她这句引出了兴致,直起身看着她。
      如意将东西自柜中取出,捏在掌中,手却仍背在身后。她转过身来眼睫眨得飞快,倘若是未盲时,那对琉璃般的眼珠应当会滴溜滴溜地转个不停。“其实我以前绣工还算不错,只是现在……”
      她说着将手自身后抽了出来,缓缓摊开手心。掌心上静静地躺着一个湛蓝色的香囊,万字纹的布料没有刺绣,最是简单的式样,边角的线甚至歪歪扭扭的并不平整。
      萧珩愣了,酸的涩的自心房迸出顺着血脉上涌,挤在眼底微微泛着热。他不说话,如意开始不安起来,“我只能摸索着绣个大概,也不知能做成什么样子,是不是真的很难看?”
      她说着便握了起来,手也欲往回收。
      萧珩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不,好看。”
      如意是做了多少时日,又要吃多少苦忍多少痛才能做成?
      他轻轻地将收紧的手指掰开,取过香囊紧紧握在手中,抬头定定地看着如意。“好看的,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
      如意松了口气,却也觉得萧珩谬赞,一个瞎子摸索着不过是能绣个形状罢了。只是她尚未来得及说什么,就被萧珩紧紧地抱进怀里,他俯身在她颈侧不曾说话,如意却能觉出他在极力压抑着。
      应当是欢喜的,却不知因何并非尽然欢喜。
      于是,她环上他腰际轻轻摇了摇。“本应早就绣好的,只是我前段时日病了耽搁了。你别责怪小桃,我背着她做得。”
      萧珩轻轻应了声,“嗯。”
      保了小桃平安,如意放松下来。“以后我若是眼睛好了,一定正经给你绣一个。”
      萧珩身子一僵,抱着她的手却收紧了。“如意,你是不是很想治好眼疾?”
      如意不疑有他,点点头,坦荡道:“自然的,我若能重见天日,平日里定是比现在要方便的多。再者……”
      她停了下来,许久才又开了口,这一次声音比方才要小了些,带着几分羞涩的闪躲。“阿横,我其实很想瞧瞧你长得什么模样?”
      萧珩在听见她这一句后阖上了眼睛,缓缓地自鼻腔中呼出一口长气,嘶声道:“会的。”

      议事厅内门窗俱敞,卫士执戟列于两侧,双目闪闪,悍色毕露。
      萧珩高坐明堂之上,执盏缓缓呷了口茶,漫不经心问道:“先生前来,所为何事?”
      来人立于堂下,戴幞头,着青色圆领袍,并未因着萧珩的冷待而面露怯色,不卑不亢道:“老夫赵锐此行前来为的乃是主上与我家小姐的婚事。”
      阖室雅雀无声,萧珩的一声嗤笑尤为刺耳,他将茶盏放至桌上,垂眸看向堂下。“大婚之日,洛家小姐与他人私奔而去,此等丑事天下人尽皆知。贵府今日登门却口口声声要履行婚约,这般气魄不知从何而来?”
      赵先生面如泰山不见丝毫慌乱之色,沉稳开口。“昔年我家小姐为贼人所掳,而后又逢主上遭难生死未料,这才落得天各一方误会重重。而眼下我家小姐已还家,主上业已一转乾坤拨乱反治,自是应当重叙两厢旧好。拥雪城与洛湘府同依樊水而建,相依相生,齐轨连辔,若此番能成就秦晋之好,于功业千秋百利而无一害。若是因此心生嫌隙,只怕难免会被有心人趁机作乱,届时于主上岂不是徒增烦扰?”
      半胁半迫的一番话听得萧珩怒极反笑,“她便是为贼人所掳,许久时日只怕早已失了清白,先生是如何觉得这般女子我愿三书六聘明媒正娶?”
      “你!”
      如此不留情面的说法,直让赵锐双目圆睁面色涨红,险些把持不住痛骂出口。萧珩话已至此足以见得其心已定,若再纠缠下去只怕两方僵持,洛湘府讨不着半分便宜。他虽勉强按下一腔羞恼,只是洛湘府此次前来示好已是先低了头,若是这般灰溜溜地被打发走,传出去只怕遗人笑柄。
      想到这儿,赵锐不甘示弱地回道:“主上何必如此惺惺作态毁人清白?此次前来拥雪城,老夫一路上也听得了些传闻,本以为流言销骨烁金不可信,眼下看来传闻所说全然不假。听闻主上昔年身处微时有一女子伺候左右,后来却因着不得欢心将她逐出府去,听闻这次主上归来却又将她带回城中幽藏于后院,这般流落在外却又不知还有何清白可言……”
      他话尚未说完,便见着萧珩与堂上猛一挥手,雨后天青的茶盏自袖中甩出直奔自己门面而来,不过电光火石的功夫,洛湘府的侍卫甚至尚未反应过来,茶盏便结结实实地砸在了赵锐的鼻梁上,登时血流如注。
      赵锐一声惨叫,洛湘府的侍卫反应过来手刚打上随身长剑,两侧守卫的长戟却已抢先一步压在了肩头。
      原本一直默默立在萧珩身后的侍卫动了,身如鬼魅几下便来到跌坐在地的赵锐面前,三尺青峰寒光闪闪,剑锋直抵颈间。
      萧珩长身立于堂上,他整个人绷得很紧,像是一张被拉满到极致的弓。他的双眼中像是燃着一把火,足以将万物焚尽的业火。
      赵锐觉得自己看不懂萧珩的眼神,他的眼神是在同时压抑与宣泄着什么。下一瞬,他便听见萧珩开了口,每一字都像是挣脱缝隙挤出一般。
      “凌楚,拔了他的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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