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水汤汤》远乡远

14、第 14 章

　　萧珩的咄咄紧逼让洛湘府意识到苟颜乞和已然无望，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思准备拼个鱼死网破。洛湘府雄踞一方百年之久，哪怕现在势弱，仍非一朝一夕便能轻易瓦解。近来，他将埋伏在拥雪城的暗桩接连浮出水面，频频在城中生事，这些人行事狠辣不计手段后果，初始时应付起来颇为吃力，后来萧珩自府中抽调了一批精卫，这才渐渐稳住局面。
　　与外头的波谲云诡时局莫测相比，府中却是不见风吹草动一派静好。如意镇日里同往常一般无二，闲暇时静坐于窗前，或是赏花或是刺绣。夏至已过，府中各苑景色如画，处处姹紫嫣红，柳亸莺娇，她几乎每日都带着小桃往院中闲逛打发时间。
　　今日天公不美，自晨起时便不曾放晴，空气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如意也是神态恹恹，便未曾往园中去，待在房中做起绣活儿来。
　　小桃一边缠着丝线，一边偏头往她手中打量过去，靛青色绸缎上月白色的折枝云纹针脚细密，是顶顶好的绣工。“夫人，这可是做给主上的？”
　　走线的手在半空僵了一下，再落下时明显失了准头，如意低声道：“随便绣绣罢了。”
　　“哦。”小桃也不去戳穿她，只继续同她闲聊。“我听他们说外头现在不安稳，洛湘府的细作将城中闹得乌烟瘴气，凌楚日日带着人在外头追捕，眼下刑堂那儿已经是人满为患。”
　　捏着绣花针的手停下了，如意听了小桃的话，整个人都陷入沉思中。这几日萧珩早出晚归，白日里几乎见不着他的身影。若非几次夜半时分自他怀中醒来，如意都要以为他一直未曾回过。
　　身侧，小桃仍絮絮不停。“我听闻这次洛湘府的人难缠的紧，个顶个的不要命，一遇上定要分个你死我活，咱们的人被伤了不少……”
　　持着绣绷的手一下子捏紧了，如意下意识地回道，“凌楚身手不凡，没事的。”
　　小桃听完住了口，脸上几分促狭地看着如意。“夫人说的是，任洛湘府的人是何等厉害，遇上凌楚也得败下阵来。主上啊——定是平安大吉毫发无伤。”
　　一番话拐弯抹角却偏偏正中如意心思，她心中既恼且羞，又想着方才不应开口才是，那份做绣活儿的耐性登时便飞到九霄云外。如意将绣绷放到桌上，转头对小桃吩咐：“房里闷得难受，你去把窗户打开。”
　　“是。”
　　小桃放下手中丝线，将窗扇向外推开。天际墨云层层堆叠瞧上去摇摇欲坠，檐下无风树静影停，空气湿热黏腻沉沉压下，显然要落雨的模样。
　　身后有婢女走近，轻声道：“夫人，方才管事来传话道是主上今晚回府用膳，还请您晚些时候移步流觞庭”
　　如意未曾回头，淡淡地应了声：“知道了。”
　　“眼下时辰不早了，奴婢动作可得麻利些。”小桃自窗边向这如意走来，眼神雀跃，语调轻快。“夫人与主上已有数日不曾聚在一处，今晚可得用心准备才是。”
　　如意稍稍侧过脸避开了小桃的目光，嘴唇翕动几下，最后也并未说话。

　　虽说小桃确是麻利细致地准备妥当，可到底没派上用场，如意仍是穿白日那身青蓝衣裙，未施粉黛，不着珠翠，只以玉簪挽了发，往流觞庭去了。
　　天际暗云重重，时不时一道闪电划过，映得室内猛然一亮，这一明一暗的交替看在如意眼中，只搅得她心神不宁，乱极了。
　　她呷了一口热茶，刚将杯盏放下，便听见外头仆佣们恭声道：“主上。”
　　如意抬头看去，左右婢女俯身打起珠帘，清隽眉眼自那之后显露出来，萧珩风尘仆仆神色几分倦怠，可是在看见如意的那一瞬他的双眸倏尔亮了起来。
　　心尖儿像是被烫了一下，如意在这目光里虚虚垂下眼睫，避过了。
　　萧珩疾步向她而来，待行近时却又突然顿下脚步。算起来他们二人已有数日未曾真正打过照面，萧珩心中自是恨不得能同她一诉衷肠，可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又不知应当从何说起，最后只站在那儿径自盯着她瞧。
　　他们二人不言语，一众仆佣自是不敢妄动，个个垂首顺耳屏气凝神，流觞庭内一时针落可闻，静极了。
　　最后还是管事为人沉稳，走上前来开口道：“酒菜俱已准备妥当，还请主上夫人落座用膳。”
　　萧珩点点头，在如意身旁落了座。婢女们鱼贯而入，手脚麻利地上前布菜。萧珩衬着这间隙，偏头对着身后的凌楚道：“你去绛云轩将洵城主事的书信取来。”
　　洵城人口稀少地处偏僻，除却每月一封的话事帖，鲜少有事上奏。
　　凌楚听完却未露疑色，转身大步而去。管事见此，略一思量心中便已有了主意，笑道：“珍馐百味必得佳酿相配，恰巧今日酒庄送了新酒来，小的这就去备上一壶，还请主上夫人稍等片刻，”
　　他说着，向房中诸人使了个眼色，轻手轻脚地退往门外去了。
　　室内只余萧珩同如意相邻而坐，两厢无话，一时静极。
　　萧珩这才放任目光肆意看向如意，画堂银烛映佳人，她似芳兰芷，更胜雨前茶，丝丝毫毫扣入自己心弦。
　　如意似是觉出他的目光，抬眼向他看来，几分不解。“怎么了？”
　　萧珩这才收拢满腔心神，摇摇头，道：“无事。”
　　他刚说完，便觉喉咙中泛起一股痒意，难以自制地咳嗽起来。如意见了倒了一杯茶，递了过去，他连饮了几口方才将那份不适压了下去。
　　萧珩放下茶盏，面颊眼角俱浮起薄薄的一抹红。他转头向身侧看去，如意秀眉微拧，樱唇紧抿正看着自己，他心上一动，覆上她搭在膝头的手。
　　“待过了这一阵，我陪你往各处走走如何？你先前不是还同闻檀说想去探访山中谪仙，只是他说话向来不可尽信，谪仙一事只怕是他信口开河，若当寻常游山玩水倒也无不可。你要觉得这般无趣，不若回滁州看看？那里有几处景色亦是不错，你以前未能去过，我便陪你一一补上。”
　　听他提起滁州，如意的眼神微微一动，喃喃地重复：“滁州？”
　　她的回应让萧珩为之一振，心上开始雀跃起来。“或者我们往你家乡去？一解你思乡之情，如何？”
　　如意默然不语，她父母早亡，亲戚朋友视彼时尚还年幼的她如洪水猛兽，避之不及。若非有里正出面，婶娘也不会勉强收留她。寄人篱下的日子并不好过，她每日提心吊胆战兢度日，却依旧逃不过动辄打骂。
　　她那时最希望的便是有谁能将自己从这如履薄冰的日子中救出，可这不过是日复一日的空怀奢望，她的命运应当早已注定，这世上从来无谁能救她于水火。
　　萧珩等了片刻也未能等到她的回答，轻轻唤道：“如意……”
　　如意回过神，垂眸，视线落在自己膝上。萧珩腕上的伤处业已结痂，崎岖不平横在小臂上，很是狰狞。
　　她的手指微微一动，萧珩的手便又攥紧了些。“如意，只要你开心，无论什么我愿去做。”
　　如意抬头看向他，眼神清凌凌的，能看进人心底一般。“只要我开心，你便愿意么？”
　　萧珩点点头，面色柔情似水，回话却果决有力。“只要你开心，便是万死亦不辞。”
　　天外雷声滚滚由远而近，阶前有雨滴砸下，滴答作响。
　　如意默了默，她的神色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开了口：“若是我要你……”
　　敲门声突兀的响起，剩下的话便再无说出口的机会。管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主上，酒已备好，现在可否送入房中？”
　　萧珩松开如意双手，面上的柔情在一瞬间收敛殆尽，沉声道：“进来吧。”
　　“吱呀”一声门响，紫衣婢女转过八宝金檀落地云扇，向他们二人走来。她瞧上去甚是恭敬，躬身垂首，托盘高举额前将脸遮挡的严严实实，脚下走得又稳又轻，如意侧耳去听几乎听不见她的脚步声。
　　她一步步走的不疾不徐，如意觉得有些怪异却又说不出怪在哪里，只当自己想多正欲转过头去，却不想此时突生变故。
　　那婢女猛然暴起，将手中杯盏向着二人全力抛来，反手自袖中掏出一把匕首，紧跟着向萧珩所在刺去。
　　萧珩反应极快，只见他袍袖一卷，挥开紫檀托盘砸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连同杯盏一起变作满地碎片。只是这段距离极近，他又失了先机，刺客此时已来到他面前，短匕高举泛着凛凛寒光，向着萧珩刺了下来。
　　萧珩见避不过只得曲起一臂硬生生地受了，他仰身向后，借机踢出一脚正中刺客肋下。这一脚倾尽全力，那刺客受下亦是吃力，向一侧踉跄几步方才站稳。借着这短暂的空档，萧珩已起身一臂揽起如意往墙角退去，将她护在身后。
　　敢在府中动手，便是事成亦逃不过个死字，那刺客知晓自己今日必得命丧于此，心中只想拉上一人陪葬，当即目露凶光欺身而来。
　　萧珩迎上前去同她缠斗在一起，对方身法诡谲武功并不在他之下，又兼得他手无寸铁，臂上已经受伤，一时间两人分不出个高下。
　　而因着洛湘府这段时日不断生事，府中侍卫大多已抽调在外，此时门外众人个个手无缚鸡之力，无谁敢上前来。
　　刀锋划过呼呼作响，萧珩侧身堪堪闪过，匕首扎在桌上，有一息的功夫。他趁机将矮凳向刺客全力踢过，正中其面。那人迸出一声哀嚎，顷刻间血流满半边脸都塌了下去。
　　如意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惊胆战，竟连双腿都颤颤不停，只缩在一侧竟连动也动不得了。
　　刺客知自己难敌萧珩，估算时间只怕不久府中守卫便会赶来。只是她今夜抱着必死的决心行事，本就打算同归于尽，心中早有计量。脚下一顿，便又重整旗鼓向着萧珩而来。
　　萧珩正欲挺身迎上，却不想对方确是故布疑云，实则另有所图。只见她随手抄起桌上骨碟向着萧珩甩出，借着对方闪身避过的功夫，刀锋一转向着立在墙角的如意刺去。
　　刺客迅如闪电，根本不给如意反应的时间，更遑论她早已被这一连串变故所骇，双腿麻软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冷冷刀光向自己而来。
　　就连呼吸都在这一刻停住了，她静静地等待着自己的结局。萧珩见此，满目血红，目眦欲裂，飞身向着二人中间而去。
　　铁器刺入骨肉时发出沉闷声响，明明疼得已经无法承受，可除了一声低到极致的闷哼再无其他。
　　此时，凌楚已赶了过来，长剑出鞘，凌空一挥便斩去了此刻的半幅肩膀。对方哀嚎一声跌到地上。凌楚紧接着踏上前来，一剑当胸刺穿，半边身子在地上抽搐几下，最后一动不动，咽了气。
　　如意被萧珩牢牢地护在怀里，他们两个隔得近极了，她能感受到他周身的僵硬，能听清他喘息中那因为竭力压抑着而起了轻轻的颤栗。可是为何她拼命地瞠大眼睛，依然看不清楚他的面容。
　　凌楚在一旁，发出肝胆俱裂的一声：“主上！”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雷声轰鸣而至炸出一声巨响，大雨滂沱而落，模糊了天地间的一切。
　　如意抵在萧珩身前的手蜷了蜷，指尖触及一片温热湿润，她能感觉到有什么正在无声地却极快地蔓延开来。如意低头想要去看个究竟，可是下一瞬双眸却被那双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挡住了。
　　浓浓的血腥气在鼻尖萦绕，身体里的血液好似在刹那间通通倒流回心脏，它们挤压着咆哮着，乱到了极致的心跳声在耳边“咚咚咚”地作响。
　　覆住双眸的手轻轻按了按，萧珩的声音贴在自己耳边响起，清润若淙淙泉水，盈满栩栩笑意。他道：“如意，别怕……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