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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暴风雨前的宁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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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车站,高轸念看表,已经是晚上是十点多。他理好衣领,把皮箱换了只手提,然后在人流中搜寻家人的身影。他记得之前他们是都来接他的。
可他左顾右盼也没有见着自己想看到的人,于是他心感失落,想到事情可能又莫名其妙地变化了,打算还是雇辆马车自己回去。
这时候,有人喊他。
“哥!”
他回头,似乎一个少年扑了过来,瞬间他松了提皮箱的手,环抱住这个轻盈跃起的少年,淡淡墨香很快裹住他们。那人哽咽一会慢慢撑起身,抱住他脖子,一双柔和但斟满泪水的眼慢慢凑近他,他明白,那已经可以表达出任何深切的思念了。
“阿仁......”
成仁摇摇头,示意他别多说,然后突然吻了他。他瞪大眼,人家亲完了事都害羞地缩进他怀里了他还半张着嘴。难以置信,简直难以置信!
从未有过,从未有过的事......这......我怎么能......阿仁!
虽然这一吻很快很轻,像是笔墨浸了水掉下一滴染开了宣纸,明明那么云淡风轻的一笔,那么云淡风轻的一吻,但是......阿仁!他有些惊恐地望向成仁身后,确认父亲和嬷嬷他们在很远的地方笑着看他们时,他就松了口气。还好他们没看清这边发生的事。
“阿阿阿仁,你,你真是!真是太调皮了,”高轸念偏过头,“这这是不对的,以后你应该这样对待一个女孩子,而不是呃,你,反正这是不对的......下次别这样做了,啊呀......”
“什么不对,”阿仁已经长到与他差不多高,看样子两年时间没少窜。他走近高轸念,说话声儿也比两年前沉着得多。
“青姨说喜欢就要表达出来,我喜欢哥哥!”
“哦哦是......”高轸念以为成仁说的喜欢是兄弟间的亲密,然后拿不晓得从哪里学来的爱人间表达喜欢的方式,误打误撞才使自己身上来了,于是他便放松下来,“虽然是这样,但这个亲,呃,亲亲呢不是这么用的。下次别这样做了,啊呀......”
“哥......”
成仁聪明,猜到高轸念肯定会错了意,还把他当兄弟呢。他气得又哭又笑又没办法,只能抬头仔细看看他心心念念的哥,虽然他脸色冷峻,目光闪躲,额间冒着虚汗,但是止不住上挑的嘴角已经出卖了他心中的喜悦。成仁似乎笃定了什么,抹抹泪,再度欢快地缩进他的怀里。
“那就再抱我一会,好吗?”
“好。”
他们一行人到家之后,阿青先走到大堂招呼起来。
“念念回来了,都上菜吧!”
大家伙忙前忙后地摆了宴席,他们陆续上座。
“念念,你在学校训练可受了苦,快,多吃点来!”
见阿青笑得合不拢嘴的样子,高轸念忙应承下来,接过阿青夹来的肉菜。
“哥,爹和青姨可想你了,你不知道,在你回家前几天就开始想怎么安排饭菜呢!”
“仁仁这孩子可会说,这一张小嘴,”阿青边给他们每人盛一碗大骨汤边打趣,“咱家上上下下可都知道仁仁在念念不在的时候啊,睡觉总抱着一床小被子说想他哥哩!”
“青姨!”
高轸念悄悄瞥见成仁的脸红透了,然后自己低头笑了,旁边站的几个仆人也偏头笑着。
“我才没有,没有说!”
“是是是,仁仁没有说,那是喊滴!家圈里的老牛都叫你喊醒了,个个天亮了都不肯起来耕地呀!”
大家伙笑得更开心了,连平日里不怎么大笑的父亲,也在此刻发出爽朗的笑声。
笑过家事,国事就没那么让人开心了。
“轸念,”父亲说,“你想好了吗?”
“是的父亲,我回来也是为了告知你们,我们这次要去迁校去成都那边。”
听着,成仁夹菜的筷子一抖,几叶菜就不偏不倚掉到了碗里。
“成都好,成都......”父亲边说边点头,“你张叔呢,是不是要去前线了。”
“是的,您怎么知道?他还让我给您带句话,说是‘天要黑了’。”
“以他的性子,是绝对看不惯那些侵略者的......啊——‘天要黑了’。是啊,天要黑了......”
父亲有些沉痛地低头思考什么。高轸念不讲话了。这难道是他和张叔之间的什么暗号?他有点好奇,但现在这情形,他又不敢多问。
这时候,高轸念感觉自己的衣角被谁扯了扯。是成仁。
“那,哥,你会上前线吗?”
“阿仁,”高轸念看他要哭的样子,明白他隐晦的挽留,然而还是狠狠心正色道,“在这样的乱世之下,我是黄埔的学生,更是我谠的后备军的一员,学成之后,我当然要为保护祖国而战。”
“仁仁,”阿青过来坐到成仁旁边,双手握住他的肩,“念念要做大事去,我们好好给你念哥哥在家里待好,也是帮他了。”
“青姨......”
成仁被阿青拉进怀里,抽泣声渐渐小了。“哥,我会跟上你的。”成仁缓过来,边擦眼泪边对高轸念说。“阿仁,”高轸念拿指头敲敲他的鼻梁,笑了:“哥哥等你跟上。”“唔......”成仁又从青姨那儿扑回了高轸念怀里。
“仁仁这孩子,还那么黏他念哥哥哎!”
他们没聊多久,高轸念就在洗去一身疲累后回卧房躺下了。也许是从南京回来一路的颠簸让他太困了,他很快就睡沉过去。
然而这一夜并不太平。又是一个莫名其妙的梦将他带到了另一个战壕里,一个看不清脸的赤膊壮汉对他喊:“别装子弹了!来不及了!甩给我手榴弹!”
高轸念下意识抛给他一颗手榴弹,想站起来却站不起来,头晕乎乎的,像刚被炸翻过。他完完全全找不出有关这个战地的任何记忆,不知道手榴弹是从哪儿掏出来的,甚至都不认识面前的士兵。
壮汉拉开手榴弹要扔出去,却被人一枪爆头,脑浆和鲜血瞬间喷射到高轸念脸上。高轸念还愣着,手榴弹却滚到了战壕里,他飞快反应过来大吼:“走开!”但已经来不及了,离手榴弹最近的一个瞄人的士兵直接被炸飞,又是漫天的血雨淋到他头上。
他被手榴弹的余波震到头痛欲裂,紧贴着战壕一下一下猛锤太阳穴,希望能快点醒过来。突然,从战壕上冲进来一个长了张鬼脸似的矮个子,叽里呱啦喊听不懂的话,然后把枪口对准了他。
“砰!”
他惊醒了,连忙要坐起来,但是偏头一看呼呼大睡的成仁居然死死抱着自己,于是他松了一口气。这里确实还是高府的卧房,确实不是战场。那就好,那就好......
次日清早,高轸念刚转醒过来,卧房的门就被人打开了。
“哥!吃早饭啦!太阳晒屁股了。”
“又是跟你青姨学的吧?”
“嘻嘻,再不起来真就太阳晒屁股了!”
“好好好,我起,”成仁拿来衣服要给他更衣,忙被他阻止了,“我自己来吧。”“好吧。”不想刚要接过衣服,成仁便把衣服扬过头,还装作不是有意的样子,“呀,衣服呢?奇了怪了!哥你看见了吗?”
“哎,你这孩子,”高轸念无奈笑了,“我有点累了诶,阿仁,你帮我穿穿?”
“对嘛!”
一家人吃过饭,高轸念和父亲说自己要出去一趟给同学的父母捎话去,父亲随意问了句地址,听到高轸念说的是徐多多的家后,他竟闷闷地喝了一口茶,说:“你这个同学家,我去吧。我和他父母是朋友,去成都这事我跟他们说就是。”
“好的,父亲。”
言罢,父亲就差人拦了马车,高轸念和成仁送他到门口时,父亲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说:“轸念啊,从你同学家回来我就要去一趟区政府,所以下午你回去黄埔,我可能送不了了你。你记得,有什么事一定要思虑周全再动手,政治是这样,战斗也是。”
“轸念明白了。”
“爹爹早点回家呀!”
目送马车渐渐驶向主干道跑远了,他们才回到大堂。成仁突然想到自己还没把小绿小蓝介绍给高轸念看,于是拉他跑到了卧房后边开的小花园里。他们走进花园,两个四十多公分的铁笼子挂在两块假山中间横拉的晾衣绳上,铁笼子里分别有两只手掌大的鹦鹉,一只蓝底红头,另一只绿底黄头。
“哥,青姨买来小绿小蓝的时候,我很想放了它们,”成仁的目光一直在两只鹦鹉之间徘徊,“可是卖鹦鹉的叔叔说它们是自己养的,在外面活不了。我怕打开笼子它们就被吃了。可是哥,这是真的吗?”
高轸念一时不知道做什么回答才最合适。按那人所说,确实是家养的鹦鹉难得在野外求生,它们的锐气和勇敢都在一天天消磨,甚至变没了,就缩在铁笼子里求食得食,有水喝水。自由,自由呵!苟活者不对自由抱有多坚定的信念。
成仁还在犹豫要不要打开铁笼,高轸念伸出手逗蓝色的鹦鹉,说:“它们能活下来,但几率很小。我们没必要做推动它们死亡的凶手。人已经够苦了,就让它们短暂的一生活得安逸点吧。”
“那它们,就飞不上天了呀......”
成仁感觉眼里涩涩的,高轸念知道这个小哭包又在为这两只鹦鹉伤心了。
“阿仁,它们从笼子里抬头看,就已经领悟到蓝天白云的美了。你看,虽然被禁锢在这里,但它们的安全得到了很好的保障,对于它们来讲,不存在战争,那么有什么是比生命还重要的呢?”
“有的呀!”成仁两眼突然灵动起来,“它们一定想要一身最漂亮的羽毛!”
“羽毛?哈哈哈,对!你说得也对!最漂亮的羽毛!”
高轸念想到什么,笑着笑着就掉下来眼泪,成仁很吃惊,要给擦掉,高轸念却按住他的手,低头捧起他的脸,边哭边仔仔细细地看了他一遍又一遍。这着实让成仁有点猝不及防。
“鸟儿可以最爱惜自己漂亮的羽毛,但是阿仁,你一定要把自己的生命放在第一位。还有,今年你已经到可以参军的年龄了,我知道两年前你就有想法了,但今年的招兵你一定不要去!答应我,好吗?”
“哥?为什么......”
“答应我!阿仁。”
“哥......我答应你。”
“发誓!”高轸念还止不住流泪,握紧拳抵到成仁的胸口,目光炯炯,“你说,我才放心。”
“我发誓,”成仁也把手握拳抵住他的胸口,这是他们兄弟俩独创的,是向来没被打破过的宣誓仪式。
“我答应哥!”
时间很快流逝到下午,高轸念带着一家人的期望启程去黄埔。
临走,成仁突然紧紧抱住高轸念,害怕这一松手就会永远失去他的念哥哥。还是阿青在一旁拍拍成仁的背,安抚好一阵,高轸念才得以脱身。
“阿仁,你要好好练字、读书,等来年你教会小绿小蓝说话了,我也就回来了。”
“哥......我,哥......”成仁已经哭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于是阿青接过话:“念念,你好好去学校,家里有我跟先生照顾哩!你放心,尽管去!”
“嬷嬷,你也要保重!”
马车开动了,同样去车站的路,同样高府的门口挤满了人。只是这次没有父亲的陪伴,他将独自踏上征途,只是这次送别队伍里还多了一个泣不成声的泪人,为他在心里默默祈祷着。
到了黄埔,四人组在宿舍汇合,快速收好行礼后,他们就把训练用的拉栓式步qiang背好,和其他队员一同在操场集合,简单讲完事宜,他们就排成两列上了大巴。途中他们又转上火车,再转上大巴,实在没车能过的地方就下来步行。
这次转移由于战事紧逼,加上一些干线的破坏,极可能要持续好几个月,队员里没有抱怨,有的只剩愤怒和满腔报国的热血。
队伍行进过三个月左右,一个中将叫停队伍,他站到队伍靠前的一个大石块上,慷慨激昂地发表什么演说。高轸念他们跟在队伍尾巴,听不大清,就四处问。还是没结果,徐多多索性把包丢给平遥拿好,自己挤到人前去。
好一会,前面的队员振臂狂呼,都在喊什么“报名!报名!”
也是这时候,跟牛一样壮的徐多多趁机挤了回来。原来现在日本的主要进攻方向从华北转向上海方面,他们已经在华北东北等地抽调部队援助上海的侵略军,而现在上海市区是主战场,但附近的守军兵源远远不足,军方没办法,下了决心只好在各地军校里抽调一两百号人加入驻军去守上海附近的地段,以免敌方来个包夹之势。
高轸念这才明白,刚刚那些队员都是在报名加入守军。除开高轸念,其他三人都跃跃欲试。就连平日里话少的平遥也激动地脸色红润,好像参加战争多快乐似的。“我们一起去把他们打回去!”徐多多朝剩下三人挥挥手,“我先过去给咱都写上名字。”看着他努力往队伍前头挤,高轸念欲言又止。“轸念哥,你怎么想?”江黎问。“不知道,我记不清......我是想说,战争向来很残忍,我高兴不起来。”“还可能会输。”平遥淡淡说道。
实际上,高轸念有些犹豫,任凭他如何努力说服自己不要参战,因为这场战争的历史结局是全线撤退,上海失守。但是身为一名老军人,他又控制不住自己熊熊燃烧的爱国心。
很快名单满了,中将回到队伍中,徐多多也回到四人组。被选中的队员出列排成新的两列朝上海行军。路上,听着周边队员热烈的讨论,高轸念明白,他们即将经历一次极其痛苦的磨难,而现在,正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时刻。
“好好享受现在,”高轸念强笑着对自己说,“很快我们连这点自由都会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