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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迁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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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典礼上,操场最前面分区站新学员,上一期的学员毕业后走的走留的留,现在按队编排站在他们背后的是要被快速培训成上前线的一群群士兵。学校三位领导先后做了致辞,然后紧接着上来学员代表进行宣誓,约莫过去一个多小时,各队才有序带回。
高轸念毫不犹豫加入了步兵队。在挨个领到自己的步兵jun服以后,他们很快套上,自动站成四排,一排六人的方阵。他们这个队统共二十四人,属于步兵一大队的二中队下头的预备小队。队长是前两期毕业的学长,叫庄横。跟他的名字一样,他是个妥妥的不苟言笑的人,尽管身材瘦小,个头只达高轸念的肩,但气场确实无比大,特别是那双眼,鹰一样精神。
“你们作为黄埔第十二期的队员,又处在这样大变动的时代,都打起点精神来!我可不希望我在带队的时候出现有人被淘汰的情况。”
因为33年,就是两年前,在蒋校长的授意下,德国顾问被聘请到黄埔突击培训出了大量军官,黄埔高层认为如此毕业的军官大大提高了质不过关的可能性,于是联名提议批准“淘汰机制”的施行。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高轸念想,这是先人总结的道理,到现在,演化成了胜者为官,败者为兵。倒也是借了古人的智慧呵。
这时候,庄横不多说什么,要教给他们军姿站姿,高轸念望着他,亲切的感觉就愈来愈强烈,这老魔头,真是一点没变,别个队长还聊些政事给人洗洗脑,他一来就干正事,教我们怎样做好军人的第一步。想着想着,他又有点伤心了......别想那档子事了!我一定可以改变这一切的!这一切——队长!战友!
真正的训练开始前,庄横给他们排队,高的站右边,矮的往左边顺过去。于是有一米八七左右的高轸念自然排到了最右边,然而他本来在第二排站得好好的,庄横见他太高容易挡着后面的学员,就拉他去了最后一排。
这可不好!高轸念心头一震,他原本要和自己左边的一小伙搭话来着。那个小伙是他上一世交过命的战友——江黎。
然而高轸念还是被安排到了后边,只能望着那人的后脑勺干着急。算了算了哎,反正都一个队的,迟早能说上话,不过......上辈子我记得庄队也没有动我的位置啊,难不成这世有些事没按原本的来?不成不成,那样祸害可大了!
没等他继续想完事,庄横就开启了魔鬼式训练。在这队学员眼中,他恶魔的形象已经奠定了基础——队员们在绕训练场跑了十圈以后,又要马上爬过去二十多米长的铁丝网覆盖的地方,刚站起来,耳边就炸开庄横的一声吼:“这么慢!上战场捡屎吃吗!快点!”紧接着他们跑到指定地点,一人拿起绳子系在自己腰上,绳子另一条拴住的是一个货车报废的轮胎。“跑起来!只带它跑三圈就原地休息两分钟!”
能考上黄埔的还敢选步兵的人那身体岂是吃素的?然而在这样的强压下,还是有少部分人由跑慢慢变成了走,又跑一段,又开始走,最后有个看起来特壮实的人竟直接自个绊自个腿仰面摔到了地上。庄横走过来。
“起来!没能耐怎么上战场!”
高轸念很早完成了训练,毕竟他以前在那样的环境下都能撑下来,毅力不是一般人能敌,况且这时候他正年轻力壮,身体素质绝对顶呱呱,于是他做完这些训练之后只是有些走路踉跄,没别的不适应。他正要在休息的一众中找江黎,回头看见那个努力要爬起来的学员,想到从前漠视不顾的做法,便先不找人了,过去掺起那人的胳膊搭到自己肩上,把那人架起来。
“来,用点劲!”
壮汉学员偏头看了他一眼,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另一只手撑在地上往上用力,大吼一声就哆嗦地站起来了。
“跑!都跑起来!”
庄横竟没有呵斥高轸念,当没看到似的赶前面去命令其他人。他们跑了个七八步,高轸念就感觉自己肩上的重量变得轻了些。“我来帮你们。”来人的声音很有书生气,温温和和的不像个兵。高轸念看过去,那边一个顶着短碎发的脑袋忽高忽低,再跑了几步他才看清是江黎。
帮助完这个学员,他们三人就像积木散了架,从一团分成了三个积木块块。
那个壮汉学员直接瘫坐在地上,仰头喘气,看样子不等他完全缓过劲儿来是不可能让他说话的了。高轸念站在一边跟没事人一样,抬头就跟江黎的目光撞到了一起。江黎走近来,微微一笑,两个梨涡很浅,挂在这个白白嫩嫩的脸上还真挺可爱的。
“你好,高轸念同学。我叫江黎,长江的江,黎明的黎。我是江苏人。”
“你好,我是......诶?你认识我?”
高轸念很惊奇,这一世还没跟他打过招呼啊,他怎么知道自己名字的?而且高轸念回忆起自己和江黎的相处,似乎他们最早的认识也是在明天的双人分组格斗训练课上,那时因为自己性格孤傲,虽然也是江黎主动说话,可只是介绍了他自己,并不知道高轸念的名字。
“这个,这个因为,我很赞同昨日你在考场上说的话,也很钦佩你的见识,所以很早就想认识你,交个朋友。”
原来日此,高轸念点点头,也笑了,伸出一只手来。
“好啊,江同学,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
他们的手握在了一起。
跨越了时空的挚友居然可以再次相见,高轸念心头翻涌起难言的痛苦,多想上辈子就是一场梦,这辈子才是现实......江黎看高轸念眼神有点哀伤,还以为是自己激动,握手弄疼了他,赶忙要松手:“对不起对不起!我太用力了......”这时候,刚刚还跑不动路的壮汉学员慢慢站起来,一双大手直接“啪”的一声直接握住了他们俩的手。
“好哥们!真谢谢你们!刚才还以为自己要挂了呢,现在爷又好好的了哈哈哈!”
被紧紧握住的俩人哭笑不得地看他,他突然一拍脑门,叫:“哎呀,你们看,我高兴地一下啥也忘完了,都没给你们说我的名字呢!你是江小哥,诶!你是高大哥,诶!我叫徐多多,哈哈!”
“徐多多,徐多多?”高轸念想起来之前公布的名单里有个徐多,就笑着打趣,“我们重庆有个叫徐多的,他也进了黄埔,你们两个的名字真像一家子。”
这不说罢了,一说可好,直接打开了徐多多的话匣子。
“嘿,我就是啊!”徐多多激动地要跳起来,“徐多就是徐多多,徐多多就是徐多。当时区里来人送单子给要去黄埔的填,我搁那太高兴了,结果填成了徐多,少写了个多,后来我想起来,提前到黄埔这儿说了,但人家说已经拍排了档,说再去改要找很久,麻烦,徐多就徐多吧,反正徐多就是徐多多,徐多多就是徐多,重庆的叫徐多的进了黄埔的就一个,徐多多也就只有一个,只要跟他们说明情况,人家知道就可以了,完全不用怕撞名字。但我就很想跟他们讲啊,徐多是徐多,徐多多是徐多多,我是徐多多不是徐多......”
这人真妥妥的谐星一个,徐多多还在讲他名字怎么怎么了,高轸念听着听着就又笑了,转过头去看江黎,不想他刚好也转过来看自己。
“你们这休息的方式挺特别啊?”有两个学员走过来,盯着他们看,笑着。
这时候三人才感觉到别扭——握手握得真久。于是徐多多大笑着松开手,江黎也就慢慢抽出手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高轸念感觉这只手在离开自己的时候,江黎脸上有闪躲什么的神情,而且刚才跑完步热红的耳朵似乎更红了。
很快,今天的训练就接近尾声了,在解散队伍以前,庄横才想起对他们做做政治思想工作。
“在场的每个队员都听好了!哪怕以后可能被刷走,你们也都要记得一点,既然做出从军的选择,就要有准备将自己时刻献于国家。号令出,千万人往!一定不要做懦夫的事!不要当逃兵!不要叛变!更重要的是,不要死得没有价值!这些就是今天我最想说的话,好了,解散!”
回到军校宿舍,高轸念他们陆续走进一个宽敞亮堂的房间,硬板床共两排六列,四个挨在一起地分布,刚刚好可以住下二十四个人。
他们展平灰蓝的褥子,然后就各自脱衣服下来准备洗漱。
高轸念、江黎、徐多多和另个叫平遥的学员的床挨在一起,经过他们自己的分配,高轸念和江黎水平挨着,徐多多和平遥挨着。然后徐多多的床和高轸念正对,剩下两张床也一样,中间都只有一个食指的缝隔开。每四个一组,每组之间的列的过道仅能一次过一个人,但排的过道可以同时过两个人。
“平遥小哥,你是打哪儿来的啊?”徐多多边脱袜子边问那个正背对他们三人的瘦小孩,看起来完完全全没有十八岁。高轸念疑惑地打量这个叫平遥的人,疯狂在脑里搜索也完全没这个人半点印象,尽管自己之前是很漠然不和队友有什么接触,但......没有一点印象,这是真的很奇怪。
平遥转过头,高轸念注意到他的脸上有道从右眼角延伸到耳朵的大口子,右面的眼睛好像受这个伤口的影响半睁不开的样子。
“陕西。”
见他话不多,徐多多就凑过去又开启了他的嘴炮模式,到高轸念和江黎都洗好了回来,还看见徐多多扭着他在那儿东扯西扯。
“你可放过他吧,快要熄灯了还不洗!”高轸念笑笑,过来坐到床上,拿褥子拍拍徐多多的背。
“哎呀!我都搞忘喽!”
徐多多乐呵呵地站起来要去洗澡,刚走几步又回头向平遥伸出只手:“我们一起呗。”
平遥犹豫了一会,还是把手给他了。
高轸念和江黎在外面躺下了,但没有睡着,等他们两人洗好爬到床上,离熄灯时间就两分半。
“诶!”徐多多又想到什么好点子,“我们四个要不弄个组合?就叫啥,叫‘高江徐平打鬼组’咋样!咋样!”
真是个取名鬼才,取得真好,下次不许再取了。高轸念闭上眼睛,笑了。
训练生活过去两年多,1937年七月七日当天,黄埔里头某天突然传开了一个消息。
日本人突然向北平郊区宛平县卢沟桥的中国驻军发动进攻。听到这消息的时候,他们四人组刚在食堂坐下。
“鬼子来了?真的!”
“好嘛,军事演练,来偷我们的家还他ma有理了?”
“北平现在乱成一锅粥,我听说,我们谠的兵打回去了。”
“会不会打不过,毕竟鬼子在那里窝很久了......”
“一定要把他们打回去!”
“对!让他们滚回去!”
七七事变发生了,那么迁校也剩不了几天了......高轸念止不住地发抖,突然间他好像被推回那个小镇,脚下的土地很软乎,四面环山,稻荷连片,河溪环绕,原本美不胜收的风景在那刻却因为不停歇的枪炮变得骇人萋萋。
“救我......救救我......”
一个半截身子炸没了,肠子胃都掉出来在石头上磨的人往他这边爬。
“啊啊啊痛,好痛,我,不!救我......救救......”
“轸念哥?轸念哥!”
高轸念蓦地清醒过来。“吓死我们了老哥,”徐多多拿手在他眼前挥挥,“咋还差点昏过去了,你莫得事吧?”江黎很担心地看着他,忙用手背摸摸他额头,见体温正常,眉头才慢慢舒展。然而当他接过江黎递的纸擦汗,坐他对面的平遥一直默不作声,当他们的目光相撞,高轸念感受到彻骨的寒冷袭上心头。他似乎在怨恨地看着自己,这到底......
到八月初,清早宿舍里一些人前一刻还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七月三十号天津沦陷的事,后一秒就走进来一个军官,让所有人出去排队站好。他们不明所以,还以为自己谈论国事要被处罚,悻悻地往外走。只有高轸念心里明白这是要做什么。
所有队的人都在操场上站好之后,政治部主任走上台。
“各位,最近发生的变动想必大家都清楚,日本人找借口在卢沟桥地带发动了对我国的侵略战争,我们数万的同胞现在正承受着他们的伤害、压迫!呼,现在,天津也沦陷了,我们国家的北大门眼看就要被人打破了!我们呢?战火已经蔓延到了南京,再不后撤,黄埔多年的功业将毁于一旦!上头已经下了命令,我们,要举校迁至成都。”
底下的队员是不敢言而敢怒,天杀的鬼子!
“迁校时间定在后天下午六点,学校提前告知你们,是想让你们能回家看看的就回家看看,然后准时在这里集结......”
“轸念哥,你要回家吗?”散会以后,江黎问。
“嗯,你呢?”
“我想也回家一趟,这几天战争打响了,我该回去让他们看看,别让他们太担心。”
“你回不回去?”高轸念问。
“我嘛,哎回去看看也没啥,跟高大哥你一起吧,”徐多多又问平遥,“你回不回陕北?”
“不,太远,迁校以后更远。”
“那我也不回去了,”徐多多对高轸念说,笑呵呵的,“他一人在这待会寂寞,我留下来吧。高大哥,麻烦托你给家里带个信,就说我要跟学校去成都,叫他们放心,哦对我家住在......谢了!”
当天中午,高轸念和他们分开,就先回老张家,打算跟他告了别之后再回重庆。
一到大堂,他就看见老张穿戴了整洁的jun服,帽上的国民谠谠徽一尘不染。
老张正坐在上位擦着他的宝贝手qiang。
“你也刚从学校回来?”
“是的张叔,您这是?”
“要打了,”老张轻轻放下手qiang,望着高轸念苦笑,“叔要上战场了。”
“叔......”
高轸念突然想到,上辈子迁校以后自己就没再和他打过交道,再然后,就是在战场上......高轸念低下头,又抬头,说:“张叔,黄埔的军官为什么要参战,你应该和我们一起也去成都。”高轸念还想劝说,老张却抢过话:“这是叔自己报上去的,自愿参战的名单......小高,有些事,我们必须先去做。逃、逃、逃,从天津退到武汉,又往成都退,需要时间,我们必须争取到时间。”
沉默了一会,老张向看淡生死一样。
“小高,你父亲在你入校第四天就回重庆了,之前你一直在训练,他说不去打扰你。等你今天回到家,记得和他讲‘天要黑了’。他会明白的。”
“张叔......”
“好了,走吧,走吧。”
来到车站,清一色的黄埔jun校的队员上上下下,高轸念低头看看自己的一小包行礼,心里的哀愁和喜悦交织着,父亲、阿仁、嬷嬷......两年了,你们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