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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谁想看你的信呀 ...

  •   面试结束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多了,经过三位考官的商量和评定,最终收录重庆分区如下十二人进入黄埔jun校:高轸念,赵海枝,徐多,刘长树,郑中恒......
      原本高轸念打算直接回去老张家,等到晚上老张散课好告诉他这个消息,却在要出校门时叫几个穿军服的壮汉子半路拦下来了。“你们是?”“你是高轸念?”“是我。”“跟我们走一趟吧。”不由分说,高轸念被两人夹在中间想跑也跑不掉,只好顺从地掉头往回走,绕过正在训练的两队学员,再通过右手边一条上面爬满了绿藤的长廊,来到一扇木门前。
      “大队长!人我们带来了。”
      过去一会,门才慢慢打开,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军官迎出来,他笑呵呵地提提腰带,一只手就伸了过来,高轸念一眼认出这是刚刚的主考官,赶忙伸手握上去。
      “高轸念同学?记得我吧还。”
      “当然。”
      “请进吧,”他转头又笑呵呵地对那俩人说,“去吧。回头要有区队长找我,就说我有文件没赶完去政府了,让他们明儿来。”
      “是!”
      高轸念走进去,大约十平米的地方采光却还不错,窗户对着正南,太阳光顶热乎人,在最里面摆了一个可以折叠的小铁床,上面的褥子竟打了好几个补丁,在床左边就是一个简朴的书桌和一把没有靠背的凳子。
      “来,你坐椅子,我坐我的小床,诶,分配均匀呀!”
      说着,他先坐下,依旧笑呵呵的。这和先前严肃端正的形象形成了鲜明对比。
      “先生,请问您找我来所为何事?”
      “别那么拘束哎,我叫李往生,以前是黄埔的二期学员,你喊我生哥就行,”他摆摆手,笑呵呵的讲,贼大嗓门,“这儿没事通常不会有人过,咱就是唠唠。”
      “唠,唠唠?”
      “你看看,你小子今儿可会惹事,差点拉不回来你,下次可别到人队里也那么说啊。”
      “你是说,我不反对其他政谠的这件事吗?”
      “对喽!念弟,这是哪儿?招的啥兵?招兵来干啥?你晓得吧。”
      “我明白,政谠战争。”
      “那对啊,咱是国民谠的兵!现在主要打谁?打谁?”说着,他双手做出一个端qiang的姿势指向高轸念,嘴里也学着qiang声,“啪!共产谠啊!”
      听他这么说,高轸念想到,之前的回答果真有些唐突,虽然逞到了一时的口舌之快,但若不是这个李往生在场维护,明眼人都会觉得他要受到批dou的。
      “先生!”高轸念突然站起来,“多谢先生一救!”
      “诶,叫我生哥嘛。念弟,记着,什么场合说什么话,自己的命丢了事小,牵连家人才最恶劣......当然啊,今天我们不讲这些,我想知道的是,你对于咱黄埔jun校持什么态度呢?或说,你对即将加入的谠派持什么态度呢?”
      高轸念听出话的味儿不对,又想起在二几年发生的一系列政谠对峙引发的流血冲突事件,于是带着怀疑的目光将面前这个笑呵呵的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先,往生兄,你不会是,要脱离谠吧?”
      “念弟,话不能乱讲!”他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这让高轸念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确又说错话了,然而接下来他却收敛了笑,无比坦然地说,“我从来没加入过国民谠,谈什么脱离呢?”

      回到张家,他见老张还没回来,就先洗漱完毕,躺倒在自个的小床上发呆,他一直盯着天花板裂开的一道小口子看,看着看着,他感到难受,就像自己的什么重要东西也慢慢撕裂开来。
      不久,老张扣响了他的房门:“小高,睡呢?”
      “没有的,您请进。”
      “哨兵说这是你家里来的书信,上头填的是jun校的地址,我给你捎带了回来,你看看是不是。”
      高轸念接过信,信封上的字迹有点飘,不仔细看真可以把“给念哥哥”看成“织布哥哥”。阿仁啊阿仁,高轸念笑了,勉强看得清这是那个小笨蛋趴桌上努力的成果。
      但他不急拆信,只对转身要回房的老张说:“张教......呃,张叔,我的考试通过了。”
      “队里早传开了,”老张此刻背着他,不知道是个什么表情,单听语调没有什么波澜,“说一个叫高轸念的娃娃很会讲,特别是说政谠的事,让他们一众都惊呆了。”
      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把他不反对其他政谠的事给传开了,高轸念隐隐感觉现在的老张与自己有点隔阂,毕竟信仰在这个时期是至关重要的,而自己在考试上体现出来的却是“风吹两边倒”的姿态,难免不让他有所提防。
      哎,然而当他回想起和李往生的对话,他反倒看得释然了些。
      老张走后,高轸念坐到桌前,望着点燃的煤油灯火苗“呼啦呼啦”往上窜,然后打开了信封,从里面抖出两张纸,有些吃力但喜悦地辨认上面的字。
      “念哥哥:
      青姨说要给你写点什么,我说写什么呀,我才不给他写呢!其实我可气可气了!你临走还不告诉我,放任我睡到那时候,一句再见都来不及说!一个拥抱都没有!你第一次来信要不是青姨想看但不识字需要我念念,我都不愿看咧!谁想看啊!现在想想更气更气了,哎哟!念哥哥可气死小仁啦!
      但是,念哥哥,晚上我都睡不着,一阵阵想,想些有的没的事吧......念哥哥,你是要做大事的,我帮不上什么忙。小仁明白,虽然生气,但我们不能阻拦你,因为念哥哥一直都想去jun队,成为和爹爹一样厉害的人!如果小仁也能快快长大的话......成年了小仁也去找念哥哥!我们一起去当兵!
      对了,你还天天练字吗?我有我有哦!
      还有还有,南京那边好玩吗?有没有吃好吃的呀?考试难不难呀,是不是跟背书练字一样难呢?你习不习惯那里的生活呀?什么时候能回来呢?这些问题都是青姨托我问的,我可不想知道,等念哥哥下封信到了我也不看,让徐叔念给青姨听!哼!
      好啦,念哥哥,我去逗逗小绿小蓝(两个鹦鹉,青姨去集市买来的),就写到这吧。
      (注:青姨刚刚讲晚上睡觉可以把荷包放到枕边,它的气味有助眠的作用噢!青姨说叫你注意身体!青姨说挺想你的!)”
      这傻孩子,高轸念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想到上辈子也是这样,阿仁净做些心口不一的事儿,最后还总逗乐了自己,他就一扫刚刚的惆怅,满眼满脸只有欢喜,他甚至想象得出那傻孩子一边理鹦鹉的毛一边气鼓鼓怨他的模样,可“苦”了那两只小鸟儿作出气筒啊!
      想着,他收好信,拉出抽屉准备放进去,顿了顿却又将它对折了轻轻塞进上衣贴近胸膛的口袋里。因为记忆中他就是把这信放到抽屉里结果去黄埔训练的时候忘了带,回来才知道它叫下人以为是垃圾捡走丢了。这次要长个教训。在小小回味了一下那封信后,他又把桌面放的信纸挪近来,打开钢笔,盯着窗外黑漆漆的夜想要写些什么。
      他很想趁现在把国民谠的思想灌注到信中,先一步让成仁接受这样的熏陶,或许能避免以后那样的悲剧?但他又犹豫了,因为偏偏在这个时候,他再次想起了白日里和李往生的对话。

      “念弟,如果说我不是国民谠人,你会想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高轸念沉默了一会,缓缓开口。
      “共、产、谠?”
      “聪明。”
      要放从前那个年轻气盛的自己身上,高轸念想,我此刻肯定已经准备制服这个“叛徒”了,但经历那么多事以后,我倒愿意听听他能说些什么花来。
      “在两谠合作期间,”高轸念说,“黄埔军校里有共产谠的jun官还是很常见的现象,但是现在......”
      “现在我们水火不容,”李往生又笑呵呵的了,“表面看是这样没错,特别在老蒋独立出去后,对我谠的打压力度更是一天胜过一天。但是你有没有发现当今社会的局势已经大不似从前了。以前啊,咱和老蒋单打独斗,这场战争还只关系到内部的权权更替,而现在呢,你看看,这,还有这,看到了吗?”
      他从桌上的一本书里抽出一张地图,展开来有半张桌子那么大,红圈圈绿勾勾标记得到处都是。顺到他的手指看过去,一大片红色的禁区就是日本人占领的地盘——东三省,往下还有零碎的土地标记是令人气愤的鲜红色。这些都扎疼了高轸念的心。
      “对外再不采取合作的措施,亡国就只是刹那间的事了!我们还扭作一团打来打去?谁有那心思?怕就只有老蒋这糊涂虫了!追个名利不成,倒是把三省土地‘卖’得快,想想那里百姓都过的什么日子?年轻人,我不怕你知道我的身份,因为你是个有志向的青年,我看得出来,也有意想充当你的介绍人,邀你入谠,共同阻击敌寇,让咱国家能真正站起来!这件事,还希望你可以好好考虑考虑。”
      这个人确实有见地,高轸念想,他所提的国共合作也确实在1937年实现了,尽管带有一点强制的意味在里面。
      “可是,为什么选择我?”
      “不只是你。其实咱和老蒋的jun队打过这么多年了,加上几次大围剿的消耗,我们谠多数队里什么都很缺,武器、粮食、药品,甚至是jun服,但你知道,老蒋最缺什么吗?”
      “在两方势力的对比下,国民谠军队较为富裕,而且花费在军备上的资金也是雄厚有余的,所以你所提及的物资他们应该都不短缺。”
      “没错,他们不缺打zhang使的东西,他们缺的是人。什么人呢?民众和军官。”
      其实高轸念明白国民谠的漏洞,但也深知想要弥补它几乎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说,他的信仰的覆灭是必然的,即使到了他年老的新世界,他对信仰的崩塌还是万分痛苦和不甘。而现在,听完这些话,他竟开始有点动摇自己的信仰了。
      “民众的力量在咱谠里积蓄了好一股子,但是优秀的军官可不见得有多少。一场战争的胜负,很大程度取决于军官的领导和策略是否得当,能否控制好战局。我和其他同志一直潜伏在黄埔,为的就是能引荐些明白时局并愿意为人民而战的青年军官入谠。”
      “你的意思,要将我培养成一名共产谠军官?”
      “你有这个能力胜任,但是现在还需要在黄埔学习、锤炼。”
      “可是你就认定我会背弃我的信仰去加入你们吗?”
      “念弟啊,你的信仰不在这我晓得,”李往生站起来,对着窗口,“你说自己要为人民而战,可你看看,老蒋带的国民谠要是真为人民着想,哪还会有四一二那档子事,咱那么多同胞,就躺在他的脚底下!”
      此时,外面刮起了风,从窗口突然飘进一片焦枯的叶落到了地图上,它和那些红块块相融,像遭火烧了一样。
      “孙先生的革命,根儿就断在那了。”他说。

      回到当下,高轸念实在是挠秃头也下不了笔了,于是他干脆熄了灯,解开长褂,褪掉鞋,把荷包小心放好在床头,然后爬到床上就躺倒,像刚刚回来的时候一样盯着天花板发愣,想事儿。
      要不说这人老了就爱瞌睡爱胡思乱想呢,高轸念躺着躺着竟睡沉过去了,很快又梦回到了上辈子经历的场景。
      这次不在战场,也不是无边际的土地,而是高府的那间再熟悉不过的卧房,高轸念站在门外把自己身上好一顿摸索,真实的触感像是直接穿回了那个时候,至于具体是什么时候,他还不敢确定。
      直到他走近了房门,透过淡黄色窗户纸瞧见里面隐隐约约有个人,一直在方形梳妆镜前晃来晃去,然后又坐下拿起来了什么东西。他才明白这是造了大nie(指惊愕到极点)了!然而他前脚刚要跑走,后脚就传来那人的说话声。
      “支杭,是你么,怎么不进来?”
      高轸念不答话。
      “是不愿意见我吗?”
      “为什么......”
      高轸念听着呜咽声渐渐大起来。
      “支杭,啊——左支杭!啊啊啊!你告诉我,你来告诉我啊!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你要让他们那样对我!为什么你不进来!为什么不敢进来啊啊啊啊啊啊啊!”
      高轸念被这声声质问逼得无所适从,还是狠不下心像从前的自己一样径直离开,但他也没有回头走进去,就像那人说的一样,不敢。他抬头想看看月亮,月亮却是残的,要坠下来的样子。最终,他慢慢软了身子,跪到地上,也哭了起来。
      “对不起......”很久很久之后,他才从自己的牙缝儿里挤出来这么一句话。
      等他醒过来,已是下半夜了,他听不见任何昆虫的鸣叫,甚至静得没有风声。他披上长褂子,坐回到书桌,小心地将煤油灯给重新点燃,然后拿笔写下信的开头。
      “小仁,嬷嬷:
      此行一切安好,勿念。”
      他顿了顿,抹掉小仁,撕掉这张纸,重又开始写。
      “阿仁,嬷嬷:
      此行一切安好,勿念。
      阿仁,你的忧愤我已确切收到,想是先前的离开太过仓促,实有不妥。待我归来,定携礼‘赔罪’。你且安心。考试已过,明日便可入学,其难易程度无处定论,窃以为面试甚重。至于生活,有张叔操持,于南京之日尚且得意。你且安心。归期不知,许三月有余,届时得假返家。你且安心。知你有意入伍,喜不自胜,然局势动荡,不宜此刻言之,暂搁极佳。你且毋要多想。
      嬷嬷,荷包之功效甚好,明日之精神亦甚高。我同父亲外出,家中大小杂事托你照料,敏感五内。冀求你顺心意、养生息、久安康。”
      写完这封文白交杂的信,高轸念满意地看了三四遍,对折放到桌上,然后小心拿来一本摆在窗边最面上的书压住它。
      做完一切,高轸念望着依然黑洞洞的天,怎样也没了睡意,他害怕一闭眼又是那梦,就一坐坐到天亮。在托下人把信送到邮局之后,他和老张一起去参加黄埔的开学典礼。高轸念坐在马车上一路颠簸,看见街道两边有商贩吆喝,早餐店门口水汽片片,罩在烟下的人很多,但他注意到一对母女,她们也站在水汽下,但没有排队,穿着看起来很旧却很干净。
      “娘,我饿......”
      “乖,乖啊,我们今儿讨到钱了娘给你买大包子吃!”
      “娘,我好饿......”
      这丫头不比大人能熬,已经瘦得和掉毛的拂尘一样,一颗没生气的头吊在骷髅般的身体上左晃右晃。高轸念不忍再看,想着叫车夫停下来,自己掏钱给她们买点吃的。
      “师傅,停......”
      “老师傅,快点吧,我们赶时间。”
      高轸念话还没说完,就叫边上的老张打断了。
      “好勒!驾!”
      “我知道,”老张的目光落到了高轸念身上,“你看到了什么。你帮得了一个,可在这个国家,流离失所的人已经是抬眼可见了。你又怎么帮得尽?”
      他说的没错,今天能帮助那对母女,明天呢?以后呢?
      “我们停下来一秒,就是对伟大事业的懈怠。一旦革命最终成功,可以庇佑天下千万受苦的民众,那时,你才算真正做到了解救他们于水火之中。小高,你明白了吗?”
      “明白。”
      “黄埔只是你的起点,”老张点点头,又目视前方,仿佛那里有什么宝藏,他的双眼闪出亮光,笑了,“当然,它并不是就完全决定了你的思想......你未来一定是对社会有巨大价值的人,不论身处哪个阵营。到了新生的世界,就没人再会受苦,我们的努力也算有了归宿。”
      不知道为什么,高轸念感觉要重新认识这个老张了。一会,高轸念想到什么,也望着前方笑,这一辈子啊,他要重新认识的人太多了,慢慢来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谁想看你的信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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