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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房子和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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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辆老电瓶车锁在楼下已有四五天了,昨儿夜里爬起来给它冲上电。今在路上它就开始不服老,胳膊乱拧腿儿乱甩的不听我使唤,结果不小心一头栽上路边的一根电线杆。
我骂了它好多句,狼狈爬起来后看那根电线杆,原来也老得同这破车一样禁不起撞——黑渣儿“哗哗”往下掉不停。趁这破事没叫什么人看见,我忙把衣袖卷过肘去,扶正车,想着实在没法了干脆把它推到废品站回收去(不想再多在这上面花冤枉钱了)。这儿离丙哥的废品店不远。
约莫过去了五六分钟,在一条见不着明晃晃光线的巷子拐角,我瞧见“丙哥回收铺”。和刚才被撞的杆,车一样破败。可能是听着我推车的轮子压在不平的路上“咯吱咯吱”响,很快从店里头走出来一个搭了灰色人字拖的中年男人。猪鬃毛那样乱杂的胡子连起人中两颊,半个食指长肯定是有的。身上也就套了件污白背心。他像是刚干完什么活儿,正拿一块打补丁的脏布擦手。
“哟,车又遭撞喽?”
“哎呀,这次直接罢工了!”
“推去修?”
“推来卖吧。”
“哦。”
我把车推到店里,丙哥把布甩到门口的铁挂钩上,就着火机点了支烟,慢悠悠地走到车屁股后面。他抬脚踢了踢后头那个轮胎。
“啧啧,气都要跑完了。”
“以为能骑一段呢!”我不是很高兴。
他又走到车头,厚大的手掌摸上正前的大车灯。
“啧啧,灯罩都裂口子了!”
“不妨碍,它够亮堂!”我走到他跟前站住。
他见我在一旁瞪他,也不慌神,敲敲灯罩,叹口气,背起手又转到车后头去,蹲下靠着车身使劲儿嗅嗅,很快皱起眉头。
“啧啧,啊呀,这是引擎遭烧了!”
“你就说吧!能捞多少?”我愤怒了。
他“嘿嘿”笑,好像胡子都在用力跳。真可以说很让人讨厌了——他伸出两根肮脏的手指在我面前挥来摆去。
“什么?”
......
最终我拿了两百回家,这两张钱上头还有点淡黄的油污,怎么也抹不掉,这油污就同它的主人一样讨厌。
我步行到三恩公园的时候,太阳要下山了,街道都是一副匆忙的样子,驱着好车破车快点开回家。
很快到指定的凉亭了——两男一女,男的昨儿都有见,女的面孔很生,往大了说也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
之前那个瘦削的醉男人穿了件纯黑的短袖和墨蓝夹克,底下标配牛仔裤,此刻他边在胸口的包里掏什么,边过来拍拍我肩:“哟哟,来的稍稍暗(重庆方言,晚的意思。)了点哦。”
我没理他,只朝他和另一个壮汉点点头,当打过招呼了。
“这位就是,呃,丁......小姐?”
“是是是,”瘦男人掏出来一盒烟,递我支弯的,“就她,在找活,没人带......乙大少看得上几成?”
我点燃烟,仔细看那个女生,烟云中的那张脸好像被衬得更加青紫,或许是被这冷风冻的。她的眼神躲躲闪闪,不知该往哪儿看,一头刚刚到肩的中长发没扎起来,穿的还是不大流行(没在街上怎么看到,样式款式都偏老。)的一套长袖长裤,就整体而言,和那个女学生比是差了点,但我听乙大少向来就喜欢年轻的,其他没甚苛刻的要求,引她去应该不得出大岔子。
“嗯,七成左右?”我不敢太笃定。
“好!那试试看!”
试试看。呵,我苦笑了一下。什么时候人的价值评定竟用上了商品测试的专业术语。中了,就能拿钱走,刷下来,就夹起尾巴跑,灰溜溜。我当时就想:鼠虫的日子也不过如此了。
瘦男人叫我和壮汉陪女孩去找乙大少,说自己还有其他事儿。
临走前,他又递给我一支烟,不过这次不再是弯的了。他还递给我一张只写了电话和名字的白色名片。
“小仔,我挺看好你,记住你兄弟我的名字,戊成。不定咱下次还能一起成一票大的!这点小油水可少得太可怜了。我叫戊成,记住了啊!”
姓戊的走了后,我和壮汉不费力地把她带到了那条暗沉沉的走廊里,因为是白天,所以没有亮灯,秃秃的灯罩子落寞地守着铁门。
“咚咚咚!”壮汉敲门。
没等上多久,铁门“咔吱”开了小半,壮汉就迫不及待地半让半推地弄她进去。
我就站在那儿,看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
这道小小的不清不楚的身影终将会被铁门后头吃人的野兽给吞没。如果我突然有了拯救这个女孩的超能力的话,我也能义不容辞地做一回超级英雄。可是,就像上一个被折磨的女孩一样,我眼睁睁看着她们进去,就没再出来——真的,女孩们,逃吧。逃吧,别再被钱奴役,越远越好。
送去女孩后,就没我的事儿了。我在外面的街区公园晃荡,一直到天黑压压得成一整片盖头顶了,才想起回家。但说那是家,可就真是夸大了。
这套公租房谈不上乱,也比不上干净。至少床啊沙发上头没堆垃圾。规矩的40多平米,挤住了五六个人,大多是同行,所以常到晚上才热闹起来。
“小K,你那单成了吗之前的?”
“跑腿费还没上次多!”
“哎呀,那你还去。”
“就说让你别跟那小子混三混四......他能给你什么好货。”
“有钱赚,少也好,你能不去?”
“啧......”
我闷在外面听了一会儿后用钥匙转开门,刚往里探个头,就看见他们围着那个老破茶几坐在一起热火朝天地谈事,看见我了,都笑起来,其中一个左手捏了一双臭袜子,右手来拉我手腕。
“你回来了诶,莫站到,过来坐起摆摆!”
我有点尴尬地笑笑,身体还是很实诚地搬来个小塑料凳坐到他们圈里。
“诶,”拿袜子的那兄弟边踮脚挂袜子边对我喊,“你那个,这几天每天都出去好久,见不到你人,有没有啥新鲜事?”
我思忖了下,简短地给他们讲了两个女孩的事儿。
“噢哟,等等等等......哪个乙大少?不是那个陈哥说的乙大少吧?”
“是他。”
“也,那不得了!”挂完袜子的兄弟也跑过来,坐到我左边儿。
“是哦,那人给的不是挺多吗我听说,兄弟你可以啊!这才好久哦,我们跟陈哥啷个久也没这样好运哎!”
“你啥妙诀给哥几个说道说道噻。”
“是嘛,你刚说乙大少dian了俩女的,诶兄弟,我老好奇她们长得俊不俊?你搞到点啥没?”
“......”
他们七嘴八舌的,都凑过来,仿佛焦点一瞬全聚到了我身上。我忙用出去久了太累想洗完澡睡觉为由钻进了浴室,这个浴室乍巴长,连转身都有点不自在,我打开有铁锈而看起来脏脏的花洒,听到水声慢慢变大,水温慢慢变高,就把自己整个儿埋在这个小瀑布下面,妄图找到什么慰藉似的。
然而一想到那两个女生,良心就在对自己破口大骂。
你他ma还是人吗?
为了点破钱,就为了点破钱!你害了多少人?难道就两个女生?你可清醒点吧!
你可以救救她们呀!他ma的懦夫!
“可是,”我的眼泪鼻涕跟着水一同在脸上乱流,“我,我哪儿敢......我需要钱啊,很多很多,钱......”
这时,外面有人拿手机磕浴室门:“诶诶!你手机,不晓得哪个的电话。”
我边抑制住哭声,边拉开一道门缝接过手机,然后看号码有点熟悉的感觉,按接听后那耳朵边上,那边传过来有点醉意的声音。
“那个,那个谁啊,是我。”
“戊成?”
“诶诶,对嘿嘿,我这有点事还没处理完,你帮我个忙,去接下那女的,把她送到先前那个亭子,在十一点前哈,然后他叔会带她回家,嘿嘿嘿......”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她叔肯定不是他叔,这样说无非是打暗号给我,要准时送她回去给下一个商家。
ma的!
我草草冲完澡,换上早上的衣服要出去。
“诶,你跑哪儿去......”
“你们睡的时候给我留个门,很快就回来。”
因为车子给买了,我只能从走出房门就开始跑,才能在十一点前把人送回亭子。
我沿着一条河道飞奔,好像在和水流比速度,然而水是生命之源,我是生命之深渊。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到了那条巷道,看手机是十点过十四分。想到可以借用他们的电瓶车,我便放慢步子往里面走,当缓口气。
一男一女的身影就在我眼底明晰起来。
男的是当时扛了女学生的那个,我一见他就是气,却没处发去,只能挤个笑脸出来跟他点点头,把这个女孩接手过来。
“那个,哥,我车坏了,走回去来不及时间,能借下你们这边的电瓶不?”
“去嘛!巷巷最里头,把袋子拿开就是,骑回来的时候摆到原位。”
“好好好。”
我让女孩先留在门口,自己进到巷子尽头,确实在一堆蛇皮麻袋下面罩了三辆电瓶。我随便把一辆黑色的电瓶挪到巷子外面,然后叫她坐到我后面。
开上大路之后,我听见风声在耳边“呼啦呼啦”吹得很大,像是人嘴里嘟囔不清的骂声,就那样赶不走。女孩撑着后座,一言不发,像在想事情。
“你,为什么要选这个工作呢?”我问。
“我吗?这个快,来钱快。”
“你很缺钱?”
“不是。我是云南来的。哥哥要结婚了,彩礼要五万,爸妈拿不出就把我带到重庆另一边卖给了人凑钱,没过几星期,那人又把我丢到这了。我想学打工,挣钱养活自己。但他们都不收童工。他们问我是哪里人,爸妈在哪儿,我就赶忙跑了。怕被抓到警察局。”
“可是你干的这行是犯法的,你知道吗?也是被发现后会进局子的。”
“不知道,其实没什么,真的,就是想要钱,能活一活就行,想不到犯不犯法了。”
“那你有什么打算吗?以后?”
“赚大钱,这不是都想要的吗。然后再买一辆车和一个小房子,把爸妈接过来住。”
“他们那样对你!你还找他们?”
“我要是不找他们去,我就真真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哥哥已经有家了。爸妈也是不得已才......”
她不说话了,这样一个女孩,每次回答都沉着冷静,像在讲述不属于自己的故事。或许在她心里,她爸妈是永远永远爱自己的,哪怕有时候会在她和哥哥之间选择伤害她。
对她来讲是这样,对我来讲也是这样。我想到了父亲......谁愿意相信自己的父母不爱自己呢,如果连他们都不爱的话......人对于“家”这个字很看重并非是没有道理的。
每一个个体的存在的力量极其有限,特别在喜好群居的人类身上,更将集体的力量放在了一个较高的地位。
简而言之,我想,单只有你和一个房子,不称之为家;有你、住一起的人加一个房子,也不称之为家;但要有你、爱自己的亲人加一个房子,就是咱都渴望拥有的温暖的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