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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认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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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正是腊八节,有官身的不必去府衙点卯,读书的不用进学堂。
主子清闲,就苦了奴才们。只说那最最要紧的大厨房里,数十个婆子丫鬟忙得脚沾不了地,以至于到了摩肩擦踵的地步。其中或有扇风烧火的,或有抓鸡放血的,虽一眼瞧着乱糟糟却又透出些默契的有序。
众人各司其职,只管低头做事,当一锅香雾缭缭的腊八粥掀盖时,沉稳些的婆子们停下了手中活计,满满当当地深吸了一口空气中香甜的雾气。而那些年纪尚小的丫头们却早扎堆上前讨要来转着碗沿喝了,虽还烫嘴得很,但一个个都吃得十分尽兴。
大厨房的管事是一个精明容长脸的婆子,原是老太太身边的陪嫁丫鬟,便是大老爷幼时也要叫一声玉芙姐姐。后来与韩府专管车马的李贵做了媳妇,众人便叫回她娘家的姓,称呼为王妈妈。
王妈妈抚一抚桂花油梳服帖了的鬓发,抬脚进了厨房。“瞧你们这些眼皮子浅的,主子们用完膳,多少腊八粥没有?都给我快些动弹起来,若在今日惹出事端来,小心我揭了你们的皮!”
韩府下人们一向惧她雷厉风行的做派,更何况人家背靠着老太太,就是吹吹耳旁风,也够人喝一壶了。于是众人作鸟兽散,各自再不相干。
老太太如今虽不管府中琐事了,但各个关卡上的要职都是自己人,就连大太太经营数十年也没把手插进铁桶似的大厨房里。
老太太虽有才能、有手段,但近些年体力毕竟不如从前强健了,王妈妈一家如今眼看着威风,但老太太仙逝之后呢?若不早早找好后路,今后怕是连落水狗都不如。王妈妈站在天微微亮的檐下眯着眼想,听说大房不日就要回京,如今这样与大太太不疏不近的终究不是长久的办法…
今日的早膳摆在老太太屋里,老太太原话,一家子至亲骨肉,又正逢佳节,无需男女分桌,只按长幼入席,分别支上几个桌子即可。
老太太坐首席自不必提,陪坐的是二老爷韩渊、三老爷韩洲与四老爷韩温,黄氏、关氏并韩温新续的冉氏立在一旁为众人布菜。另有一个孙媳妇大奶奶章氏身体一向不好,所以留在房里休息了。
另外支了两桌,一桌是已经半大不小的孙辈:长房大爷韩悉及冠一年有余,前年秋闱中了举人,现在家中苦读以备会试。韩悉是韩家的长房嫡孙,向来被人寄予厚望,就是老太太也只有夸他好的。大老爷韩涣带着大太太常氏并幼弟妹们赴太原任知府时,特意撇下了他留在府中专心备考。
坐在韩悉右侧的二爷韩恩,是二太太黄氏的儿子,只比韩悉小上一岁,现正帮着二老爷打理府中庶务。另有三房韩思和二房庶子韩愍与他们同坐,二人分别行四行五。
少年人本就话寡,偏他们几个数量上又不占多,因此略显得冷清。早些年与他们年岁差不离的哥儿、姐儿也不少,只是如今有的在太原,臂如大太太常氏生的三姑娘韩时杉、五姑娘韩时枫;有的却出了阁,臂如二房嫡长女韩时楠,两年前配了外家的表哥。原本二房还有个行三的庶子名叫韩恳,只是十年前还只五岁的时候就因着顽劣不堪被送到云隐山学武去了。
幸得还有年龄稍小的弟妹们在另一桌活跃气氛,最恣意的当属韩时榕和四房先夫人难产生出来的九姑娘韩时柳,两人一个五岁,一个三岁,虽打眼看着粉雕玉琢、十分可爱,可个中缠人之处也不能小觑。
二太太生的韩时檬就顶看不上她们俩。因二太太只是商户出身,初进韩府时礼仪规矩颇为随意,遭了身为郑国公嫡次女的大嫂不少奚落。
待二太太生育后,头一个教的不是让叫爹娘,而是请人教那一套所谓的贵族礼仪。大到读书写字,小到穿衣吃饭,约束二房女孩儿的规范典仪无处不在,黄氏立了铁誓要在规矩上压过大房的去。
她心中暗恨,嫡出如何,世家出身又如何,教养的女儿哪里比得上二房的贞静娴淑。其中八岁的韩时檬更是深得黄氏真传,她不无鄙视地看着时榕、时柳亲自上手抓了熟豆腐皮包着甜萝卜丝和炙羊羔吃,心中暗自想:“这两人哪里有一点大家小姐的样子,丫鬟放着不使,非把手弄得油汪汪,看了就让人倒胃口。”
三房庶子韩恕瞧着韩时檬当着钟束行这个外人的面也不掩嫌弃的模样,心中抱怨这位大他几个月的六姐学了规矩还不如不学,略有些尴尬地拉了他问:“钟表弟,你如今书读到哪处了?”
钟束行跟小大人似地礼貌回话:“愚弟不才,先时跟着祖父读论语,这几月路上奔波,倒荒废了许多。”
钟束行哪里知道韩恕大他一岁,却还和时檬、时榕她们一起在家里学千字文,论语是看都没看过的。韩恕涨红了脸,觉着有点丢面儿,也不再没话找话聊。
腊八节兴祭祖,韩家三个老爷领着孙辈的男丁进了祠堂,太太奶奶们围坐在一块说话。
人们常说无奸不商,黄氏虽是商贾人家出身,但打眼瞧上去并不精明,反而有几分慈眉善目,给人一种颇好相处的感觉。
此刻她又拉着钟束行说话,满眼都是对他的赞赏和心疼之意,嘴里感叹:“瞧这孩子,知礼又上进,让人看了喜欢。你来了这里就不要见外,日后学习上有不理解的只管去找你二表叔和几个哥哥。”
四太太冉氏刺她:“二嫂这话没理,二伯和几个侄子专精庶务,哪里有空教人读书呢。钟表侄,你听我的,若有不懂的问你三表叔、四表叔是正经,免得让旁人教些旁门左道的反倒耽误了你。”
冉氏是韩温的填房,自先头的四太太走后,因韩温是庶出,又是个鳏夫,所以也没得什么好挑选的,只再娶了个身家清白的县官之女。虽比不得大太太国公千金,三太太家世代清流,但她自诩比二太太一介商户之女还是要高贵多了。
本朝重农抑商的风气十分严重,商贾之家不但不许参加科考,连穿衣乘轿都有细致的规定,为的就是防止商户做大,行了僭越之事。
二老爷虽是庶子,但以韩老太爷的官位,当初怎么也不该娶黄氏为妻,只是他十来岁贪玩跌下假山跛了一条腿,本人又无心仕途经济,老大的人连半个功名也没有,所以少有同等门庭的人家愿和他结亲的。
老太爷算得上开明的父亲,既然家里做官的看不上我儿子,我们也不强攀。于是给二老爷挑了京城做丝绸生意的黄家长女,结亲至今已有二十余年了。为官的不能经商,但大户人家绝不可能靠着那点子俸禄过活。聘来的人不放心,奴才有了钱又怕借着主人家的势在外为非作歹,一般多是交给家里不善读书的子弟来经营。大头当然交由官中,可是大伙儿对管理庶务的那房可多捞些油水是有共识的。再加上黄家的生意越做越大,连交趾一带都有他们家的分庄。这两样进项一合计,二房决计少不了钱用。
冉氏看不起商户,但她不与银子过不去。韩温非长非嫡,又还没有官位在身,将来分家能分几多钱已可见了。她不服大房三房不争不抢也少不了他们的,嫉妒二房管理庶务多年,黄氏嫁妆又丰足,早不知堆了多少金山银山去。得罪不起另两个老太太亲生的,但二房没什么可惧的,平日里常爱刺挠黄氏几句。
黄氏心中恨极,连个刚进府的新媳妇都敢讽刺她,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深深陷进手心,脸上的笑难以维持,她冷哼:“四弟妹哪里知道呢,他二表叔从前去江南走商,认识了不少能人,为束行找些好书好老师还是便利的,哪里就要亲自教了。”
冉氏回讽:“二嫂连对自家子侄都没这么好呢,钟表侄快给你二表婶道谢。“
钟束行虽无奈韩家人内讧拿他做筏子,但话说到这里了也必得表示感激,于是站起身朝向黄氏行礼道谢。
黄氏托住他手臂,却对冉氏垮下脸:“四弟妹!老太太昨儿才说束行只当自家子侄一般教养,你这样说是拿束行当外人了,不怕寒了孩子的心吗?”
三太太见两人吵下去不成体统,暗示银杏带了钟束行回避,等三老爷祭祖完毕再带他回来考较功课。
银杏明年就及笄了,只拿他当时榕那样的孩子哄:“钟少爷要不要去望风亭呀,我们老爷让人在那儿给八姑娘做了个大秋千,可好玩儿了!”
钟束行其实没有什么心思玩耍,他满脑子想着待会与三老爷见面该如何表现得体,可此刻也不好再留在这里,于是收了重重心绪跟了上去。
韩时榕正玩儿着呢,身边白鹭、画眉两个大丫鬟交替着给她推秋千。韩时榕葱黄的裙摆在空中飞扬,这一抹亮色合着她清脆的笑声,活像是只无忧无虑的小黄鹂鸟。
韩时榕眼尖,瞧见有人顺着铺设的石子路过来了,忙让人停下,可算是找着玩伴了!二房的女孩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四房的时柳年纪小爱犯瞌睡,吃了早晌就被人抱回去了。
见钟束行跟着银杏沿小径而来,韩时榕今早认了亲戚已知道这是客居她家的表哥了,放开脆生生的嗓喊:“钟表哥,你快来,我给你看好东西!”
钟束行有点惊讶于韩时榕的开朗,钟束行家管教子孙甚严,姐妹们一言一行皆沉静优雅,他还从未见过这样没规矩的女孩。
他走上去行礼问好:“八姑娘因何事找我?”
韩时榕小手捂住嘴噗地一声笑出来:“听母亲说钟表哥你才七岁,怎么说话文邹邹得像夫子一样。”
钟束行有点不自在:“我家就是这么教我的,八姑娘要给我看什么?”
韩时榕抓住钟束行衣袖拉着他弓背而行,放低嗓音说:“你看,泥土里有条圆圆胖胖的虫。”
走近一瞧,原来是条棕环褐背的蟺,土话称之为蚯蚓。
钟束行心中好笑,蚯蚓又听不见人说话,即使放声高歌也难吓走它。于是照旧波澜不惊地说:“蚯蚓不足为奇,我在逃难的这月余里还吃过蛇…”
韩时榕惊了,她虽未亲眼见过蛇,但四哥说许多蛇有毒,便没毒的也有尖利的牙或粗壮的躯体,咬上一口或是缠上身体便能使人丢了小命!
她这会子特服钟束行,心中已把他想成武松打虎那样的英雄人物,脑中暗自描绘出钟束行清瘦的身躯扛起一条粗壮如大树的蛇的画面,缠着要钟束行给她讲抓蛇的经过。
钟束行不堪其扰,蛇是钟叔在庄户人家的谷地里抓的一条三指长的菜蛇,他却不知道是怎么抓住的,如何与韩时榕讲得了经过呢。
正好这时丫头来唤他去见三老爷,便金蝉脱壳般摆脱了韩时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