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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太白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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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少述。且说那元祯祁相公喜得麟儿——因着孩儿太小,一家人未敢大摆筵席,亦未给其取名,只唤乳名英英——又同练玉宁约着顽闹了几日,便上官府拿了路引,动身北行,快马加鞭,一刻不敢耽搁。又直走建宁驿,过绵州,穿保宁,登剑阁,马踏秦岭。
祁元祯一览盛景,见群山峭如削,风高雁贴天,上下苍茫雪,心中大为畅快:
“商於郡僻何人到,秦岭峰高我仆痡!”
一旁的得芳憨笑,手摇蒲扇扇着红泥小火炉,里面煨着酒:“这么好的诗听着倒不像爷写的。”
无他,他们这位爷绝非假手于人的大作,连没念过书的他都听得懂一二,这番倒听不明白了。
祁相公科场上翻云覆雨,一手杂文更是精绝,天生聪明却唯独堵了一窍,不善那诗道。连市井孩童都蹦跳着唱他某次醉酒后挥洒的绝句:
“相逢忘却千般苦,开怀浑似老家豚。”
咱们相见真不容易,开心得活像一窝老母猪。
祁相公瞪他一眼:“嘀咕甚,酒好了便喂马去。”
“爷,你是读书人,我只会说这山好高啊。”
得韵笑着接嘴:“咱福气够大了,要不是爷把咱俩从人堆儿里拣出来,咱俩还跟着爹敲算盘呢。”
主仆三人立于一间冷铺外面,只因彻夜西风撼破扉,屋里不比外头暖和多少——国朝供一般平民歇脚的旅舍分冷、暖铺,杂错分布,暖铺打理得妥帖,更有煮酒炙肉之乐。反之遇着冷铺,任你家财万贯,若无官身,便只得将就将就。
祁元祯带着二仆窜山越岭,逢壁题诗,遇亭留字,一头头老母猪趴在唐宋先贤的佳句上打滚,惨不忍睹。可兴奋劲一过,娇生惯养的相公便往地上一坐,哎哟起来,头也疼来脚也疼。
芳韵二仆只得轮流着将他驮回去,哄着用了晚饭,上楼见房间脏污不堪,又从箱箧里翻出好些衣裳铺床,一通忙乱。祁相公方要纡尊降贵地歇下,听得楼下传来争吵之声。
“凭啥卷地铺和租床一个价钱,我也是生意人,莫诓我。”
“谁让这荒郊野岭就咱一家铺子呢。”
“你怎的如此蛮横……那我来间房。”
“哟,大生意人后悔了,晚了!今儿个客房已满。咱背后是朝廷撑腰,也不差你那几个铜板。”
“简直……简直蛮不讲理!”
芳韵二仆竟然看见自家相公笑了起来。
“官爷,我家爷请这位相公与他同住。”
那争执者乖顺地跟在二仆身后上了楼,灰头土脸,背一卷破铺盖,棉花从各种意想不到的地方漏出来,看上去怪可怜见。
“早听出是你王大举人来了。”
你知怎的,这人正是王相公之明,因着先前险些溺毙长江水中,此番进京也选了旱路。受人施舍,他倒是不卑不亢,腰板挺得直直的。二仆心里奇怪,自家相公的一双眼睛,在家中从未这般明亮过。
“看到这两位小兄弟,也晓得是你祁蔚亭在此!”王之明口渴坏了,拎起茶壶壶嘴一斜便往嘴里灌,饮罢抬手一抹,他乡遇友,甚是畅快。
蔚亭是眼前这人的号,是那日分别后,王之明到处打听来的。
他旋又朝元祯感激一拜,元祯自是连连辞让。行了那些缛节后,二人竟是陷入诡异的沉默,许是皆想起浣花楼那荒唐的、染上脂粉香气的一夜。王之明手在身侧胡乱抠着,本就单薄的衣裳又添几道印子。
伶牙俐齿的祁相公道:“吃了么?”
“路上……路上啃了馍。”
“看王兄这眼下乌青,怕是星夜兼程,几天没合眼了?”祁元祯掩不住唇角的欣喜,拍了拍床榻,作邀请状。王之明这才注意到,这人身下垫了好几件衣裳。
结合自上楼便萦绕不散的尿骚味,之明心下了然。
之明见他虽然高兴,眼皮却在打架,便一跃上床,蛄蛹到元祯身旁,打趣道:“我听说,这秦岭有妖鼠喜钻人被褥啮其眼珠,专挑玉面郎君、子夜不睡、目瞪似铜铃者。这眼瞅着也快子时了……”
这小冤家,怎的取笑他恩公呢。
论起来,自己出手帮衬这小冤家至少三回了。真真是缘分。
元祯关心道:“王兄出行如此简朴,是没去官府领盘程?”
对方无奈道:“和我在成都的街头走一走,尽是灾民。近来那帮童生秀才亦不安分,啸聚一堂,扬言要将巡抚和王爷都打杀了。学政大人焦头烂额,哪还顾得上我们。”
“京师也不太平,我这一路上听见什么‘倪案’,似乎是内阁首辅倪贯阳触怒龙颜,下了诏狱,想来这消息传到关中也要大半月……”
呼噜声迭起,角落里的得芳得韵两兄弟如未出生时挤作一团,惹得祁元祯直想笑。
他故作严肃道:“这真是……藐视国法,秀才便算了,怎的堂堂宰相也在不屑教诲之列。”
其实他很想抄起家伙事,同那帮蓝袍大王一起打砸官衙爽快一番。国朝生员着青襕衫,其中横行乡里者便得了蓝袍大王的雅号。他带头冲将进衙门,一套太祖长拳耍得生风,包教那狗官满地找牙……
一股热流自鼻孔出洞,不待他反应过来,一方丝帕便轻轻为他擦净血污,温软恰似握住它的手。
王之明想说,他衣裳脏,但这帕子是干干净净的。他说:
“这陕西也忒干了,只怕越往北越干。这一路难捱啊,蔚亭兄不如再收个略懂医术的小仆,一天给一张馍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