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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潼川柳 ...

  •   祁元祯跪在宗祠里,蒲团被他爹撤了,他就生跪在青石板上,和墙上的祖宗相看两厌,两耳只听见朦胧的打更梆子声。
      “丑时四更,天寒地冻——”
      他快要睡着,木门吱呀一响,是个老人拎着披风和食盒摸了进来,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晃:
      “祯哥,祯哥,回神儿!”
      “快把衣裳穿上,这大冷的天冻坏了怎生好……”
      祁元祯这才从一团混沌中醒转,抬眼看他,用发灰的唇笑了笑:“我还好,不冷,叔你莫担心。”
      祁叔蹲身为他穿好披风,又麻利打开食盒摆放碗筷:“主翁和太太急得吃不下饭,我就给你热了带了来。”
      跪者斜眼瞧瞧吃食,清溜白菜,莴苣炒肉,尽是他爹喜欢的菜色。
      老叟声音竟是染上哽咽:“哥儿,这事本就是你太错了些……就跟主翁服个软吧,我们祯哥都是举人老爷了,明年要高中进士,主翁也委实不想罚你的,他那样疼你……”
      你道为何,原来那一家之主金口玉言:区区焚书怎可算完,赴完那劳实子举人雅会,便叫你生受生受苦头。
      该跪的时辰,半刻也躲不掉。
      跪者闻言一摔筷子,肉倒是来者不拒地咽了:“祁叔,你也觉得是我的错?”
      祁叔一愣,又坚定道:“那种书,要我说真看不得。那醉西湖心月主人,尽写些男子苟且之事,伤风败俗,活该是朝廷钦犯。”
      “你是第一天知道我喜欢男人吗,我小时候没告诉过你?八岁,九月初六。”
      九月初六是祯哥生辰,那天还不及他腰高的男孩,散学后失魂落魄地抱住他,从包里掏出他偷画的同窗小像,歪歪扭扭,隐约能辨出是个人。
      “叔,我欢喜他……欢喜得睡不着觉……”
      他以为不过小孩胡闹,还劝少爷专心念书,转头便给忘了。
      如今想来,幸好那画奇丑无比——一班跟着大儒张世雍读书的孩子,皆是衿绅子弟,哪个得罪得起。
      “那王之明呢,你也见过了,堂堂举人举止忠厚,也该是朝廷钦犯?”长大后的男孩说。
      老管家正要张口,突然从祠堂外传来阵踢到砖瓦的响动。
      “谁?”老管家警觉回头。那异响化作慌乱脚步走远了,似是生怕被人发现。

      他挥手止了祁叔的跟从,鬼魂般地飘去了内院,不知此番又要去招惹谁。他在一扇门前停下,人未踏进居室,声音先出:“起开。这螺钿拔步床是我姊姊的,嫁了人也是她的,你下来。”
      他向床扑将上去,却一个踉跄磕在雕花床槛上,吃痛一叫,夸张地抱起一条腿,跳着逼近榻上人。
      榻上女子梳着三绺头,默默放下书,看也不看他

      皇明永定三十年,上距崇祯甲申之变已有八十馀载,偏居西陲的蜀中渐渐从献忠屠川的伤痛中走出。其中川北雄镇潼川州,以张、程、祁三家呈鼎立之势——这个秋天,除去张家老爷世雍受命赴省城修成都府志,彰得本郡文风昌盛,这方古城里的日子倒也平静无波。
      诚然,水面下仍有鱼蛟游曳。
      怀中香囊随着他身形晃荡,荡起一阵好闻的兰麝香。他站定榻前,盯着妇人高高隆起的肚子,讥讽道:“我的贤妻,都要生了,程固迁也没带个补品来看你?”
      妇人回敬一招:“自己看那些腌臜东西被逮住,受了气少往我身上撒。”
      “你那陪嫁丫鬟本事得很啊,才大半年,便和二叔勾结上了。”
      “扯谎。”
      祁元祯觉得好笑,他如何扯谎?他买那些书的事,正是其弟告的密。祁家二叔贼笑着和那丫鬟在前面走,引着他们的父亲进屋搜箱。他的两仆人跪着,他杵着,皆不敢言语,任无辜的书页在火盆里哀号,卷曲,化作灰烬。
      祁元祯弯腰钳住妇人腕子,将其生生往自己这边一拽,隔远看竟宛如话本里郎妾调情。只听那柳梦梅道:
      “贱坯子。”
      杜丽娘笑道:“你们祁家,纔是抢婚的老贱坯。老子大老远去苏州抢个姑娘不算,还帮儿子抢!”
      男人一掌掼出去,这一掌力气大极了,使妇人狠狠撞上床沿:
      “你这杀才敢议论我姐姐,你敢议论我姐姐!你韩家算什么东西,原指望你爹能帮衬我,没想到考个举人就满足了,领了个县学教谕当,没半点用!大才女,你该晓得有个词儿叫高攀。”
      妇人不答,只将花容紧蹙,痛苦地捂着肚子,裙摆染上大片猩红。
      “你……你咋了? ”
      刚满二十的男人哪见过这等场面,脸色竟是比跪在脚边的人还煞白三分。

      “得韵,去我房里给祯哥拿药酒揉腿。得芳,你去那什么楼,把二叔给我揪回来!就说赶快回来看他侄儿。你不晓得,娃娃出世谁第一个抱就像谁,老二眼睛大些。”
      端坐主位的长须汉子身着紫地蜀锦道袍,脚穿红绫僧鞋,手里搓着玉丸,正是潼川祁氏家主祁奉。
      你知怎的,这家主老早以前便嫌弃那快出生的孩子的父亲眼细唇薄,一副尖刻短命相,若传给他的孙儿便不好。
      可怜元祯不生在苏杭。江南地界的男女,不信面相,怎肯放过这等玉面郎君,不要争着掷花投瓜,害元祯作了第二个卫玠才好。
      虽则被嫌,祁家大叔仍是盛名在外。蜀中有支《忆秦娥》,广为传唱,词人已不可考,专吟咏西蜀才俊,其中有句“五陵年少,临风览秀“便是唱的他。连那出嫁妇人也用他嗔骂夫郎:
      “我怎么嫁了你这山巴土獠!横竖是个男的,怎半点祁相公、程相公的样子都没有!”

      “大大,我去吧,得芳可喊不动那尊大佛。”
      “你不守着你儿子出来?”
      “来得及,听这喊得跟杀猪似的,得磨磋好一阵子呢。”
      不知执掌这方深宅的两位,是否真在乎自己三书六聘迎娶进门的新妇——若是真在乎,耳畔是她的痛吟,合该问询补气血的汤药是否煎好,产后应如何将养,而不是见缝插针地谈些浑不相干的事:
      “进京走秦岭还是长江?”年长者问道。
      “秦岭。听说巫峡这半年尽吹妖风,翻了不少船。”
      “也好,西安我故交多,过会子我去写几封信。”年长者指了指桌案,“这箱银子有足足三百两,你拿着作盘程,等会让得芳得韵也来各领两吊钱。千万别误了进京的日子!在京城住你周伯父家,一定要懂礼。”
      祁元祯摇头:“太多了,今年收成不好,我们家还有佃农卖儿子,不如分些去施粥。”
      “我怕你在外头受委屈。”
      “……走了。”
      “可记住我说的了?”
      “比族规好记不是。”
      “你分明是想躲老子!”祁奉气急,将手里玉丸猛往前砸,正中他长子的左肩。
      祁元祯浑身一颤,抬起的脚顿了顿,一撩衣摆,跨过门槛走了。
      他揣上祁叔小跑着递来的喜鹊绕梅手炉,出门便见对屋柱子上挂着副木匾,上书:
      书香门第,儒风儒业添风骨;
      仕宦之家,兴家兴业报家国。
      宋兴祖书 永定庚子年于云南府
      这对没什么文采的匾,是父亲十二年前费了老鼻子劲,求同乡、云南巡抚宋维杰题书,悬在正厅外的,为的是时刻提醒他,祁氏虽业儒者众,三三两两出了些举人进士,距累世簪缨却还差得远。
      放在眼下,皇皇祁家尚无一个京官,故全族将所有希望,都押在了他祁举人肩上。
      若他一次未第,朝廷礼重士人,他可以再考,又再考,这期盼将持续几十年;登科后,又盼着他长留京畿,入阁拜相,也是几十年——直到他致仕,直到他也变成祠堂里的挂画。
      祁元祯抬头,见一杆红旌猎猎飘扬,向全城煊赫着此家有举人,改头换面。那旌旗不言不语,默默谛视着东北方。

      他行至勾栏院,与他不知醉卧哪片温柔乡的胞弟不过几墙之隔,步履却一拐,去了湖边小亭,也不邀人,自斟自饮着秋露白:“天上风云真似梦,人间岁月……竟不如流。”
      他吟出弘治朝大珰龚辇的诗,竟是和着美酒落下滴泪来,面上仍没什么喜悲。
      擅自添个不字,破坏了韵律不说,本如流水的岁月竟被他胡诌成死物了。
      他时常觉得这日子过得也忒慢。古城头顶的云飘得慢,四方城里活着的人也笼着手,久久逡巡着不知之往何处。
      都宪衢有座祁宅,祁宅门前有棵老槐树,枝头常有麻雀啁啾。相传祁氏兆祖遭人追杀,避於此树上纔免遭劫难,感念其恩,遂定居繁衍于兹。他老是想,既是护佑家主的神木,若被天雷劈倒……
      “我活着你没死,”祁元祯笑笑,又斟一杯,脸上泪已干作痕,“别哪天我死了你还活着啊。”
      这话不知是说给树听,还是另有其人。
      “残山晚照拂旧梦,飞鸿留我又几秋。”
      此句哀绝,不似堪堪弱冠、浑无阅历者会吟哦出的,更像眼前湖水质问岁月,为何要带走蜉蝣,害自己寂寞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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