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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紫微星 ...

  •   国朝永定三十年,对上头人而言,是喜庆的科举乡试年,对下面人来说,却是南涝北旱,饿殍遍野。
      不知已下了多久的雪,乌云笼着古老的顺天府,天地一片白茫茫、冷森森的。一双脏而瘦的手从破庙里伸出,掬一捧雪水往嘴里送,接着,把掌中余水小心地捧给另一张嘴。
      弥勒坐像张着笑口,被岁月剥蚀的眉眼不含嗔怒,也无甚慈悲。
      “千斗,还喝吗?”
      “不喝了,好冰。”小千斗嘴唇冻得乌紫,朝身旁的大哥哥蜷了蜷,“琪哥哥,你肚子叫得好响……”
      云琪用几乎已无直觉的手臂将小孩轻轻搂住。
      三个月前的暮秋,云琪被爹娘卖给了蜀王府的刘承奉。若非实在活不下去,谁肯送幺儿去挨那一刀、沦为断子绝孙的阉人?卖他的主意是少东家祁元祯出的,那是顶富贵的举人老爷,能顿顿吃白米。爹爹牵他到少爷跟前跪着,他不敢抬头,只闻到一阵香气,听到一阵好听的声音。
      “对不住,今年收成太差,各家都在遣散下人……倒是蜀王爷刚薨,王府忙得很,应该缺人手。但是小娃娃,进王府多半得挨一刀,你愿意么?”
      云琪不明白什么是“挨一刀”,还以为是剁手脚,但想到亲人挨饿的模样,还是讷讷地点点头。
      “真是孝顺。得韵,去拿些热乎吃的。祁叔,你明天去成都,带上这娃娃,求刘承奉收了他。”
      “琪娃,快磕头谢谢少爷!”

      那刘承奉瞧云琪这孩子面容好,直道搁蜀王府里会被埋没,进宫兴许有条光明出路,便自掏荷包,撵云琪和另一个孩子千斗进京,净身费也一并付了,只求苟富贵毋相忘。
      可怜云琪千里跋涉,寒冬腊月挨了一刀,险些止不住血,却没被选上。
      “这孩子长得真好,但咱家瞅着,眉眼甚像咱家梦见的刘瑾刘大伴,不祥啊,留不得。”
      无根之人,民间俗称白。而他们这种施了刑却未被选上的,则被怜悯地呼作无名白,意为无名无姓、有家难回。
      破庙内昏暗无光,臭烘烘挤着十几条无名白,皆是破衣烂衫、瘦骨嶙峋。突然一阵骚乱,十几条无名白,饿狗般扑向掉在地上的最后半张饼。
      云琪蜷在墙边,牵着千斗,只是盯着自己空空的裤子。他不去争,他实在没力气和那群比他更壮实的人撕扯,也不让新认的小弟弟去争,因为娘用藤条狠狠教过他,人再贱,也不能贱得像畜生。
      “呸!假模假样,饿不死也活活冻死你!”
      “瞧你这小脸,还以为能当大太监呢,还不是和我们一样,贱命胚!”
      千斗回瞪饿犬,转头瞧见云哥哥仍是副淡淡的模样,便也不再瞪,只伸长脖子,望向庙外毫无收势的乱舞的白:“哥哥,为什么一直下雪,不下偏东雨呢?”云琪揉揉小孩的脑袋,挤出笑容:“小傻子,现下是腊月,夏天才下偏东雨……”
      云琪没告诉小孩,这里是北京顺天府,离他们的家乡四川很远很远。他不清楚到底有多远,只是记得他的家乡,冬天很少下雪。
      春天的家乡,有翠绿的蔓青和莴苣,和暖暖的太阳。他和最好的朋友薛二,从山头闹到山尾,从清晨笑到黄昏……

      当雪稍小些,当最后半张饼吃完,饥肠辘辘的无名白们只能涌出破庙,拦路抢劫。
      体弱些的,拄根木杖期期艾艾地行乞——在这条近乎荒废的街上,偶遇心善的路人,才能得一两个钱。体格稍壮的,便不说废话,一把拽下路人腰间钱袋,又一哄而散。
      日头正大,云琪把千斗搂在怀里,听见哒哒马蹄由远及近。无名白们胆子越来越大,不再满足于抢点小钱。任你穿金戴银、家私千万,也难过饿鬼关,害怕死纠缠。
      一阵烈马嘶鸣声划破天际。
      只见马上的带甲壮汉怒不可遏:“拦马干什么!不要命了!”
      “爷爷,咱好多天没吃饭了,借你两个钱花花!”
      “好大胆子,竟敢在天子脚下明抢。”
      “爷爷,咱都说了,肚子饿得慌,哪管什么天子不天子的!”
      “放肆——!”

      千斗被阵阵喧闹吵醒。朦胧睡眼慢慢睁开,还没看清东西,又被一双手蒙住了。
      “琪哥哥,外面好吵……你别蒙我眼睛,我怕黑,怕有鬼……”
      “那我不蒙了,你自己把眼睛闭上。”
      “为什么啊?”
      云琪望着庙外的缠斗:“你睁开眼才会看到鬼。”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
      人定时分,寒凉夜色洒在金黄琉璃瓦上,厚雪铺满宫砖,并掩了那九重飞檐、脊上仙兽。
      犯错宫女手提铃灯,满头白雪,徐徐行步,口呼着天下太平,娇声散在乱雪里听不真切。
      紫禁城,乾清宫,司礼监直房。
      刘时敏盘坐在榻上,屋子被大炉熏得暖烘烘的。他笑盈盈地打量着眼前身穿崭新青色纻丝贴里的小内使——两日前,这男孩子和他义弟,还是破庙里任人欺凌的小乞丐,被东厂缇骑曹炳捡回宫,衣裳一换,立马盘靓条顺的,可招人喜。
      他放下书卷,握住小内侍的手:“云琪啊,咱家认你做干儿,也甭跟我姓,你还是姓云罢,这姓好听。”
      “老公,这使不得,不合规矩……我还是跟老公您姓刘吧!”云琪脸蛋被熏得红润润的,秀眉入鬓,漂亮极了。他另只手绞着衣摆,轻轻说,“姓刘,我也好有个倚仗……”
      刘时敏敛起笑容,把那手握得更紧,正色道:“这紫禁城吃人不吐骨头,没人是你的倚仗,咱家不是你的,你更护不了你千斗弟弟,万事只能靠自个儿、靠万岁爷。”
      “曾经我也以为,我能被先监呵护一辈子……”刘时敏忆起旧事,不禁叹道,“斯人已逝,不提了。云琪啊,你识字儿吗?”
      没等回答他自个儿先笑了:“得,我的错,过完年你就去内书堂念书吧!”
      云琪瞪大双眼,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两天,他从流浪儿一跃成为司礼监内使,住在梦里都没见过的天宫里。刚来时,他险些哆嗦着朝乾清门的石狮子磕头:“内……内书堂?”
      “炳儿是好孩子,东厂有他倒还好,总归能少几桩冤案。那群合该乱棍打死的无名白都摸他身上了,他都不忍心动刀。云琪,炳儿不会看错人的。”
      “我……我可以……认字读书吗?”
      刘时敏点头:“皇恩浩荡,翰林词臣教你,那都是当世大儒,外头千千万万的书生做梦都不敢奢想!”
      云琪欣喜得要扑通跪下,刘时敏一把拦了:“好香啊,闻到没?隔壁那群小崽子,刚进宫瞧什么都新鲜,快过年了围一桌偷嘴呢!有白萝卜和春卷儿,快去,慢了吃不到!”
      刘时敏着急把这孩子支走,怕心细如他,看到自己的眼眶早已湿润。先监若还在,定会打心眼喜爱这机灵善良的孩子吧。
      “陈公啊……”
      云琪合门时,只见榻上的大珰身着大红织金蟒袍,胸口的巨兽煊赫着四爪,赤目圆睁,仿佛要腾云驾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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