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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锁南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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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之明回头,只见他的恩公笑着向他走来,并将伞举高了些往自己这边斜:“不急,慢慢走。这新伤最忌淋雨。”
一只轻柔却有力的手扶住王之明的小臂,衣袂相接,一股好闻香气袭入他鼻腔。王之明闻出是兰麝香,上好的佳品,和他走小道为附庸风雅的穷鬼采买的西贝货完全不同。
“……方才,多谢祁兄解围。”
年轻的恩公莞尔:“这话怎说的,我也是为自己出气。张锡命惹人生厌已非一日,须知他这解元,考了七次方中,似他那把年纪的,早已登堂入仕了。而且,私下都在传他给房师塞了银子。”
王之明一改老实模样,打趣道:“且看他如此风光,明年春闱不第,你我得尊称他一声八科圣手、德高望重张太公了。”
“小心那有石头。”
王之明避开碎石又试探地问道:“祁兄怎么看出……我腿伤了?”
“家风甚严,跪多祠堂偶尔会伤到。王兄,见你秉性纯良,有句话愚弟要说。今日这诸公,未必没看出你伤了腿,只是不愿出头。”
“多谢祁兄指点。”
二人甫出园门,便见二小仆手忙脚乱地擎起大伞、捧着披风上前伺候自家主子。王之明有一瞬间,竟然很希望这潇潇雨水再大些,或是洗墨池的小径再长、再长些。
他轻叹道:“今日一别,与祁兄恐是几个月难再见了。”
对方将手中小伞递给王之明,拍拍之明的手背:“感兄高情,只是不巧,愚弟今晚约了贵客,改日定在北京奉上名帖,和王兄好好一聚。”
二人作揖拜别,王之明目送新友挺拔的背影,感受着伞柄温热,有些心疼地想,祁兄手指怎么有伤……
正神游天外,他的衣袖被几乎微不可察的力量拉住了,一晃一晃的。
王之明惊呼:“薛小哥,你在这里等我干甚,雨这么大!”
“相公,你没说让我走,我以为你还有事要吩咐……而且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你的鸡公车呢?”
“那儿呢。”薛二娃指得飞快,生怕这菩萨心肠的好相公把他重新扔回街上。
“相公,我家少爷有请。”
暮色深沉,锦官城渐渐亮起灯火,王之明疑惑地跟在一位头戴六合小帽的老翁身后——新认的便宜弟弟薛二娃和他的鸡公车已被自己打发回了家,他胞弟王之晖那厮只是平日作怪,遇到大事知晓该干嘛。
“老叔,你慢点……我腿有点痛。”
“老叔,我和贵公子只是他出银子我进货的关系,我实在担不起他请一顿饭啊。”
“相公,我哥儿说了,那些书被朝廷重重查封,你从江南一路护回四川,风险万分,他定要亲自谢你,你就跟着老夫走吧!老夫带不到人没法交差啊。等这阵子过了,他还要托你买呢!”
王举人欲哭无泪,无奈道:“恐怕以后我要金盆洗手不干这行了……那,那可否知道贵公子身份?可有名刺?”
“你这小相公好生烦人!”老翁回头恶狠狠一瞪,伸手掏衣襟,“正巧,名刺老夫揣了一张,这厢奉上——不,万一传出去哥儿怎么见人。唉!我真是搞不懂你们年轻人为啥会喜欢……一个男人和另一个男人……搂在一起,还亲……丑死了,丢死仙人!”
“……”
浣春楼富丽豪奢,王之明紧跟老翁脚步,有些怯怯地打量着四周。老翁似是了然之明的心思,和蔼道:“好教相公知道,我哥儿不喜喧闹,其他酒楼又不能聊表谢意,故包了最安静的雅间,相公跟我上楼便是。”
踏阶而上,王之明不无紧张地想象着这位断袖的公子究竟是何许身份,何种相貌。
以至于小门推开那一刹那,王之明和他那位北京再会的祁兄都完全呆愣住了。
丝竹靡靡,细听是近来人人会唱的锁南枝,哀情小意,化作香风盈盈攀上酒客的面颊。
四目相接,做东者神色仅慌乱了一瞬,三指握紧酒杯,重又端起一派悠然模样。
“祁叔,倒酒。”
他想,农书载宋时酒浊,喝着嘴里泛股米酸味。可缘何自己这杯,清冽到可映人影。他看到自己红透的耳根。
又为何,他是酸在心里。
他二人,是不是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如此窘境,他还要分出心神来,忖度他的老管家作何想,后者会想:这堂堂举人怎的是个书贩?高低算一方缙绅,却不得不操持贱业谋生,实在劳苦。
转念又想,自己那事儿,便是叫这人知道了去又能如何。他连名帖都未交出,虽则这厮拿着他的姓氏稍稍打听便一清二楚,但届时他早已驾一芥扁舟进京赶考去也。
可执伞忽忆当时话……
“祁叔,说来我与这位仁兄的缘分,远不止黄白之物。”
“啥黄的白的,你俩认识?”
没人接话。
做东的隔了许久,闷笑一声,又转起酒杯来。
王之明真真想冲将上去摔了那杯子,朝那人吼句别转了,看得他眼花,本来心里就乱。
“叔,甭打听了,有人面皮比馄饨皮还薄。”
“我……你别污蔑我。”
做东的不理他,继续一杯接一杯地吹酒。
王之明攥紧衣摆,似是再也受不了满桌的菜香,顾不得是否拂了主人美意:“祁……其实今晚我还有急事,我在街上捡到个人,信不信由你,这便告辞了……”
王举人一时忘了腿伤,逃也似的扭头往屏风外冲,若他胁下生翼,便是跳窗也要跳脱这盘丝洞、远离这妖孽身。
他恨不得把自己扔进白天的洗墨池清醒清醒,再把祁兄扔回那条淌着雨水的小径。
心里的角落处,却有个声音劝告自己,这番躲避实在没由头,且会伤人心——正是祁兄慷慨奉上的黄白之物,变成了他和胞弟桌上的肉。断袖之癖,亦从来与品性操守无涉。祁兄依旧是他的祁兄,他为数不多的朋友,若那人也这样想的话。
他有些浑噩了,浑噩地转身,浑噩地说:
“秋闱放榜那日我没来得及细看,但我想知道你的名字。你亲口告诉我的名字,不是我打听到的。”
“仙人,你俩真认识啊……”
祁举人双颊酡红,酒意上涌,竟痴痴笑着起身走到之明跟前,牵起对方一只手,以指作笔,一笔一划在手心写着,写得之明身心俱痒。
“元……祯……你叫元祯。”
祯者,《说文》释为祥也。单说元祯这名,属颇寻常的,宪庙时即有一翰林编修张元祯,建言六科选人,当用器识远大并学问该博者。令王之明羡慕的,是当他抱着弟弟食不果腹、艰难活着时,早已有一位父亲以爱化名,愿孩子一生如意吉祥。
王之明眸间闪过一丝黯淡,松开那只手的人大抵是真醉狠了,没有看见。
“我,我真告辞了!”
这次他可算定住心神,成功逃将了出去。
祁元祯望着投映那抹慌乱人影的屏风,随手扔了酒壶,任其骨碌碌在地上打滚,也扔了自己,大咧咧往椅背一瘫,也不嫌硌得慌。头顶上,七八盏灯转着圈儿照着他,他眯了眯眼。
耳畔只听得柔声浅唱,又是一曲锁南枝。
条风动,媚景生,红嫣粉柔□□明……
心暗惊。这奈何天,教人怎支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