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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洗墨池 ...

  •   “本为红尘辞俗眼,岂因多病怯秋风。”

      蜀中颇负名望的解元张锡命,将举人雅会定在成都府治西的洗墨池。那是锦官城有名的清雅地,虽不比有晋流觞曲水,也足令儒子畅叙高情。
      王之明素爱流连这类名胜,以洗刷满身铜臭——二则寒微的家世,亦逼他在诸举人跟前好好露脸。但此刻,他无心想这些——他起了个大早,目睹许多涌进城郭的老少灾民,心中惆怅,呜呼痛哉。忧国忧民的王之明,没看到前面有个大坑。
      滚落坑底的刹那他心想:大大留给我的衣裳别被我搞破了!
      脚踝剧痛,双掌脏兮兮火辣辣地疼。王之明咳去嘴里的泥,往上攀,却狼狈地跌将回去,如此几次彻底竭了力。他心焦地嗔怨这坑怎如此深,若是平常,他能挂着伤在坑里睡一觉,但今日他当真有大事。
      “有人吗——来人啊——”
      头上不时传来拖沓的脚步,却无一个在此停留。罢了罢了,王之明泄气,这一路尽是逃难灾民,世道如此,苍生自顾不暇。
      一只脏污瘦弱的手探向他,稚嫩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抓紧了!我饿得很,没力气,怕拉不住你!”
      王之明几乎喜极而泣,忍着痛,将那看似瘦弱的手拽得死紧,二人合力终于从坑底脱身。
      “咳……多谢小哥,你劲真大……听口音,你是……潼川来躲荒的吧,今年真是,咳咳,到处遭灾啊……”王之明撑着棵腊梅树好容易喘匀气,将恩人打量起来:男孩子,十四五岁模样,瘦骨挂着破衣,目光黯淡。
      分明自己才是受伤那个,可忧国忧民的心疼劲上来,他忙解钱袋,掏出一粒碎银:“一点心意,拿去买点热乎吃的吧。”
      男孩先是摇头,又怯怯地伸出手,飞快夺过碎银,攥得死紧:“……谢谢。”
      王之明有些焦虑地指指不远处:“小哥,那个鸡公车是你的吗?”
      “再帮我个忙,载我去个地方,我一定好好谢你!”

      巳时二刻,洗墨池畔点缀着几十张圈椅和若干小桌,诸举人端坐椅上。绿影婆娑,雀啼林幽,浑无冬意。
      潼川籍举人顾应昌看看日头,侧身对一旁的同乡小声道:“早听说,这王伯郁家穷,和市井粗人混作一团,大抵是沾了臭气,不懂守时。”
      那同乡瞧着颇年轻,笑着,很好奇地探问:“ 真的啊?”
      “你不晓得他爹娘是被捅死的?听人说,死得那叫个惨。快二十年了,这案子三司查不出,朝廷更是不管……”
      士人闲谈,不见得比匹夫匹妇雅多少,孔孟之道和着家长里短,揭人短处还唏嘘叹惋。又磨了一会子,顾应昌的茶盏见了底,一阵风过,传来林外阵阵嘈杂。
      “来晚罪过,来晚罪过!”
      只见王相公之明穿着蓝罗大袖道袍,头戴飘巾,从月洞门拱手笑入:“路上耽搁许久,实在罪过!”
      座首的张锡命忙道:“无妨无妨,王小友快坐。”心中却喃喃:今日是我做东,这王小友不收请帖便罢,还来这样晚,好不给我这今科解元面子!待我点他一点。
      只见锡命慢咽香茗,磨蹭地开口:“只是……这雅会愚兄早托家人登府通报,诸位也是早早答应了,不知王小友被何事耽搁了?”
      顾应昌心中冷哼:这张老三,真真狗改不了吃屎,尖酸刻薄,妇人心性。
      王之明握拳欲辩,但他总不能实说走路掉进坑里,太蠢,太丢脸,没人信。他打眼扫过诸举人,诸公或垂眸拨菩提串儿,或专心品茗。锡命眼珠一转,方欲说什么,突然一声大笑让几十双眼睛齐铺铺盯向顾应昌旁边那位年轻的同乡。
      “锡命兄,你忒多心了,蜀中谁人不敬你呢。我猜王兄是赏花赏忘了时辰,倒是我们拂了王兄的雅兴。他袖口和鞋面还有腊梅花瓣哩!指给你看,左脚鞋面上——这扇子啊,是宋维杰宋御史题的,张兄若喜欢,明日我给您包了送去。”
      “……”
      王之明垂眼,果见身上零落有几瓣淡黄的素心腊梅,躺在蓝罗衣摆上,别有一番可爱,只是腊梅瓣小,这一路连他自己都没瞧见。他长舒口气,忙顺着台阶下了,说今年浣花溪的梅花委实开得漂亮,科考后定邀诸君共赏京城美景。
      还是内江举人练玉宁把话岔开了:“张兄,程寤年友怎么没来?”
      张锡命捡回了些解元面子,笑道:“固迁相公么,秋闱放了榜便回国子监复班了,在北京城会见到的。”
      “这复班也就是个书面话,我朝英庙以来,何时真正追究过不复班者。再说那监舍,冬冷夏热,怎比得在家乡来得舒服。”
      “你不知道,他是个恭谨的人。”
      练玉宁面露惋惜,瞄向对坐顾应昌那位同乡:“可惜,祁蔚亭,程固迁,潼川双璧,今年我是无缘都见一见了。”
      对坐者颔首致意,心中却道:练狗肺,你竟敢把话茬往我身上扯。旁人不晓得,你也不晓得我和程寤闹多僵么,他是被我逼复班的看你装正经装到几时今晚酒饭钱各给各的吧!
      这些腹内刀枪战,王之明一概不知,他悄悄地打量替他解围之人——幅巾飘逸,一袭浅绿小袖直身衬得那人如修竹立于群木。
      用一柄折扇,便将他的前程轻轻托起了。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分明素昧平生。

      顾应昌的同乡是被阵阵喧闹吵醒的,直吵得他耳朵生疼。日光正毒,刺破林荫,他把眼睛又闭了闭。
      “今皇上怠于临朝,民穷财竭,辽东告急,元辅娄瓒其罪当诛。”
      顾应昌面红耳赤,猛拍桌案而起:“其师阳曲虽去位,亦难辞误国大罪。”
      “愿以身家性命求诛郑氏妖妃全族以谢天下!”
      ……
      张锡命满头冷汗直下,疾声呼喊:“诸公慎言,慎言!我朝生员禁议朝政,隔墙有耳,这洗墨池旁边就是成都官府啊……”
      原本未发一语的王之明闻言向张锡命剜去一道审视的眼神:“张兄,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圣贤书不是这么教诲的么?”
      “无论如何不该在这里谈!”
      王之明闻言一哂:“我朝高皇帝极重民意,生员禁议朝政这条,确是高皇帝所设,然时岁变迁,言路渐开,故辅张太岳、温乌程又将其重申。江陵乌程,皆极尽搜刮民脂之能事,天下苦权相久矣……”
      他凝视着洗墨池水,似是要一直看到水底,猛抓扶手:“张兄,这潭死水合该沸起来了,早就该了。”

      却说顾应昌那同乡一觉方醒,耳畔尽是不着边际的血口喷人,只觉好生无趣,打个哈欠,轻拂袍袖,见无人注意他,从袖中掏出几页火燎过的残纸来。
      这些是他从火盆里救下的断句残篇。他那好父亲教子,当真心狠手辣,非得亲眼盯着十几册书化作灰烬才振袖离开。他发疯地扑向火盆,徒手翻找,指头灼伤好几根。若非两个贴身仆从死命拦着,这双手怕是一年两载不能研墨提笔了。
      且看那残纸上写了甚么,引得其人如斯痴狂:
      “此中有七寸,七寸上有一窍,必须抽型千余,内中作响,其窍自开,泉水随出,美不可言。”
      “怯怯展肢,轻轻款款,桃绽杏红沾肺腑,弱柳摇曳,清竹淋漓。一苇翘然,冲破玉壶,娇啼婉转。娇影随香动,芳蝶绕丹珠。顶灌白露,热心方死……”
      ……
      他来自潼川一个很大的家族,而阖族,只有拉扯他长大的老管家、一起长大的两僮仆、他自己,以及浸猪笼都难解心头恨的胞弟,堪堪四人,知晓他的断袖之癖。
      忠厚的老管家瞠目结舌地听长哥倾诉自己喜爱男子,央求他帮买话本子。他老迈之人,理解不了,但还是担下此事,只因他舍不得长哥难过。老爷见他每月都上成都,形迹可疑,几次威严盘问,他硬是咬牙没说出半个字。
      曾几何时,练玉宁倒很看得开,拍拍他肩戏笑:“小相公可别一个不走眼对我芳心暗许啊,我家闺女都会喊我大大了!”
      “你长这么丑。”
      “恁的以貌取人!”

      顾应昌的同乡八岁时,永定十九年,威严的父亲花了大面子求小同乡大理寺右少卿、累官至云南巡抚的宋维杰,为长子题书——无非是“经国济世”、“光宗耀祖”云云,以劝勉他进学登科,从匾额到扇面一应俱全。
      维杰早已作泉下骨,无从得知他与那幼童无邪的双眸对视时,心头是否泛起怜悯。
      那同乡本爱儒学,也颇争气,除了去岁遴选国子监生败给了程寤程固迁。儿子才不如人,父亲倒也捏鼻子认了,并未罚将于他,只是把他锁进更深的里屋读书,即便他已娶妻作人夫。
      十七岁时,永定二十八年,即三年前,他与忠让衢韩府嫡女喜结连理。三书六聘,纳彩亲迎,他言笑晏晏广迎宾客,深青圆领官袍衬得他与新娘宛若天造地设。如今长孙在母腹中生长,即将要出世……
      于忠,于孝,顾应昌的同乡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雨水零落,轻打竹叶,蜀中才子们互祝蟾宫折桂后便纷纷撑伞告辞,僮仆们冒雨收拾着茶盏桌椅。
      练玉宁挥手嚷道:“蔚亭,你嫂子也来成都了,炖了老母鸡非要我喝,今晚我就不陪你玩了,明天找你打叶子牌!你莽起多喝点酒,好教你爹知道!”
      “练狗肺,老子——我啥时候喝莽了——”
      “癞皮,你成亲那晚都吐床上了!”

      待到张锡命这主持雅会的东家都溜了,王之明愁闷地望着越下越大的雨,咬咬牙正打算冒雨走回家。
      “王兄,仔细你的腿伤,莫淋到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洗墨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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