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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当归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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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定三十年,四川布政使司,成都府,华阳县。
王之明背着包袱,手笼在袖子里,他只穿了件挂里的窄袖白直裰,末了还是觉得冷,又把手抽出来,直搓弄哈气。
并不很宽阔的暑袜街上人来人往,卖菜的、赶场的走街串巷,语笑喧阗,真是市井烟火何处寻,繁盛且看锦官城。
“赵老伯,来两斤肉。”
老伯闻声抬头,见一长得颇喜庆的娃子正看着自己:“哎呀,王大举人回来了……年岁差,我多收你两个钱。”
王之明提着一斤肉往前走,心里嘀咕这赵老伯真是越活越锱铢必较,一点面子不给他,明明是看着他兄弟俩长大的长辈。
“娘子,最近城里有什么事儿?”
“王相公,你走这段日子真错过了一桩奇事呢。县学那边的滴珠娘子不是被她本家姚相公救回了家么,不曾想是假冒的!那假滴珠名叫月娥,是个娼子。前几天,真滴珠从人贩手里逃了出来,和她爹在县太爷跟前认过后才真相大白。”
之明蹙眉:“好命苦的娘子。”
“相公真心善。小娘越瞧王生越欢喜,语气不由娇媚起来,“你生得俊,又有举人功名傍身,都二十五了,早该娶妻成家了!你看……”
又来了,这秦小娘不知在打什么主意,成天盘算把亲妹子嫁他。一下子,之明嫩脸一红,装没听见,胡诌了些别的便告了辞。
秦小娘也不恼,笑悠悠地望着男人忠厚的背影,心道此事不急。暑袜街的邻里都晓得,王之明双亲早逝,和幼弟全靠亲戚们不情不愿的拉扯,才勉强长大。
邻里却不知,他是个极要脸知羞的,不愿看叔婶脸色过日。故他虚满二十岁后,除了读书,还常往来于南方诸省走私货品。考中秀才后,官府给他和弟弟按月拨发粮米,虽然缺斤少两、时断时续,好歹他不用再捧着碗、羞耻地叩响亲戚家门。
这季,南直隶的丁娘子布卖得极好,王之明常常是前脚刚进货给商贩,后脚就卖光了。还有一件怪事:去年以来,有一位老翁——听口音像潼川人,看上去有六十了,每月都在他这里买醉西湖心月主人的话本,开价极高,上个月却没来,也没提前知会他一声。
须知这醉西湖心月主人,专写二男欢爱之书。世上好龙阳的很多,国朝正德皇爷后,更是斯风大盛,逛南院、玩狡童的不知凡几。但其皆是强阳青年,似老翁这把年纪,还好这口的……饶是王之明来往各地见多识广,也真觉奇怪。
他又穿过几条小巷,将市井喧嚣抛于身后,四周冷清了许多。一间不大的旧屋立于眼前,这是王之明两年前用四十两白银换来的、他和弟弟的家。
如雷鼾声,和着咔巴的磨牙,化作怒气冲上王之明脑门。他拳头松了又紧,深吸几轮气才推开门:只见满地的脏衣裤和废纸团,簇拥着床上鼓起的被窝。
王之明把包袱和肉往桌上一扔,一把掀开被褥,中气十足地怒吼:“王之晖!!”
“谁,谁打我!”
梦中人猛地惊醒,不知天地为何物,只觉浑身寒冷,忙扯过被褥复将自己裹成一团,探出两只大眼睛。
“清醒了?清醒了就给我起。”
王之晖状似乖顺地从满地狼藉中拣出最干净的几件往身上套:“哥,不,王大举人!真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会提前回来,不然我肯定把家里扫得亮堂堂的给你接风。”
其兄面无表情,对此豪言深表怀疑:“阿晖,你要死在话本里么?你那些话本子卖出去过一本?你志向恁的比针眼还小?气死我也。”
“哎呀……谁像您啊,是顶顶风光的举人老爷,马上要进京会试。我嘛,就是个只会抱窝的老麻雀……啊!哥我错了我错了!莫拧我耳朵,拧掉了拧掉了!”
其兄又是狠狠一掐,方松了手,用“家门不幸”的眼神凝视着他唯一的亲人,盯得王之晖一阵心虚。
“阿晖,你这样没用,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送你去读书就又哭又闹……”
受教者抚着通红的右耳,悄悄翻个白眼,以为兄长又要念经,在心里默背接下来的词儿:为兄我当真痛心疾首,堂堂七尺男儿,怎能胸无大志,合该入儒家门、习孔孟道,以拯救苍生为己任,为万世开太平云云。
但王之明只是从墙角的破旧柜子里翻出一件蓝罗道袍,沉默地抚平其上的褶皱,许久才开口道:“这次去进货,船翻了,我差点死在长江里……当时我就想,若还有命,就跟你全说清楚。官府拨的月粮足够我俩吃了,但你还要娶妻成家啊,我辛苦奔波到底是为了谁?我老是想,若我哪天死了,你该怎么活。你只能像庄稼汉那样去挖野菜,还挖不过人家……阿晖,你真变成那样,我没脸向爹姐交代!”
这袭发旧的蓝罗道袍,是大大留给他的最后的遗物。王之晖比他长得更像阿爹,透过弟弟的眉眼,他仿佛又看到阿爹阿姐毫无生气地浸在血泊里,眼睛硬是闭不上,听到衣箱里婴儿凄厉的哭嚎。天昏地暗。
王之晖慢慢敛起平日吊儿郎当的模样,上前将头轻轻搁在兄长肩头:“哥是世上最好的哥哥,我全记得。”
“哥,弟心中有一段奇情良缘,虽只有个影儿,但我在和合二仙跟前发过愿,定要写出。待了却这桩夙愿,我便读书考功名,做正事去,以报哥哥养育之恩。哥,你信我。”
情真意切恍若浪子回头,做兄长的被安抚得心头舒畅,也不好再板着脸放狠话。
“你不饿死我就谢天谢地了。喏,今天你烧顿饭,肉在桌上,别像上次把锅烧个洞,我都不晓得你咋做到的。”
“好嘞。”王之晖又变回嘻嘻哈哈的二流子,钻进小灶房,又探出头来,“哥,不是说月中才回来么?”
“张锡命办了个举人雅会,那是本科解元,得给面子。你没替我收请帖?”
“啊?哦那个啊,我以为卖耗子药的呢,给轰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