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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落梅 ...

  •   本为红尘辞俗眼,岂因多病怯秋风①。

      蜀中颇负名望的前科解元张锡命,将举人雅会定在成都府治西的洗墨池。那是锦官城有名的清雅地,虽不比有晋流觞曲水,也足令儒子畅叙高情。
      王之明素爱流连这类清净地,以洗刷身上的铜臭,二则无钱无势的家世,亦逼他在诸举人跟前好好露脸。但此刻,他无心想这些——他起了大早,目睹许多涌进城的老少灾民,心中惆怅,呜呼痛哉。忧国忧民的王之明,没看到前面有个大土坑。
      滚入坑底的刹那他心想:大大留给我的衣裳别被我搞破了!
      脚踝剧痛,手掌磨破,脏兮兮火辣辣地疼。王之明咳去嘴里的土,往上攀,却狼狈地跌回去,如此几次彻底没了力气。他心焦地抱怨这坑怎如此深,若在平常,他能挂着伤在坑里睡一觉,但今日他有大事。
      “有人吗——来人啊——”
      头上不时传来拖沓的脚步,却无一个在此停留。罢了罢了,王之明泄气,这一路尽是逃难灾民,世道如此,苍生自顾不暇。
      一只瘦弱脏污的手伸进坑中,稚嫩的声音从他头上传来:
      “抓紧了!我饿得很,没力气,怕拉不住你!”
      王之明几乎喜极而泣,忍着痛,将那看似瘦弱的手拽得死紧,二人合力下终于从坑底脱身。
      “咳……多谢小哥,你劲好大……听口音,小哥是……潼川来躲荒的吧,今年真是,咳咳,到处遭灾啊……”王之明撑着腊梅树喘匀气,将恩人打量着:男孩子,十来岁模样,破衣烂衫、瘦骨嶙峋的,眸光黯淡。
      分明王之明才是受伤那个,可忧国忧民的心疼劲上来,他忙解钱袋,掏出两粒碎银,“一点心意,小哥拿去买点热乎吃的吧。”
      男孩先是摇头,又怯怯伸出手,飞快拿过碎银,攥得紧紧的:“谢谢。”
      王之明指指不远处:“小哥,那个鸡公车是你的吗?”
      “小哥,再帮我个忙,载我去个地方,我一定好好谢你!”

      巳时二刻,洗墨池畔缀着十几张圈椅和若干小桌,诸举人端坐椅上,绿影婆娑,雀啼林幽,浑无冬意。顾应昌看看日头,侧身对同乡祁元祯小声道:“早听说,这王伯郁家穷,和市井粗人混作一团,大抵是沾了臭气,不懂守时。”
      祁元祯笑着,很好奇的样子:“ 真的啊?”
      “你不晓得他爹姐是被捅死的?听人说,死得那叫个惨。快二十年了,这案子三司②查不出,朝廷也不管……”

      士人闲谈,不见得比匹夫匹妇雅多少,孔孟之道和着家长里短,揭人短处还故作唏嘘叹惋。又磨了一会子,祁元祯的茶盏见了底,一阵风过,听得林外传来嘈杂。
      “来晚罪过,来晚罪过!”
      只见王相公之明穿着洁净蓝罗大袖道袍,头戴飘巾,从月洞门拱手笑入:“路上耽搁许久,实在罪过!”
      座首的张锡命忙道:“无妨无妨,王小友快坐。”心中却喃喃:今日是我做东,这王小友来这样晚,好不给我这两科举人面子!待我点他一点。
      锡命慢咽香茗:“只是……这雅会愚兄早托家人登府通报,诸位也是早早答应了,不知王小友被何事耽搁了?”
      顾应昌心中冷哼:狗改不了吃屎,尖酸刻薄,妇人心性。
      之明握拳欲辩,但他总不能实说走路掉进坑里,太蠢,太丢脸,没人信。他打眼扫过诸举人,诸公或垂眸拨菩提串儿,或专心品茗。张锡命又欲开口,一声大笑让几十双眼睛齐铺铺盯向洗墨池内最年轻的举人,潼川祁元祯。
      “锡命兄,我猜王兄是赏花赏忘了时辰,倒是我们拂了王兄的雅兴。他袖口和鞋面还有腊梅花瓣!指给你看,左脚鞋面上——这扇子是宋维杰宋御史题的,张兄喜欢,明日我给您包了送去。”
      “……”
      王之明垂眼果见身上零落有几瓣淡黄的素心腊梅,洒在蓝罗衣料上,别有一番可爱,只是腊梅瓣小,这一路连他自己都没瞧见。他长舒口气,忙顺着台阶下了,说浣花溪的梅花今年委实开得漂亮,科考后有机会定邀诸位共赏京城美景。
      还是内江举人练玉宁把话题岔开了:“张兄,程寤年友怎么没来?”
      张锡命笑道:“固迁相公么,乡试放了榜就回国子监复班了,在京城会见到的。”
      “这复班也就是个书面话,不如在家乡备考来得舒服。”
      “你不知道,他是个恭谨的人。”
      练玉宁惋惜地看向对坐的祁元祯:“可惜,祁蔚亭,程固迁,潼川双璧,今年我无缘见到了。”
      祁元祯颔首致意,心中却道练狗肺你竟敢把话题往我身上扯你不知道我和程寤关系多僵吗他是被我逼复班的我看你装正经装到何时今晚酒饭钱各给各的吧!
      这些腹诽和家长里短,王之明一概不知,他凝望着头戴幅巾、一袭柳绿小袖直身的祁元祯,那人如竹般修雅,轻摇折扇,眉宇间又凝厉着锋芒。
      这样的贵人,素昧平生,竟为自己解围。

      祁元祯是被阵阵喧闹吵醒的,直吵得他耳朵生疼。日光正毒辣,穿过林荫,刺得他把眼睛又闭了闭。
      “今皇上怠于临朝,民穷财竭,辽东失守,元辅从哲其罪当诛!”
      顾应昌猛拍桌案,面红耳赤:“福清虽去位,亦难逃误国大罪!”③
      “愿以身家性命求诛郑氏妖妃全族以谢天下!”
      “……”
      张锡命冷汗津津,只得大吼:“诸公慎言!慎言!生员禁议朝政,隔墙有耳,旁边就是成都官府!”
      未发一言的王之明立刻向张锡命剜去审视的眼神:“张兄,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
      “无论如何不该在这里谈!”
      王之明闻言一笑: “我朝高皇帝极重视民心民意。生员禁议朝政这条,确是高皇帝所设,时岁变迁,言路渐开,故辅张太岳又将其重申。张公继嘉靖朝诸法,极尽搜刮民脂之能事,天下苦居正久矣……”
      他凝视着洗墨池水,猛抓扶手: “张兄,这潭死水合该沸起来了,早就该了。”

      却说元祯一觉方醒,耳畔尽是不着边际、血口喷人的忧国忧民,只觉好生无趣,打个哈欠,见无人注意他,从袖中掏出几页火燎过的残纸来。
      这是他从火盆里救下的断句残篇。祁奉教子,当真心狠手辣,他非得亲眼盯着十几册书化作灰烬才振袖离开。祁元祯发疯地扑向火盆,徒手翻找,手指灼伤好几根。若非得芳得韵死命拦着,这双手怕是一年两载不能研墨提笔了。
      “此中有七寸,七寸上有一窍,必须抽型千余,内中作响,其窍自开,泉水随出,美不可言。”
      “怯怯展肢,轻轻款款,桃绽杏红沾肺腑,弱柳摇曳,清竹淋漓。一苇翘然,冲破玉壶,娇啼婉转。娇影随香动,芳蝶绕丹珠。顶灌白露,热心方死……”④
      祁氏阖族,只有拉扯他长大的老管家祁叔、一起长大的僮仆得芳得韵、他自己,以及浸猪笼都难解心头恨的胞弟祁芳祯,堪堪四人,知道他的断袖之癖。
      忠厚的祁叔瞠目结舌地听长哥儿倾诉自己喜爱男子,求他帮买话本子。他老迈之躯,理解不了,但还是担下此事,他舍不得长哥儿难过。祁奉见他每月都上成都,几次威严盘问,他硬是咬牙没说出半个字。
      练玉宁倒很看得开,拍拍他肩戏笑:“祁小相公可别一个不走眼对我芳心暗许啊,我家闺女都会喊我大大了!”
      “你长这么丑。”
      “恁的以貌取人!”

      元祯八岁时,万历三十二年,祁奉花了大面子求小同乡云南巡抚、累官至大理寺右少卿的宋维杰,为长子元祯题书——无非是“经世济国”、“光宗耀祖”云云,以劝勉他进学登科,从匾额到扇面一应俱全。维杰早已作泉下骨,无从得知他与那幼童无邪的双眸对视时,心头是否泛起怜悯。
      他本就爱儒学,也颇争气,除了去岁州学遴选国子监生时输给了程寤程固迁。儿子才不如人,祁奉倒也捏鼻子认了,并未罚将于他,只是把他锁进更深的里屋读书,即便他已娶妻已作人夫。
      十七岁时,万历四十一年,即三年前,他与忠让街韩府嫡女玉娇喜结连理,三书六聘纳彩亲迎,他言笑晏晏广迎宾客,大红圆领喜服衬得他与新娘宛若天造地设。如今祁氏长孙在母腹中生长,六个月后便要出世……
      于忠,于孝,祁元祯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雨水零落,阴冷彻骨,蜀中才子们互祝蟾宫折桂后便纷纷撑伞告辞,僮仆们冒雨收拾着茶盏桌椅。
      练玉宁挥手:“蔚亭,你嫂子也来成都了,炖了老母鸡非要我喝,今晚我就不陪你玩了,明天我找你打叶子牌!你莽起多喝点酒,好教你爹知道!”
      “练狗肺,老子——我啥时候喝莽了——”
      “癞皮,你成亲那晚都吐床上了!”

      张锡命这主持雅会的东家都溜了,王之明愁闷地望了眼越下越大的雨,咬咬牙打算冒雨走回家。
      “王兄,仔细你的腿伤,莫淋到雨!”
      王之明回头,见祁元祯向他笑着走来,并将伞举高了些往王之明那边斜,“不急,慢慢走。”
      一只轻柔却有力的手扶住王之明的小臂,衣袂相接。一股好闻香气袭入鼻腔,王之明闻出是兰麝香,上好的佳品,和他走小道为附庸风雅的穷鬼采买的西贝货完全不同。
      “……方才,多谢祁兄解围。”
      祁元祯莞尔:“这话怎说的,我也是为自己出气。张锡命惹人生厌已非一日。这两科举人,说白了就是春闱不第,他倒好,不以为耻还倚老卖老!”
      王之明打趣道:“且看他明年再试春闱又不第,你我得尊称他一声三科圣手、德高望重张太公了。”
      “正是呢。小心那有石头。”
      王之明避开碎石又道:“祁兄怎么看出……我腿伤了?”
      “家风甚严,在家跪多了偶尔会伤到。王兄,见你秉性纯良,有句话愚弟要说,他们未必没看出你伤了腿,只是不愿说。张锡命确实不好惹,你不得不防。”
      “多谢祁兄指点。
      二人出了园门,芳韵二仆连忙擎起大伞、捧着披风上前伺候自家主子。王之明有一瞬,竟然很希望这潇潇雨水再大些,或是洗墨池的碧幽小径再长、再长些。
      王之明叹道:“今日一别,与祁兄恐是几个月难再见了。”
      祁元祯将手中小伞递给王之明,拍拍之明的手背:“感兄高情,只是不巧,愚弟今晚约了贵客,改日定在北京奉上名帖,和王兄好好一聚。”
      二人作揖行礼,王之明凝望新友挺拔的背影,感受着伞柄的温热,有些心疼地想,祁兄手指怎么有伤……
      突然,他的衣袖被小到几乎微不可察的力量拉住了,一晃一晃的。
      王之明惊呼:“薛小哥,你在这里等我干嘛!雨这么大!”
      “相公,你没说让我走……我以为你还有事……要吩咐……而且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你的鸡公车呢?”
      “在那儿呢。”薛二娃应得飞快,眼睛滴溜溜的,生怕这菩萨心肠的好相公把他扔大街上。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

      人定时分,寒凉夜色流溢于金黄琉璃瓦,漫天飞雪铺满宫砖,并掩了那九重飞檐、脊上仙兽。犯错的宫女手提铃灯,满头白雪,徐行正步,口呼着天下太平,娇声却散在斑驳中听不真切。
      北京,紫禁城,乾清宫,司礼监直房。
      刘时敏盘坐在榻上,屋子被大炉熏得暖烘烘的,他笑盈盈地打量着眼前穿着崭新青色纻丝贴里的小内使——两日前,这男孩子和他义弟,还是破庙里任人欺凌的小乞丐,被东厂缇骑曹炳捡回宫,衣裳一换,立马盘正条顺的,可招人喜。
      他放下书卷,握住小内侍的手:“云琪啊,咱家认你做干儿,也甭跟我姓,你还是姓云罢,这姓好听。”
      “老公,这使不得,太不合规矩……我还是跟老公您姓刘吧!”云琪双颊被暖炉熏的红润润的,秀眉入鬓,漂亮极了。他另只手绞着衣摆,轻轻说,“姓刘,我也好有个倚仗……”
      刘时敏敛起笑容,把那手握得更紧,正色道:“这紫禁城,吃人不吐骨头,没人是你的倚仗,咱家不是你的,你更护不了你千斗弟弟,万事只能靠自个儿、靠皇上。曾经我也以为,我能被先监呵护一辈子……”刘时敏忆起旧事,不禁苦笑,“斯人已逝,不提了,云琪啊,你识字儿吗?”
      没等回答他自个儿先笑了:“得,我的错,过完年你就去内书堂⑤读书吧!”
      云琪瞪大双眼,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两天,他从流浪儿一跃成为司礼监内使,从未见过的万间宫阙、泼天富贵,吓得他险些哆嗦着朝乾清门的石狮子跪下:“内……内书堂?”
      “炳儿是好孩子,东厂有他倒还好,他能说上几句公道话。那群合该乱棍打死的无名白都摸他身上了,他都不忍心动刀,云琪,他不会看错人的。”
      “我……我可以……认字读书吗?”
      刘时敏点头:“皇恩浩荡,翰林词臣教你,那都是当世大儒,外头千千万万的书生做梦都不敢奢想!”
      云琪欣喜得要扑通跪下,刘时敏一把拦了:“好香啊,闻到没?隔壁那群小东西,刚进宫看什么都新鲜,快过年了围一桌偷嘴呢!非缠着小厨房给他们开荤,快去,慢了吃不到!”
      刘时敏着急把这孩子支走,怕心细如他,看到自己的眼眶已经湿润。先监若还在,定会打心眼喜爱这孩子吧。
      “陈公啊……”
      云琪合门时,只见对他恩情深重的大珰身着大红锦缎织金蟒袍,那两条巨兽煊赫着四爪,赤目圆睁,仿佛腾云驾雾。

      “相公,我家少爷有请。”
      暮色深沉,锦官城灯火阑珊,王之明疑惑地跟在头戴六合小帽的老翁身后。新认的便宜弟弟薛二娃和他的鸡公车已被他打发回了家,王之晖那厮只是平日作怪,遇到大事晓得该干嘛,这点他放心。
      “老叔,你慢点……我腿有点痛。”
      “老叔,我和贵公子只是他出银子我进货的关系,我实在担不起他请一顿饭啊。”
      “相公,我哥儿说了,那些书被朝廷重重查封,你从江南一路护回四川,风险万分,他定要亲自谢你,你就跟着老夫走吧!老夫带不到人没法交差啊。等这阵子过了,他还要托你买呢!”
      王举人欲哭无泪:“恐怕以后我要金盆洗手不干这行了……那,那可否知道贵公子身份?可有名刺?”
      “你这小相公好生烦人!”老翁回头恶狠狠一瞪,伸手掏衣襟,“正巧,名刺老夫揣了一张,这厢奉上——不,不行不能给,万一传出去哥儿怎么见人……唉!我搞不懂你们年轻人为什么会喜欢……一个男人和另一个男人……抱在一起……还亲……哎呀丑死了!丢死仙人!”
      “……”
      浣春楼富丽豪奢,语笑喧阗。王之明紧跟老翁脚步,有些怯怯地打量着四周,他因家贫,甚少踏足这豪绅流连之地。老翁似是看穿了之明的心思,柔声道:“我哥儿不喜欢喧闹,其他酒楼又不能聊表谢意,故包了最安静的雅间,相公跟我上楼便是。”
      踏着台阶,他紧张地想象着这位断袖的相公究竟是何许身份,何种相貌。
      以至于小门打开那一刹那,王之明和祁元祯都完全呆愣住了。

      注释:
      [1]出自明代李东阳《题敷五菊屏》,全诗如下:先生深卧菊花丛,曲几围屏杳窕通。本为红尘辞俗眼,岂因多病怯秋风。交情尽付炎凉外,身计聊凭吏隐中。相过不嫌憔悴质,只应风味与君同。
      [2]三司:承宣布政使司,掌一省行政;提刑按察使司,掌一省监察司法;都指挥使司,掌军政。三司上或有巡抚总督,监察系统还有巡按。
      [3]方从哲:明万历后期、泰昌朝内阁首辅。
      叶向高:明朝大臣、政治家,万历、天启年间两度出任内阁辅臣。
      福清:叶向高。
      [4]出自醉西湖心月主人《弁而钗》,笔者有删减改动。
      [5]内书堂:明宦官学习之所。永乐时许教官入内教内侍读书,宣德时正式设立内书堂,以翰林大臣为讲官,内宫遂多通文墨,更不乏儒学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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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落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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