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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神鬼 ...


  •   国朝万历四十三年,乙卯年,对上头人而言,是喜庆的科举乡试年,对下面人来说,却是南涝北旱,饿殍遍野。

      不知已下了多久的雪,乌云笼着古老的顺天府,天地一片白茫茫、冷森森的。一双脏而瘦的手从破庙里伸出,掬一捧雪水往嘴里送,接着,把掌中余水小心地捧给另一张嘴。弥勒坐像张着笑口,被岁月剥蚀的眉眼不含嗔怒,也无甚慈悲。
      “千斗,还喝吗?”
      “不喝了,好冰。”小千斗嘴唇冻得乌紫,他朝身旁的大哥哥蜷了蜷,“琪哥哥,你肚子叫得好响……”
      云琪用几乎已无直觉的手将小男孩轻轻搂住。
      三个月前的暮秋,云琪被爹娘卖给了蜀王府的刘承奉。若非实在活不下去,谁肯送幺儿去挨那一刀、沦为断子绝孙的阉人?卖他的主意是少东家祁元祯出的,那是顶富贵的举人老爷,能天天吃白米饭。爹爹牵他到少爷跟前跪着,他不敢抬头,只闻到一阵香气,听到一阵顶好听的声音。
      “对不住,潼川今年收成太差,各家都在遣散下人……蜀王爷刚薨,王府忙得很,应该缺人手。但是小娃娃,进王府多半得挨一刀,你愿意么?”
      云琪不明白什么是“挨一刀”,以为是剁手脚,但想到亲人挨饿的模样,还是讷讷地点点头。
      “好。得韵,去拿些热乎吃的。祁叔,你明天去成都带上这娃娃,求刘承奉收了他。”
      “琪娃,快磕头谢谢少爷!”

      那刘承奉瞧云琪这孩子面容好,直道搁蜀王府里会被埋没,进宫兴许有条光明出路,便自掏腰包,撵云琪和另一个孩子千斗进京,净身费也一并付了,只求苟富贵毋相忘。可怜云琪千里跋涉,寒冬腊月挨了一刀,血险些止不住,却没被选上。
      “这孩子长得真好,但咱家瞅着,这眉眼甚像咱家梦见的刘瑾刘大伴,不祥啊,留不得。”
      无根之人,民间俗称白。而他们这种施了刑却未被选进宫的人,则被怜悯地呼作无名白,意为无名无姓、有家难回。
      破庙内昏暗无光,臭烘烘挤着十几条无名白,皆是破衣烂衫、瘦骨嶙峋,瞳孔里流淌着绝望。突然一阵骚乱,十几条无名白,饿狗般扑向掉在地上的最后半张饼。
      云琪蜷在墙边,牵着千斗,在狂吠中盯着自己空空的裤子。他不去争,他实在没力气和那群比他更健壮的人撕扯,也不让新认的小弟弟去争,因为姐①用藤条狠狠教过他,人再贱,也不能贱得像畜生。
      “呸!假模假样,饿不死也活活冻死你!”“瞧你这小脸,还以为你能当大太监呢,还不是和我们一样,贱命胚!”
      千斗瞪着饿犬,转头瞧见云琪哥哥仍是不生气,也没再管,只伸长脖子,望向庙外毫无收势的乱舞的白:“哥哥,为什么一直下雪,不下偏东雨呢?”云琪揉揉小孩的脑袋,挤出笑容:“傻小子,现在是腊月,夏天才下偏东雨噻……”
      云琪没告诉小孩,这里是北京顺天府,离他们的家乡四川很远很远。他不清楚到底多远,只记得爹爹对他说过,他们的家乡,以前冬天很少下雪②。
      春天的家乡,有翠绿的蔓青和莴笋,暖暖的太阳。他和最好的朋友薛二,从山头闹到山尾,从清晨笑到黄昏……

      四川布政使司,成都府,华阳县。
      王之明背着包袱,手笼在袖子里,他只穿了件挂里的窄袖白直裰,末了还是觉得冷,又把手抽出来,直搓手哈气。
      并不很宽阔的暑袜街上人来人往,白袍青衣,卖菜的、赶场的走街串巷,语笑喧阗,真是市井烟火何处寻,繁盛最看锦官城。
      “赵老伯,来两斤猪肉。”
      “哎呀,王举人回来了……年岁差,我多收你三个钱。”
      王之明提着一斤肉往前走,心里嘀咕这赵老伯真是越活越锱铢必较,一点面子不给他,明明是看着他兄弟俩长大的长辈。
      “娘子,最近城里有什么事儿?”
      “王相公,你走这会儿真错过了一桩奇事呢。县学那边的滴珠娘子不是被她本家姚相公救回了家么,不曾想是假冒的!那假滴珠名叫月娥,是个娼子。前几天,真滴珠从人贩手里逃回来了,和她爹在县太爷跟前认过后才真相大白。③”
      之明蹙眉:“好命苦的娘子。”
      “相公心真善。”小娘越瞧王生越欢喜,语气娇媚起来,“你生得俊,又有举人功名傍身,都二十五了,早该娶妻成家了!你看……”
      “……”
      又来了,这小娘成天盘算着把妹妹嫁他。一下子,之明嫩脸一红,装没听见,胡诌了些别的便告了辞。
      小娘也不恼,笑悠悠地望着男人忠厚的背影,心道此事不急。暑袜街的邻里都知道,王之明双亲早逝,和幼弟全靠亲戚们不情不愿的拉扯,才勉强长大。
      邻里却不知,他是个极要脸知羞的,不愿看叔婶脸色过日,故他虚满二十岁后,除了读书,还常往来于四川湖广两省走私货品。考中秀才后,官府给他和弟弟按月拨发粮米,虽然缺斤少两、时断时续,好歹他不用再捧着碗、羞耻地叩响亲戚家门。
      这季,南直隶的丁娘子布和日本绢袄卖得极好,王之明常常前脚刚进货给商户,后脚货就卖光了。还有一件怪事:去年以来,一位老翁——听口音像潼川人,看上去有六十了,每月都在他这儿买醉西湖心月主人的话本子④,且开价极高,上个月却没来,也没提前知会他一声。
      须知这醉西湖心月主人,专写二男欢爱之书。世上好龙阳的很多,国朝正德皇爷后,更是男风大盛,逛南院、玩狡童的不知凡几,但他们皆是强阳青年,似老翁这把年纪,还好这口的……任王之明来往各地见多识广,也真觉奇怪。
      他又穿过几条小巷,将市井喧嚣抛于身后,四周冷清了许多,一间不大的旧屋立于眼前,它是王之明两年前花十两白银买来的、他和弟弟的家。
      如雷鼾声,和着咔巴作响的磨牙,化作怒气冲上王之明的脑门。他拳头紧了又松,深吸几轮气才推开门:只见满地的脏衣裤和废纸团,簇拥着床上鼓起的被窝。
      王之明把包袱和肉往桌上一扔,一把掀开被褥,中气十足地怒吼:“王之晖!!”
      “谁,谁打我!”
      睡梦中人猛地惊醒,头脑迷糊,不知天地为何物,只觉浑身寒冷,忙扯过被褥复将自己裹成一团,探出两只滴溜的眼睛。
      “清醒了?清醒了就给我起。”
      王之晖乖顺地从满地狼藉中拣出最干净的几件往身上套: “哥,不,王大举人!真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会提前回来,不然我肯定把家里扫得亮堂堂的给你接风。”
      王之明面无表情,对屁股都被他摸光的胞弟的豪言深表怀疑:“王之晖,你要死在话本里么?你那些话本子卖出去过一本么?你的志向恁的比针眼还小?气死我也。”
      “哎呀……谁像您啊,是顶风光的举人老爷,马上就要进京会试,我嘛,就是只只会抱窝的老麻雀。啊!哥我错了我错了!莫拧我耳朵,拧掉了拧掉了!”
      王之明松了手,用“家门不幸”的眼神凝视着与他血脉相连的至亲,盯得王之晖一阵心虚:“阿晖,你这样没用,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送你去读书你就又哭又闹……”
      王之晖抚着通红的右耳,悄悄翻个白眼,以为兄长又要念经,在心里默背接下来的词:为兄我当真痛心疾首,身为七尺男儿,你怎能如此胸无大志,合该入儒家门、习孔孟道,以拯救苍生为己任,为万世开太平云云。
      但之明只是从木柜里翻出一件蓝罗道袍,静默地抚平其上的褶皱,许久才开口:“这次去进货,船翻了,我差点死在长江里……当时我就想,若还有命,我就跟你全说清楚。官府拨的月粮足够我俩吃了,但你还要娶妻成家,我累死累活地奔波到底是为了谁?我老是想,我哪天死了,你该怎么活。你只能像庄稼汉那样去挖野菜,还挖不过人家……之晖,你真变成那样,我没脸向爹姐交代!”
      这袭略微陈旧的蓝罗道袍,是大大留给他的最后的东西。王之晖比他更像阿爹,透过弟弟的眉眼,他仿佛又看到阿爹阿姐毫无生气地浸在血泊里,浑身血洞,听到衣箱里婴儿凄厉的哭嚎。天昏地暗。
      王之晖敛起平时吊儿郎当的模样,将头轻轻搁在兄长肩头:“哥哥是世上最好的哥哥,我全记得。不过,我心中自有一段奇情良缘待我写出,无论是自刊自印,还是书商赏识,我定能有所成就,以报哥哥养育之恩。哥哥,你信我。”
      情真意切到恍若浪子回头,做兄长的被安抚得心头舒畅,也不好再板着脸说狠话。
      “你不饿死我就谢天谢地了。今天看你煮顿饭,肉在桌上,别像上次那样把锅烧个洞,我都不知道你怎么做到的。”
      “好嘞。”王之晖变回嘻嘻哈哈的二流子,钻进小灶房,又探出头来,“哥,不是说月中才回来么?”
      “张锡命办了个举人雅会,那是前科解元,得给面子。 ”真是人靠衣装,刚才短衣窄袖的之明是个逐利的小商人,那么此时的他,大袖宽袍、儒气翩翩,活脱脱一个举人郎,美中不足是他的皮肤略略黄黑。他微勾起唇,“成,就这么穿。”

      囡囡和阿公坐在一座宅邸角门的石阶上,他们冒雨走路进城,又累又渴,方才坐下歇会儿。角门开了,走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厮,见爷孙俩,老成地呵斥:
      “起开,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小哥行行好,我们只坐一会儿,很快就……”老人瞥见小厮手提的灯笼,瞪大眼睛,捞起小孙女就跳下台阶往远处跑,身后传来那小厮的嗤笑。老人家倚着树喘匀气,颤颤地指着那气派的府邸道:
      “囡囡啊,我们坐错地方了……那灯笼上写的是祁,那儿是祁府。潼川城里,多的是绅贵之家 ,但有两户万万招惹不得……一是咱们东家,进士街的程府,二就是都宪街的祁府!怪阿公进城少,不识路啊……”
      小姑娘生得粉嫩,在老人怀里天真问:“阿公,什么是绅贵之家?”
      “听说高皇帝时,这祁氏,只是成都府华阳窑的烧瓦匠,是跟咱们一样的人,后来不知怎的,得了笔大财……”
      此后,祁氏黄册上虽挂着匠籍出身,却早已不事生产,东郊六百亩地、大通街十余家铺子,皆为祁家产业。主脉旁支一并算上,业儒者众多,更出过几位知州、知县和儒学教官,真真累世书香、绅贵之家。
      待小姑娘睡熟,老人长叹一声,抬头望着焉焉的树荫。
      “人人都说,祁家大少爷菩萨心肠,是咱庄稼人的指望……”他在冬雨中小声地唱起来,“潼川柳,柳见俊才却赧羞。却赧羞,五陵年少,临风览秀。眉目如画身植修,卧榻懒著诗千斗。诗千斗,暮春登第,蟾宫琼酒……暮春登第,蟾宫琼酒……”
      这支《忆秦娥》,在蜀中广为传唱,词人已不可考,单讲潼川有一新科举人,姓祁名元祯,字世登,号蔚亭,年方弱冠。其父乃都宪街祁府家主祁奉,木强敦厚,颇具德望,母亲徐氏,端淑贤良。即便祁生三年前便同韩家大小姐结了亲,潼川阖州,仍不知多少女儿对他芳心暗许,连那出嫁妇人也用他嗔骂夫郎:
      “我怎么嫁了你这山巴土獠!横竖你是个男的,半点祁相公、程相公的样子都没有!”

      “爷,主翁和少奶奶喊娟姐来催了。”
      祁元祯侧躺在春凳上,身上盖一件柳绿暗纹缎道袍,把炒西瓜子嗑得脆响。
      炭炉熏得满室暖,红木桌头置文房,若忽视拔步螺钿大床上凌乱地堆成小山的书、衣裳和伤药罐子等各类杂物,当真是清贵士子家居趣,一桌一榻皆成景。
      “爷爷,你又把床弄这么乱!昨晚才给你收拾了!”
      “得韵,你别吼啊,反正不是我收。”
      在小厮得韵“春凳是放东西的,床是睡人的,爷你怎么又反着来”的哀嚎中,祁元祯嗑完最后一粒瓜子,用锦帕擦净手,翻身坐起。得芳忙上去伺候其穿衣,“我爱反着来,你待怎地。那汶娟实在是讨厌,你俩打小跟着我,凭什么喊她一个陪嫁丫鬟姐,我迟早撵她滚,走吧!”
      祁元祯掐了熏炉里的兰麝香,揣上得芳递来的喜鹊绕梅手炉,出门便见对屋柱子上挂着两副木匾,上书:
      书香门第,儒风儒业添风骨;
      仕宦之家,兴家兴业报家国。
      宋兴祖书 万历癸卯年于云南府
      这对并没有什么文采的匾,是父亲十二年前费了老鼻子劲,求同乡、大理寺右少卿宋维杰题书、故意挂在他屋外的,为的是时刻提醒他,祁家虽家大业大,距钟鸣鼎食却还差得远。放在眼下,美中不足便是皇皇祁家尚无一个京官,换言之,全族将所有希望,都押在了他祁举人身上。
      元祯大步穿过楼阁,得芳得韵在其后一路小跑:
      “爷爷,慢些!我们跟不上!”
      元祯回头道:“那哪成,太太不是嫌我迟么?”
      芳韵二人欲哭无泪。他们自幼服侍大少爷,很清楚全城盛传“温润如玉祁公子”、“温良恭俭祁大爷”,是老爷的手段。
      少爷平日极清贵,泡在书里沉默寡言,待他们甚好,可有时却是个阴晴不定、有些暴躁的主儿,毛病忒多,譬如他不喜的东西,体己人也通通不准喜欢。
      汶娟漂亮能干,他俩是心甘情愿喊她一声姐的。再比如今天,早上得芳衣裳穿少了连打三个喷嚏,就被少爷罚大白天打着灯笼上街逛三个时辰!
      贼老天,这日子如何是个头。

      “儿来晚了,大大莫怪罪。”
      “祯哥儿准时来我才奇怪呢!”徐夫人梳着三绺头,发间别支金簪,吃斋礼佛,浑一个慈眉善目的美妇。夫人下方坐着元祯之妻韩氏,芳龄十九,清丽温婉,肚腹微隆,有身四月有余——这孩儿是祁元祯秋闱前得的,祁家先是阖府欢庆,半月后,又大摆宴席,使半个潼川齐铺铺地知道了这桩喜事。
      徐夫人拉过元祯的手,轻轻抚着:“心肝儿,你要去北京了,这一走就是小整年,看不到玉儿生产。姐想请马师婆算算这孩子是男是女,给你定定心。”
      “姐啊,无论儿女,儿都喜欢。”祁元祯笑眯眯的。
      “这是我的长孙,你第一个孩子,算算也无妨。”端坐主位的男人终于说话,他身着紫地蜀锦道袍,脚穿红绫僧鞋儿,手里把玩着金刚菩提,正是祁奉,“但上次马婆来,你怎么能当面骂人家是老虔婆,把人气走了!”
      祁元祯在韩玉娇身旁坐下后道:“大大,那马婆子本来就是老虔婆,依大明律要流三千里的,乡里乡亲心善才没扭她去官府。”
      祁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抬手指指桌上齐齐码放的四个大银锭:“你这牙尖嘴利的性子何时能改!亏我在外面夸你温良恭俭……既然不算,明天你就去成都罢。这二百两银子,你拿着做盘程,得芳得韵,你俩也来各领两吊钱。那劳什子雅会你随便会会就是,乾坤未定,那些人指不定对你存着坏心眼。好生呆着,千万别误了进京的日子!在京城住你周伯父家,要懂礼。”“儿明白。”
      祁奉点头,喝口茶,又道:“二百两银子,穷人家几辈子都用不完,做爹的对你仁至义尽了。但你要再敢买……那些东西,莫说你现在二十岁,就算你三十四十,老子我照样抽得你屁股开花!”
      “大大,既有二百两给我撑场面,给我们家佃农再施点粥吧!今年饿死好多人,我们家还有卖儿子的,你先前施的二十两完全不够。”
      祁元祯将父亲的话又咂摸一遍,似是想起什么,话锋一转:“或者请马虔婆算算,芳哥儿什么时候从勾栏回来?”
      徐夫人竟是将到嘴边的“吾儿心善”、“百姓命苦”噎了回去,秀眉蹙起,露出痛心的神色。
      祁元祯口中的芳哥儿,乃祁奉嫡次子芳祯。一元一芳,按理该称祁元祯为元哥,但府里人早喊习惯了,故祁二爷出世后,大少爷仍顶着祯哥这名。人人提到祁芳祯,都不禁扼腕摇头,猜他又在哪家勾栏院里烂醉如泥。
      他买那些东西的事,正是芳祯上个月向爹告的密:二爷贼笑着,和他妻子的丫鬟汶娟在前面走,带祁奉进他屋搜他的百宝箱。得芳得韵跪着,他杵着,皆不敢说话。祁奉攥着那些东西浑身颤抖,怒目圆睁,一声暴呵,将其烧了个干净。
      那些是他心尖尖上的爱物,祁大爷为此茶饭不思半个多月,更在心里给告密的弟弟狠狠记了一笔。你先不仁,便休怪我不顾本就不怎么存在的兄弟之情,无非是闹得爹气娘哭、鸡犬不宁,还能给家里添点生活气则个!
      “芳祯那不争气的,回来看我不打断他腿!”祁奉冷哼一声,将茶盏猛摔在桌上,“祯哥儿,我和族亲全指望你光大门楣,可你现在怎的满脑子那些腌臜东西……你从小我就教你,圭璧束躬,谨守绳墨……”
      那天祁奉夫妇出去施粥,他拔出剑,撞倒劝架的老管家祁叔,追着一母同胞的弟弟猛砍,散发赤目,状类疯魔:“不睡家里睡窑子的山巴土獠!我没告你的状,你先咬我一口!嗾什么嗾,你还我宝贝!得韵给我让开,不然我连你一起砍!”
      “祁元祯你得寸进尺!!老子打不死你!”
      从歇山转角打到花圃碧池,兄弟俩扭作一团,拳拳到肉,惨叫连天,分不清谁身上血口子更少、谁衣裳撕烂得更多。但现在,祁元祯只是起身,走到正堂中间跪下,朝祁奉郑重一叩首:
      “陈子昂、苏太简,皆我潼川名士,光前绝后。儿自幼习其文章,悟其高情,此番赴京,不求闻达似二前辈,但求一举登第,出入翰林,光耀祁门。若不成,儿必自戕以谢父母生养恩情!”
      “心肝儿!这话怎说得!”徐夫人惊呼。
      元祯还是深跪着,听见祁奉将手中金刚菩提拨得脆响,许久后才道:“好……好。”
      元祯侧过脸,向从头至尾未发一语的妻子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韩氏一颤,把头垂得更低了。

      当雪稍小些,当最后半张饼吃完,饥肠辘辘的无名白们只能涌出破庙,拦路抢劫。
      体弱些的,拄根木杖期期艾艾地行乞,这条近乎荒废的街上没有民居商铺,偶遇心善的路人,才能得一两个钱。体格稍健壮的,不说废话,一哄而上拽下路人腰间钱财,一哄而散。
      日头正大,云琪把千斗搂在怀里,听得踏踏马蹄由远及近。饿犬胆子越来越大,已不满足于抢点小钱——任你穿金戴银、家私千万,也难过饿鬼关,害怕死纠缠。
      烈马嘶鸣声划破天际。
      马上的壮汉怒不可遏:“拦马干什么!不要命了!”
      “爷爷,咱好多天没吃饭了,肚子饿得慌,借两个钱花花!”
      “好大胆子,竟敢在天子脚下明抢!”
      “爷爷,咱都说了,肚子饿得慌,哪管什么天子不天子的!”
      “放肆!!”
      千斗被阵阵喧闹吵醒。朦胧睡眼慢慢睁开,还没看清东西,又被一双手蒙住了。
      “琪哥哥,外面好吵……你别蒙我眼睛,我怕黑,怕有鬼……”
      “那我不蒙了,你自己把眼睛闭上。”
      “为什么啊?”
      云琪望着庙外的缠斗:“你睁开眼才会看到鬼。”

      注释

      [1]姐:明末清初李实《蜀语校注》:呼母曰姐〇姐读作平声。如呼女兄,作上声。《说文》:“蜀谓母曰姐。”
      [2]明末,中国进入第五个小冰期,气候酷寒。四川通志载,天启三年夏五月,四川天降大雪,积数尺,树枝禾茎尽折
      [3]滴珠娘子事,出自明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卷二:姚滴珠避羞惹羞,郑月娥将错就错。
      [4]醉西湖心月主人之作品,如《弁而钗》,成于崇祯或清初。因剧情发展需要,本文将其前移至万历晚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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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神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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