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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廱廱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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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相爷很老了,老到他亲手辅弼大的当今圣上,咸兴帝朱伯澍,免了他行走之劳,允他从午门乘轿至文渊阁办公。
忘了从何时起,他在京城官场、天下士论中,以籍贯代名,人人敬他一声华阳公。
华阳是他的故乡,取华山南面之义,乃成都府附郭县,浣花溪从湿润的土地间缓缓流过。
自从登科入仕,他便再未返还故乡,自幼失去双亲,亦无丁忧之幸……想来已有五十年。王相爷真是很老了。
饶是皇恩深眷,那方通向文渊阁的汉白玉阶,仍是要靠自己走。中书舍人赵映霞充了王相爷另一根拐棍,一步一停,让老人得以歇息。料峭春风吹得老人胡须颤动,又引出几声轻咳。
“华阳公,万万仔细身子,内阁有潼川公料理着,不会出岔子的。”
倒也不妨事,食君之禄,唯鞠躬尽瘁耳。他本想如此说,又恐在这新科进士心里落个擅权的恶名。
他突然想起一件近日外朝的大事,眨眨眼,抖落睫毛上并不存在的晨露,缓声道:
“还未……恭贺令尊右迁户部尚书之喜。”
户部乃天下财赋大本,事务繁脞,惟精明强干者堪任堂官。历数大明开国以来的大司徒,赵舍人之父赵初浣年值天命,算颇年轻的。
但绝不是最年轻的。
只一门之隔、正埋首案牍的潼川公,也非当初那个潼川公。
“劳华阳公记挂,家父不胜惶恐!”确认那双尊贵的登云履稳稳踏上最后一阶后,中书舍人冲元辅深深一鞠,行一大礼,规规矩矩。
王相爷见他如此形态,静默良久,无奈地嗔怨:“小霞,你如今同我好生分啊……”
“当初你爹外贬,你还小,便宿在我家。老朽的养子祁参化,日日和你顽闹,这么些年过去,还念着同你聚一杯。”
中书舍人仍是谦卑地躬着身,不言不语,衣袖掩住了他的表情。
古来钱、权二端,最蚀人心。小霞被他爹接回去后,长成了冷面的中书舍人,心儿还没扶住他的手暖和。
王相爷还记得永定四十三年冬至,小霞同参化满院子嬉闹,像极两个雪团儿。
参化的生身父亲难得卸去公务,纡尊降贵登临王宅瞧儿子一眼,见他没死就成,倚在软榻上困觉,恐吓他不许给王伯父添乱。
参化将手指送嘴里抿,滴溜着大眼睛问:“大大,为啥喊王伯父伯父,不该喊娘么。”
那生父霎时嫩脸一红,猛踹正半跪着给他捏腿的王相爷一脚。彼时的王少司马屁滚尿流地从锅子里夹出几大块羊肉,把小孩嘴塞住。
往事隐没在冬至的茫茫白雪里再也看不真切——以至于这滴眼泪,他默默流了十年,也没人替他揩一揩。
礼部尚书、潼川人士程寤入阁预机务,从此得了潼川公的尊称——此起彼伏的贺喜,有一人乘着轿,从午门一路听到了深宫。
“华阳公若是听着‘潼川公’不爽快,大可唤我程固迁,直呼我名也成。元辅同下官尊卑有别,这也无妨。”
这位内阁次辅,岁数亦不小,然出身翰林,几十年来从没受过案牍磋磨,又钻营养生,身子仍很硬朗。
他从小山般的案牍里抽身,一振袍袖,带着赵舍人出门去,经过那位品秩最高的文臣时轻轻说了句什么。那口气,似是嘲弄,又含怜悯:
“王华阳,某认识他,比你早得多。你可知他三岁那年跪祠堂,跪疼了,哇哇哭着来找我哩。”
“天冷就多支几个炉子,相爷,银子不是你这么省的,黎庶更不知相爷你有如此苦心。”
他真是很精神矍铄,还顺手带上了窗扉,一开一合,掀起一阵名为往事的风,拂在王相爷爬满皱纹的脸上,替他揩干了新滑落的两滴水渍。
他想,多谢春风,要是弄花桌上公文的墨迹就不太好。
“王之明……王之明?睡蒙了?”
一阵兰麝香伴着轻柔的呼唤飘来,王相爷不禁鼻翼翕动,贪恋地闻了又闻。
淌了十年的眼泪损伤了他的目力,害他看不了几页奏疏便两眼发疼,却很神奇地,没有朦胧眼前的身影。
他看到他在笑。他一笑,便化开了初春霜冻,催发三月新芽。
一只白皙的手抚上他苍老的脸颊,手臂被一袭梧枝绿蜀锦覆着。
“老点没事,不脏就成。”
“王之明,我想你得紧,你怎么瘦了。”
他皲裂的唇瓣合了又开,终是吐不出一字。王之明,生养他的爹娘给他的记号,合该烙印他一生,却因沉沦官场渐渐被他搞丢了。王相爷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名字。
他只颤颤地,委屈地,一个劲回握住那只手。
“带我走好不好……”
大明咸兴七年初春某日清晨,少师、建极殿大学士内阁首辅王之明,猝逝于文渊阁值房中。御医验尸曰死于中风。天子大恸,赐谥文贞,辍朝三日,京师缟素,次辅程寤升任首辅。
御医在冰凉尸首的贴心口处,寻着一只温热的香囊——锦缎早已褪色,绣着欢笑的合和二仙,又起了毛边,显然是被它的主人在无数个孤灯荧然的深夜摩挲过无数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