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旅共道》绝藐

8、从容 不容

　　小乞丐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世上，又是为什么而活着？

　　她以前偶尔偷听到书院的先生说，人活着不仅仅是单纯的活着，总要有一些挂念，可以是给世间创造价值，也可以是体会家人朋友带来的幸福......她认为纯属是放屁！

　　自己每天偷抢行骗也能算是创造价值吗？哦，可能算，世上如果没有乞丐，那些善良的人们如何证明自己的确善良呢？自己的价值就是成就更多心怀善意的人呗。

　　那第二条呢？她无父无母，更别提有谁愿意做乞丐的朋友了。自她懂事起，老乞丐就说自己是她的爹，她一开始深信不疑，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明白不对劲。老乞丐老得牙都快掉光了，身上除了一把老骨头僵硬无比以外，其他地方松弛皱巴，趴在那里就像泔水桶里捞出来的烂白菜，又酸又臭！

　　老乞丐总是打她、饿她，然后拖着神志不清的她去街上乞讨，大家都觉得老乞丐不容易，也不忍看小孩子活活病死，于是大动恻隐之心。

　　可老乞丐拿到钱后，不仅不帮她抓药看病，甚至连水也懒得喂她喝一口。老乞丐说反正她都要死了，以后也没个帮手，能省一点是一点。

　　她问老乞丐自己真是他亲生的吗？老乞丐咧嘴一乐，道：“你不是我亲生的，我一要饭的干嘛带个累赘？”老乞丐又说：“放心吧，等你咽气了，尸体一时半会也腐烂不了，我还带你上街，还能要些葬娃费用哩，就当是你最后的孝敬了。”

　　可惜没等到小乞丐孝敬他，这娃睡了两天就突然好转了，反而轮到老乞丐自己病了一场，越发严重。小乞丐也深得老乞丐真传，就将他往那儿一搁，随他死活。

　　老乞丐还想忽悠她，对她说只要给他吃饭，就告诉她身世，带他去看病，病好了就告诉她亲生父母是谁。

　　小乞丐出门给他偷了两个包子，他才告诉小乞丐，原来小乞丐是他偷来的，就跟偷个包子那么简单。他本来是想等小乞丐长大一点拿去卖掉，可小乞丐越长越丑，花柳街竟没一家肯要她，她又太小，养个下人成本太高。

　　从那天后小乞丐再也没看过老乞丐一眼，也没和老乞丐说过一句话。老乞丐变成死老乞丐后，她就找来块木板和一些稻草，将尸体拉到街上要钱葬“父”，这样连续几天后，尸体臭的实在令人作呕，她才将尸体拖去荒山老林随便一扔，拍拍手，逍遥自在地开始了独自要饭的日子。

　　路途中遇到一名老和尚。她不禁好奇，同样是要饭的老不死，穿得干干净净的和尚就是比乞丐要的轻松，难道人们施舍也要看外表的吗？难道不是穿得更可怜的人值得同情吗？

　　老和尚总将自己化来的斋饭分给她，捡来的便宜，不占白不占！就是没有什么荤腥，嘴里要淡出鸟了。

　　她本想要不就跟着这老和尚混吧，比老乞丐像个人多了。但老和尚总爱念经，不准她这样，不准她那样，还告诉她要行善积德，才能得悟证果。

　　她不是很明白，也不是很喜欢吃水果，越吃越饿，还烧胃。看出她的疑惑，老和尚又简单跟她解释一遍：“就是要去爱众生，实现自己的梦想。”这次她听懂了，但她想了一堆人，都是欺负过她的，不是拿石头砸她就是放狗咬她......老和尚却劝她：放下是福。

　　放个屁！她巴不得他们去死，看来这世上没人值得她去爱。她也没有梦想，如果说希望能活到明天也算是梦想，那她已经实现过无数次了，没意思。

　　后来她游荡到了天莲城，又遇到一个漂亮的女人。她第一次长了见识，原来人还可以长这样，像玉一样白的皮肤，头发是和黄金一样的颜色，珠光宝气，本该十分耀眼，就是不知为何，一股黯淡气息总是围绕着女人，冰冷又危险。

　　漂亮女人特意在她面前停下，自顾自地说了一个故事，是关于一对夫妻苦寻孩子十年无果的故事。她又给了小乞丐很多钱，用来买通城里其他乞丐，打听了好久，小乞丐终于见到了那名蓝衣少年。

　　蓝衣少年进了一间酒楼，随便找了张桌子坐下，点了几盘小菜。

　　是个机会！

　　小乞丐一进去就点头弯腰挨个乞讨，还没等靠近蓝衣少年，店小二马上上来制止她，大声呵斥她滚出去。

　　她死死抱住小二的腿，撒泼耍赖乞求，身上挨了好几脚，疼得要死。

　　她偷瞄了几眼那蓝衣少年的方向，只见他若有所思，对于这边正在发生的事无动于衷，看都不看一眼。

　　见卖惨不行，小乞丐突然身子一扭，如同一尾泥鳅挣脱了店小二的钳制，紧接着滑上桌，“哈——忒忒忒”地就往蓝衣少年的菜盘里连吐三啪口水。

　　这一番操作总算是引起了蓝衣少年的注意，他瞪着两只大眼睛望着这个莫名其妙的小乞丐，甚至忘记了退开。一只大手伸过来抓住小乞丐的脑袋压在桌上，店小二破口开骂：“嘿！你个小杂种！今天看我怎么修理你......”说罢拽着小乞丐头发就要往外走。

　　“慢着！”蓝衣少年终于开口，“这顿饭我让给他了，你把他放了吧，让他好好吃完。”

　　店小二为难道：“可是他又脏又臭，在我们店里影响生意。”

　　蓝衣少年道：“那我再买下这三个盘子，让他端出去吃。”

　　店小二想了想，才答应道：“好吧！我看公子您也是善良。您在我们店里遇到这种事，我先向您道歉，不好意思，盘子就当赔礼了，公子快领着这等无赖出去吧！”店小二举着胳膊连退三步，生怕再多靠近这叫花子，就有更多虱子搬迁到自己身上。

　　墙角下，小乞丐一边用手抓着饭菜往嘴里塞，一边嘲讽，“哼、那小二真会说啊，说你善良？哈！笑死人了！”

　　蓝衣少年环抱手臂靠在一边，“吃的还堵不上你的嘴？我不善良，那我还请你吃饭呢。”

　　小乞丐翻了个白眼，“这是老子凭实力挣的！是老子被那孙子又打又踹才换来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嗯，你说得对。那你慢吃，咱们，就此别过。”蓝衣少年便要走。

　　小乞丐连忙挡住去路，向他索要医药费。蓝衣少年却道：“又不是我打的你，你应该去找店小二。再说了，你一个乞丐哪有那么娇贵？怕不是以貌取人，看我长得像冤大头，想讹上我吧？”

　　小乞丐被他说中，也不心虚，鼓得满满的腮帮子快速嚼了几下就想要故技重施，刚一张嘴就看到大鞋底朝自己飞来，紧接着她就不省人事了。

　　直到她梦见自己烈火焚身，一睁眼就发现身上盖了好几层被子。

　　“草他娘的！哪个傻逼玩意儿想闷死老子？”

　　门外突然传来水盆打翻的声音，小乞丐下床开门，发现门口一滩深色的水迹；蓝衣少年就站在不远处，拎个空盆，眼神闪躲。

　　小乞丐伸出中指，“傻逼！你脱我衣服了？”

　　“我......”蓝衣少年解释，“你实在太脏了，我只是想帮你擦擦身子......”

　　小乞丐冷笑，“哼！看你穿的人模狗样，没想到是个变态！”

　　蓝衣少年怒道：“你说谁变态？我劝你别把别人的好当做理所应该！再说你一口一个‘老子老子’，我还以为你真是...哎你能不能别说脏话了？”

　　“老子说脏话轮得到你管？”

　　“是是是，我不管，你骂着爽快你就骂。我找了女郎中看过你的伤，开了一些药你也带着走，快走吧你！”蓝衣少年不愿和她胡搅蛮缠，只想让这位赖皮赶紧离开。

　　小乞丐道：“呵~占完老娘的便宜就想赶老娘走？信不信老娘出去喊一嗓子就让你身败名裂！”

　　“你不要瞎说！我没有占你便宜，我只是不小心碰到.....唉、你就是赖上我了，你到底想要干嘛？”

　　小乞丐厚颜一笑，道：“姑娘家长大了，不想要饭了，你养我。”

　　蓝衣少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道：“你太小，咱俩不合适。”

　　“我多吃点就长大了。”

　　“我是说你年纪小......”

　　“傻逼！我说的也是年纪啊，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你！”蓝衣少年转念一想，不该再陪她胡言乱语，“你想要留下也行，但得遵守我的规矩。首先，不准乱叫我，我叫隐从容，你以后只准叫我从容大哥。”

　　小乞丐突然噗嗤一笑，道：“什么破名字，老娘可叫不出口......”

　　隐从容做了个送客的手势，面带笑容看着她：“嗯哼？”

　　为了能寄人篱下，小乞丐只好不情不愿地叫了声“从、从容、大哥......”这傻逼玩意儿！叫哥就行了，还非得加个大！！！

　　“嗯...还行。第一次就算了，以后不准这么满脸嫌弃、怪声怪气。”

　　他知道小乞丐藏着秘密。

　　她一撒谎就抿嘴，这习惯令玉千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小乞丐是帮着白莲的，估计潜回天莲城的原因也和白莲有关。

　　玉千云环顾四周，决定还是按小乞丐指给他的方向走。东面有山，爬至高处，或许能俯瞰天莲城全貌。

　　胜洲现在处于盛夏，而这里却是秋季，这令他意识到这并非原本的世界，去千雪山已无意义。

　　至于是如何来到这里的，他却毫无印象，但索性除此之外的记忆他都记得，更没忘记苏函。

　　那家伙应该会来找我吧！

　　不知道哪里来的依据，可玉千云就是这么相信。而现在，他更想知道这个天莲城发生的一切。

　　爬到半山腰处，视野便开阔许多。他向西远眺，黄昏时分的天莲城，一条蜿蜒小河穿城而过，河面反射粼粼金光，远处群山静谧地守护着城阙......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色。

　　印象中的天莲城不如胜洲那么大，却是一座无边之城。也就是说，无论从哪个方向出发，只要一直走，最终都能回到原地。可天莲城绝不是一个球体，更像是空间被某种奇特的存在或能量连接了起来，导致人们走不出去。

　　“原来这才是天莲城最初的模样......”玉千云喃喃低吟，“赫赫皇都，难历变数；睥睨高垣，旦夕荒芜。”

　　忽然听到数道脚步声慢慢靠近，他连忙往山上走，张望之间，正好看到一块大石头，他旋即躲至石后。

　　上山来的是普通居民，大概十几个人。前面六名男性抬着一口棺材，后边跟着几名送丧的人，或面容悲戚，或怆然垂涕。

　　一人忽然悲叹道：“唉、小四也走了，老林家再也没有人了......”

　　此话一出，众人脸上的沉痛瞬间转化为沉重，似乎这是一个避之不及的话题。

　　“大家也别太难过，行道姬不是说了？等天莲城一灭，诅咒就会解开。”右边最后一名抬棺的男子出声安慰大家。

　　他对面的男子却愤懑道：“那可说不准，你能保证行道姬说的是真的么？你别忘了她是妖妃！说不定和白时逸一样，都是一丘之貉！”

　　“别胡说，行道姬是应上天之意，来替天行道的。起码在她和神君的谋划中，这场战争不必牺牲人命，大家都能活着，是多好的一件事啊......”

　　其他人也露出一丝感慨的笑容，纷纷点头道“是啊,是啊...”

　　听起来，好像这些人叛国的原因都与“诅咒”有关，这个诅咒......玉千云轻轻往外走，想跟在后面多听一些，霎见远山夕阳如血，染透整座天莲城，宛如一幅业火炼狱。

　　骤然间心跳如鼓，一阵剧烈头痛袭来，他的双眼中见到了漫山的火龙燎野，景象如真似幻，令他痛苦难当，当即难以支持，蹒跚倒地。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看见几个人影奔向自己，也不知道就这样被发现了是福还是祸。

　　话说自己是不是受到了眩晕诅咒，短短几日已经晕了三次了，现在竟然还出现了伴生痛楚和幻觉。下一次醒过来又会在哪里？会离开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吗？

　　嗯，他的确又换了地点，这次是在床上。床边上还站着一个剑者，似乎在等他清醒。

　　剑者一身黑色劲装，冷眉傲剑、默然睥睨，这个祝颜一看就是年轻版的。

　　......显然，他还是没能回到现实，而且如果他没记错，叛民口中的统领也被称作神君。

　　“没想到你身上这种凛若冰霜、不可侵犯的气质，原来和发色没有关系。”

　　现实中祝颜虽然不认识自己，但在这个世界，谁都认识“灾莲”。通过大家的精彩表现，玉千云早已明白自己和灾莲共用一张脸。

　　果不其然，祝颜开口就道：“蛰藏潜伏，或能待一线渺茫之机；自投罗网，你注定轻抛性命。”

　　玉千云突然回想起来了，自己出现在此的原因，全因他触碰了白发祝颜身上掉落的明珠。玉千云尝试问道：“神君可记得瞳瞳？”

　　只见祝颜皱了皱眉，倏然间，凛然剑气削断玉千云发丝。

　　祝颜道：“我不会从这里离开，妄想阻扰我者，唯有失去自我。”

　　说完祝颜就大步离开了，玉千云连忙爬起来，喊道：“等等！祝颜，这话什么意思啊？”可祝颜头也不回。他看房屋门户大开，也无人守卫，跟到门边却被一股力量弹了回来。

　　他尝试了十几遍，还是无用，甚至连窗户也被设下结界阻挡。

　　“这下真完了。”他坐了下来，给自己倒杯茶，“这个世界看来果真以祝颜为核心。可祝颜为何不愿醒来？怎么越听越头大呢？唉。”

　　“唉。”

　　嗯？玉千云环顾屋内，发现靠墙壁的躺椅上有一只粉色鹦鹉。他想了想，又叹口气：“唉......”

　　“唉......”

　　嘿！有意思，玉千云走到鹦鹉旁边，清了清嗓子，轻声喊道：“放我出去！”

　　鹦鹉歪头瞅了他一眼，张开嘴巴：“你在做梦。”

　　玉千云睁大眼睛，戳了戳鹦鹉的粉毛，“你会说人话？”

　　鹦鹉摇摇摆摆避开他的手指，又说：“你说的是人话？本鹦不会说人话你能听得懂？”

　　“像你这么能说的鹦鹉我从没见过。”

　　鹦鹉扇着翅膀，很不高兴的语气：“本鹦不是鹦鹉！本鹦叫百变小鹦！”

　　“哦...”玉千云点点头，问：“百变小鹦，那你都会变什么？”

　　百变小鹦道：“石头、花草......本鹦什么都能变。唉、说了你也不信，本鹦现在功体受限，什么也变不了。”

　　“我信，可他们抓你做什么？难道是给我解闷？”

　　“呵！都说你在做梦！还想着解闷儿呢，本鹦不信你没看出来，祝颜想让你当别人的替死鬼。”

　　玉千云突然表情凝重起来，“你知道我不是白莲？”

　　百变小鹦得意道：“当然。虽然你们外表几乎没有区别，但本鹦的一双灵眼，可是将你们灵魂的颜色看得分明。”

　　玉千云忍不住笑了，“你还说不是给我解闷的？”

　　百变小鹦气得羽翅分展，尖叫道：“本鹦说的是真哒！你要不信，先听本鹦说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