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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琴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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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结香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从躺椅上坐起来。房间门没有关,丫鬟进屋来点了灯。
“老爷呢?”木结香问她。
这丫鬟没看见屋里有人,吓了一跳:“回木大人,老爷出去了。”
“去哪了?”
“不知道。”
“什么时候?”
“傍晚时分,快吃晚饭的时候。”
“他就没说去哪?”
“没有。”
“药吃过吗?”
“奴婢不知。”
“我去找他。”木结香站起身来,揉了揉眼睛。她真是怕他一个人在外面,突然就晕过去,如果没有人发现,岂不是……
玄月斋。
岳宁瀚正抱着狐狸,和娘亲对弈。他已经许久不碰棋,下起棋来就觉得眼睛发花,脑袋昏昏胀胀的。这狐狸也看得困了,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从他怀里跳到地上去,跑出房间。
“棋艺有退步啊。”老夫人看出他已经累了,有些得意,“要不然你认输算了。”
他见娘亲兴致很高,配合地笑着说道:“我看我还未必输呢。”
“小时候教你下棋,你高兴的不得了。因为终于可以忙里偷闲,不必被你爹拘去看书了。现在也厌烦了。”
“那时候脑袋灵光,现在已经像木头橛子一样蠢笨。简直伤仲永,不提也罢。”
老夫人被他逗笑了:“还行吧。怎么你都这把年纪了?看来我真是老了。”
“娘,老了就会觉得凄凉吗。”
岳老夫人被问得一愣,想了一阵子,还是把棋子放在棋盘上:“可以找一些消遣。猫猫狗狗,小狐狸,再不济,多生几个孩子,比猫狗好玩。”
岳宁瀚笑出声来:“我哪里好玩。”
门外,木结香的声音:“老爷,您该喝药了。”
他意外地向门外瞥了一眼:“喝过了。”
“属下告退。”
岳老夫人却说道:“木姑娘既然来了,就进屋聊天吧。”
木结香只得进屋来,刚要行礼,岳老夫人就摆了摆手:“不要多礼。会下棋吗?”
“不会。”
“要学一学下棋吗?”
“还是不了吧。属下资质愚钝。”
老夫人了然地点头:“也是,已经在学琴了,就没有精力再学棋。”
岳宁瀚和木结香对视一眼,都有些脸红。岳老夫人在一边看着,暗自发笑:“木姑娘,学琴学了什么曲子吗。”
“还没,最简单的五音还练不会。难听得很。”
“慢慢学就好。我想,可以学一学凤求凰之类。很好听。”
岳宁瀚嗤笑:“薄情郎的把戏,有什么可学。我要是卓王孙,听见有人空手套白狼,用一个破琴曲来勾引我女儿,早就摔琴断弦,让人把这轻浮浪荡子打出去。”
木结香没听过卓文君的故事,眨了眨眼睛,还是跟着笑起来。
岳宁瀚明白她的疑惑,就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我也实在没事做才教教她。省得她以后嫁了人,被丈夫嫌弃,说她只会喊打喊杀。”
岳老夫人不打算放过她:“木姑娘,可曾婚配?”
“还不曾。”
“那有心上人了吗。”
“还没有。”
“木姑娘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呢。”
她看了看他,却说道:“我的心上人,该是武功盖世的少年侠客,快意恩仇,豪迈爽朗,能和我闯江湖,陪我从青丝到白雪。”
他听得心里作痛:“很好。木姑娘,你知道我膝下子女稀薄。这样吧,我想认你做女儿。否则你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孩,来照顾我,像什么样子。来日你有了心上人,就以我女儿的身份,把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老爷,我不是来做您女儿的。我是侍卫,侍卫的职责就是保卫安全。更何况我和老爷清清白白,老天看得见。”
“好吧。随你喜欢。”他垂下头。
岳老夫人想了想:“做我女儿也可以。这样你们兄妹相称。”
木结香终于忍不住笑出声,自知失礼,想要道歉求老夫人赦罪,却紧张得怎么都说不出话来,反而笑得更厉害了。岳老夫人也笑了:“木姑娘天真可爱,我看着心里喜欢。不如回玄月斋侍奉吧。”
木结香想拒绝,却知道自己的身份根本不配拒绝,为难地看向岳宁瀚:“回老夫人,属下只是个侍卫,去留不是自己说了算的。您和老爷商量就好。”
岳宁瀚只得说道:“如果她要走,那我就把娘亲房里的小狐狸抱走。否则太无聊了,我那里再没什么蠢笨的东西可以让我取笑。”
木结香听得生气,忿忿地瞥了他一眼。岳宁瀚被她逗笑了,岳老夫人也笑起来:“行了,君子不夺人所好。你喜欢就留着。”
门外又有人通传:“老爷,老夫人。夫人回来了。”
岳安婉抱着孩子从门外进来,岳老夫人说道:“木姑娘去接一下,婉儿身体弱,怕抱不动。”
木结香接过这孩子。这是个女孩,香香软软,格外漂亮可爱。岳安婉坐在老夫人身边,老夫人问道:“亲家都还好吗?”
岳安婉叹了口气:“爹娘都好,兄弟们都很孝顺。只是他们年纪也大了。爹居然向我道歉,说当年,不该不顾我的意思,执意把人打死。”
“说起来,如果如明和一个你瞧不上的人跑了,你也恨不得打死那男人。”
“我都明白。他们本来要留我住几天,可是孩子小,换地方怕出差错。想了想还是别住了。”
“你留宿也好,有奶娘来照顾孩子。你去散散心。”
“不了。”岳安婉将脑袋搭在老夫人的肩膀上,“我也去了如明的坟头,给她瞧瞧她的小妹妹。”
岳宁瀚听了半天没吭声,此时说道:“如明这个名字,很好听。这小家伙还没有名字。”
岳安婉摇头:“不,如明命苦。不要再叫这个。”
岳老夫人说道:“岳家这一辈,男孩从‘以’字,女孩从‘如’字。添一个字就好。”
岳安婉摸了摸女儿的小脸:“叫,如愚吧。蠢笨的那个愚。我不要她‘明’,也不用她‘觉’。只要她笨笨傻傻,无灾无病,叫长辈庇护着,平安一世就好。”
岳宁瀚点点头,想了一阵子:“‘愚’字实在直白。该叫瑾瑜的‘瑜’。”
岳老夫人看向自己的孙女:“还是直白一点吧。什么美玉,明月。道是,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大智若愚的这个愚就很好。”
岳宁瀚听得心里作痛,站起身来:“天太晚了,我要就寝了。娘,你也早点睡。”
“去吧。”
木结香提着灯,跟在他身边。他慢慢地走向后花园,去合欢树生长的庭院。他记得,星儿小时候,会奶声奶气地喊他哥哥,迈着小短腿奋力向他跑过来。他呆立在院门口,等着这小娃娃扑进自己怀里。却是岳以觉从屋里走出来,正好看见他:“大伯?你怎么还不去睡啊。”
“没什么。”他蹲下去捡一片合欢树的叶子,“路过这里。”
岳以觉接过这片叶子:“整理父亲的遗物,发现他不怎么爱看书。但是经常翻的书里,都夹了合欢花或者什么叶子。”
“他喜欢收集这些。花花草草。但是只能捡掉在地上的,不让人揪长在树上的。说法是,花草也知道疼。”
岳以觉无声地笑了。父亲从前也是这样煞有介事地告诉他,于是,他小时候,不小心踩了草叶子都要恭恭敬敬地说一句对不起。爹看见了,就会指着他笑,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行了,我回了。你也早点睡。”
“嗯。”
院门被关上了。
“几更天了?”他突然问她。
她抬头看了一阵,茫然地摇头:“这我也不知道。”
“回吧。”
他终于慢慢踱步,踏着月辉,回了羽竹轩,翠竹的斑斓影子映在他身上。他回了房间,就躺在躺椅上,吩咐道:“把我柜子里的琴拿出来。”
她应了一声,小心地抱出他柜子里的琴。他喃喃说道:“这是我爹年轻的时候最喜欢的琴。后来他失去了右臂,不能再弹,就送给了宗族里他一个最要好的兄弟,我的七叔。再后来,七叔殉情而死,这琴就转赠给我。不知道陪了我多少年。”
她小心翼翼地拨了一下琴弦,琴弦是新换的。
“你就用这个练吧。我想听它再响起来。”
她应了一声。
熟悉的琴音。
不知过了多久,琴弦又断了。
木结香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来,却见他并没动,像是睡着了。她无奈地笑了笑,没想到自己这种琴音也能让人听睡着。她凑近,他神情安详,似乎睡得很沉,没有一点要醒过来的迹象。她取了斗篷披在他身上,怕他着凉。看着看着,鬼使神差地伸手指到他鼻尖底下。
葬礼过后。
木结香背着琴,最后看了一眼羽竹轩,看了一眼青峦庄,看了一眼洛城。这是她唯一带走的东西,所有人都默认她可以留下这张琴在身边。她十几年没离身的铁折扇,被她偷偷放在他的陪葬里,跟着他一起长眠。
她没法留在这里,她还是要走了。她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却会一辈子听这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