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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天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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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竹轩。
岳宁瀚已经在这里住了好一阵子。这里很僻静,打开窗户,有从竹林吹过来的习习凉风。
岳以觉端着茶杯,走到窗边向竹林里看:“大哥还埋了几坛子樱桃酒,不知道在哪里。他应该做了标记吧。”
“等他回来,就知道在哪里了。”岳宁瀚也慢慢走过去看。
“姐姐她吵着要喝,说她还从没尝过小樱桃酿酒。”
“给她上坟的时候,带去一坛。”
“如果不是我射她那一箭,她不会自尽。她说是不介意,心里一定怨我怪我。在她心里,我再也不是她兄弟了。”
“不是。如明这丫头,不会怨恨你。她甚至也没有怨恨墨凉。她只是太自责了。”
岳以觉叹了口气。他不敢告诉岳宁瀚,战事平息,岳宁瀚回了洛城不久之后,他就听说杨昭文就在赵元武的坟前自尽。他在遗书里说,是他把城防图偷偷泄露出去,是他背叛了自己的父亲,背叛了戎族。
岳以觉不知道该怎么评判他,或许也没法评判他。因为,从私心来说,他也对战争没什么好感。他觉得没有比好好活着更重要的事,尤其是对老百姓来说。
“在想什么?”岳宁瀚问他。
“我在想。老百姓到底在意什么。”
“吃穿。”
“就这么简单?”
“仓廪足,自然知荣辱。能让老百姓吃饱穿暖,安居乐业,就算功德无量。”
“所以。对老百姓鼓吹什么舍生取义……”
“基本都是无耻之徒。没什么比活着最重要。要不要取义,是老百姓生活有保证之后,自己的选择。如果老百姓衣食住行都没保障,那就是胡扯。”
“可是……”
“让我说说我的想法。我觉得统治者要做的事,也是分层级的。让老百姓吃饱穿暖是第一层,实现民风教化又是另一层。这两层其实可以并行不悖,但是,任何一种势力,都不会像神明一样无所不能,总会有做不到的事。所以要有取舍,要有轻重缓急。对于统治者来说,能集合力量抵御外侮,能用很好的律法规制百姓,能让大家吃饱穿暖,就是很厉害的统治。什么教化之类,要先稍微往后放一放。如果你的土地,还有人在挨饿受冻,生病却不能延医诊治。在这种地方大肆鼓吹所谓的仁义道德,简直残忍。”
岳以觉陷入沉思。岳宁瀚站在窗边,等着他提问题。
“我要好好想一想。”岳以觉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
“去吧。”
岳以觉出门去。木结香抱了琴进来:“老爷累了吗。如果累了我就先不学了。”
“正好听琴来解乏。你把香点上。”
木结香放好了琴,将香点好,屋里弥漫着淡淡的桂花香。岳宁瀚为她调弦,听了听音准。她坐在琴桌旁,有些忐忑:“先说好,我刚刚学,也没有天分。不可以笑话我。”
“没人笑话你。”他半躺在靠椅上,“你放开了弹,不要不自在。就当我死了。”
她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这是什么话!”
他闭上眼睛:“如果我听睡着了,你也别笑话我。”
“好吧。”她应了一声,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地开始弹。他听着,忍不住皱了皱眉。这是他听过最难听的琴音,只是在练习最基本的音阶,谈不上什么音乐。却答应了不会笑话她,只好硬着头皮听。
终于,“嘣”一声,琴弦断了。他坐起来:“受伤了吗?”
“没事。”她不好意思地将手上的血暗中用衣角擦了擦。他走过来,帮她给琴换弦,看到她局促的小动作,说道:“没关系,有什么难为情的。刚学都是这样。你猜,我为什么备了这么多琴弦。”
她有些失落:“你说得真对,我就是笨手笨脚的。”
“越笨越要学么。学学弹琴很有好处啊,小姑娘。”
“我知道,弹琴可以静心。”
他摇头:“不是。这样以后碰见牛,你就知道怎么办了。”
她被逗笑了,他也笑起来:“好没趣的笑话,难为你捧场。算了,你歇着吧,我来弹给你听。”
她靠在他的躺椅上,他坐在琴桌旁边。琴音缓缓从指尖流淌而出。这是他自己作的曲子,并不高妙,也没什么技巧,只是清心。木结香觉得,这琴音就像山谷吹过来的一阵风,携着浩渺烟波,穿行在蒙蒙雾气之中。听着听着,她渐渐地有些困意,居然真的睡着了。
他一曲毕,抬头,她还是在熟睡着。他得意地笑了。这曲子就是用来安神助眠的,看来很有效果。他没有喊醒她,只是收好了琴,自己慢慢走出门去。
宣奇在门口等着他,见了他,率先说道:“怎么,有二八佳人陪伴,是不是很高兴?”
“还行吧。你怎么样?还忙得来吗?那小子呢?”
“他还年轻,当然比你强。”
岳宁瀚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是啊。只要你好好活着,我就可以放心。看你这身体,完全可以辅佐我的孙子辈。”
“真拿人当驴马使唤。”宣奇白了他一眼,“我是签了卖身契么?”
“差不多吧。”
宣奇的手终于搭上他的肩膀。如今,他不再是王爷,不再是庄主,只是和他共同走过快三十年的朋友。岳宁瀚笑着拍了拍他的手,突然意识到他从未搭过自己的肩膀。
“按年纪,我还要叫你一声兄长。”
“别了。你还是叫我的名字,我比较习惯。”
“怎么认命了?被人呼来喝去的命。”
“一把年纪,怎么不认命啊。”
“应该说,认了,但也没全盘都认。”
“说这些废话。”
书房里。
岳以觉自从订婚之后,就再没私下见过自己这位未婚妻。此时,傅东柳沉默地坐着,抿着茶。他面对她,只觉得尴尬,写了半天字,终于还是先开口:“到底有什么事找我商量,来了又不说话。”
“我们之前说过,做有名无实的夫妻。你不阻拦我找别人……”
“是。”岳以觉抬头看向她,“怎么了?”
“我有了。”
“什么?”他放下笔,“有什么?”
“孩子。”
岳以觉似笑非笑地看了她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你……真是我的好未婚妻。还没过门就和野男人弄出孩子来,给我戴了一顶绿帽子。”
傅东柳有些脸红,却把手放在自己小腹上:“有可能,保住他吗。”
岳以觉惊讶地盯着她看:“疯了吧?咱们两个没成亲不说,你还在服丧啊。”
“可以让我偷偷生下来,养大。就说是捡来的。”
“谁的孩子?叫你敢这样冒险。”
“我没法说。他的身份不足为外人道。不过,我们已经是很久的朋友。我们两个,不算是,一时冲动。或许还是吧。”
“他能娶你吗?”
“他不能。”
岳以觉了然地点头,突然就想起了凌贯虹。正是他,最近被她请去,要帮她根据傅家的家传武学,研究出一套傅家自己的,能够见光的武学,刀谱也好,剑法也罢。他们两个,的确很早就相识……
“你们这武功,是在床上练得啊。”他憋了半天,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她垂下头,心说主要是在地上……
屋里陷入久久的沉默。
“这孩子不能留。”岳以觉叹息着说道。
“为什么?”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服丧,未婚,红杏出墙。这三种情况,任何一种情况下生出来的孩子,都会被人诟病。更何况你……如果你真的喜欢那个男人,喜欢这个孩子,就要对自己,对孩子都负责任。你不能让一个孩子出生就注定遭受骂名。其实,如果你执意要生,我可以认,可以养,可以让他跟你的姓氏。你的孩儿,他的命运就由你决定。我姐姐,她身上的事,你都看到了。”
“是我不能自持。不要再牵连我的孩儿。你说得对,我会把他想办法送走。可是。”
“你还年轻,身强力壮。还会有孩子的。”岳以觉叹惋地看了她一眼,“以后,如果真是咱们两个成亲。你再有孩子,才叫名正言顺。反正没有任何一种办法能知道孩子是谁的,只要推在我身上就好。”
“多谢你。”傅东柳黯然地点头,“那我回了。”
他见她这有些娇弱的模样,才意识到她是个女子。她还是一身重孝,如今看来这身孝服真是无比讽刺。恐怕,从前的傅掌门压根没想过,叫这个自己从来没关注过的女儿当新掌门吧。逝者已逝,再尽孝又有什么意义。
他叹了口气:“快晚饭了,吃过了再走吧。有什么想吃的或者忌口吗?”
这样的邀请出乎她的意料,她觉得他语气诚挚,不像是和她客气,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应答。
他解释道:“名义上是我的未婚妻。事实上,起码是朋友。留朋友吃一顿饭而已。”
她笑着点头:“原来还是朋友。我以为,你会看不起我,觉得我轻浮。”
“你的确轻浮,但我敬佩你。没有几个女子敢做你在做的事。”
“是。我自知不是个好女子,但是,我想做一个好掌门。”
“你觉得,一个好掌门该做到什么。”
“无非,带着门人弟子,光明正大地吃饱饭啊。”
“你觉得,光明正大,心怀正义重要,还是吃饱饭重要。”
“都重要吧。可以一起做。”
“可是宗门的力量毕竟有限,怎么把两样都做好。”
傅东柳有点明白他的疑惑了,说道:“我想,这件事对于轻云派来说不难做。毕竟只是一群习武的弟子,人数不多,又有生意,吃饭不太是问题。习武之人一般都读书认字,知礼义廉耻这方面也容易引导。但是对于青峦庄来说,有那么多的平民百姓,耕织度日,或者是些贩夫走卒。所以填饱肚子本身就是一件难事。别说让他们读书,买本书也心疼。我看老庄主和岳家宗族设了义学,的确很好,但是真去的也没几个。老百姓想的是,反正考功名难如登天,不如让孩子在家干活学手艺,以后有吃饭的本事。我想,这种情况,推行义学,让大家识字的确很困难。根本还是吃不饱饭的问题吧。”
岳以觉点点头,傅东柳说道:“其实你也不用这么谨小慎微,有什么想法不妨试一试。青峦庄底子厚实,你身边还有人辅佐。”
岳以觉给她倒了杯茶,苦笑:“我犯错,承担后果的是老百姓。”
“总要有牺牲,没办法的事。”她不客气地接过茶水,抿了一口,“一将功成万骨枯。如果没有人敢尝试,那就永远只能维持现状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一定会有错误的。就算是看史书,什么王侯将相,也不会不犯错误啊。就是闯了无数个行不通的死路,才闯出一个光明大路啊。”
“乱闯一气?这是什么没头苍蝇。”岳以觉冷笑,“所谓王侯将相,不知道有多少侥幸在里面。”
傅东柳仍是淡淡地笑着:“侥幸又如何。安知不是天意呢?”
“已经到了人力难为,要迷信天意的地步了吗?”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大势所趋,没有人可以阻挡。用心去揣测天意,顺势而为,怎么能说是迷信天意呢。”
“说得倒是容易,人怎么去揣测天意啊。”
“人每时每刻都在天地之间,奉天命而行事。怎么能说不了解天意呢。”
岳以觉闻言,惊讶地挑挑眉。傅东柳将茶碗放在桌子上,示意他倒茶,有些感慨:“你就不像你姐姐。如明她,从来不会说自己不了解天意。我之前说,要找到姑射山,当神人。她说,她在哪里,哪里就是姑射山。”
“如果是她,会不会是一个更好的庄主。”
“我没法回答。天意选择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