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7、往事 ...
-
回程的马车旁。燕归望了一阵子,说道:“算了,我看小王爷不会来了。”
岳宁瀚点点头,眼神一黯。
前阵子,他得了城防图之后,就找燕掠阁的弟子,在靖城散布谣言,说敬王爷的部族打算反戈一击,和当朝联合,扫除戎族其他二十二个部落。于是,戎族一时间流言四起,军心不定。岳宁瀚又借机向当朝进言,说粮食欠收,不宜起战事,又是新帝登基,该以平稳为主。他和几位钦差代表当朝与戎族谈判,拿出城防图作为威胁。经过一个月的商讨,终于将战事平定。两方达成了永不相犯的盟约。可是,杨昭文却再也没有露过面。
“这小子,轻易是不会回去了。”岳宁瀚说着,拍了拍岳松雪的胳膊。朱樱被他背在后背上,不好意思地说道:“抱歉,伯伯。是我不懂事。”
岳宁瀚叹了口气:“从前我不怎么信命,现在我信了。如果你们两个,注定是要过平平常常的日子,不参与世家大族这些事,那就不参与。这里有青峦庄的分庄,缺什么少什么一定要开口,那个令牌是凭证,千万好好保管。以后做生意没有人为难你们,就算是不想做生意了,也能过不错的日子。如果你有那个心力,我干脆把分庄给你打理。”
岳松雪笑着摇头:“我不是能劳心的人,出苦力还可以。在小客栈里做粗活就很好,心里舒服。两个人吃不了多少。”
岳宁瀚白了他一眼:“两个人当然吃不了多少。可你一个人能顶五个人。你饿两顿没关系,你看你媳妇瘦得皮包骨,像是能挨饿的样子么。”
朱樱绷不住笑了:“伯伯放心,我们不会再挨饿的。总能刨口食吃。”
“你们,唉。等养好了身体,明年春暖花开,去看看我。如果不想在靖城了,随时可以回洛城。什么时候都可以。”
岳松雪重重地点头。燕归说道:“你们伯伯的意思是,能快就快,尽量经常去看他。天天看见你们才好。”
岳宁瀚不好意思地白了他一眼,岳松雪被逗笑了,眼眶有些发酸:“对不起,我还是没能像您的孩子一样陪在您身边。”
“没关系。你有你的日子要过,你高兴就好,只要别干坏事。我做,做长辈的,只有尽量帮衬你。”
朱樱听懂了他的停顿,暗中咬了岳松雪一口。他一激灵,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原本想了很久很久的一个字,可是就紧紧地卡在他的喉咙里,张开嘴,却怎么也吐不出来。他支吾着,燕归看了看天色:“行了,道别了小半天,再唠一会,晚上就只能在野地里过夜了。”
岳宁瀚终于恋恋不舍地坐上马车,木结香摸了摸朱樱的脑袋:“好好养病,老板下次给我包包子。”
“一定。”朱樱傻笑着,想对她挥挥手,却不能控制。
木结香也坐上马车,燕归已经准备打马离去,岳松雪这才跑到马车旁边:“一路平安。”朱樱咬了他一口,他终于有勇气叫了一声:“爹。”
岳宁瀚连忙撩开帘子:“什么?”
“爹。”
“好。”他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好。记得,记得……”
燕归无奈地笑了笑:“行了。真的该道别了,又不是永诀,不要这么伤感。走了。”
马车终于离去,岳松雪驻足良久,直到马车的影子消失不见。
岳宁瀚垂着头,摸着衣袖里那个香袋,万寿花纹,缀着流苏。木结香看出他情绪不高,没话找话地说道:“老爷,少爷他总要回去看您的。”
“嗯。”岳宁瀚抬起头,“要不然我不回去了,就留在这里。”
“老夫人还等着您。二少爷刚刚当上庄主,有人辅助会比较好。”
“是啊。”
“从没听您说起夫人,您的妻子。她是什么样的?”
“她?”他的眼神微微聚焦了一些,“说起来你要谢谢她。如果不是她,青峦庄里还没有正式聘请的女武师。当年,她不过是家奴之女。和我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我父亲当她是自己女儿一样,不希望她也是奴婢。所以,让她姓自己原本的姓氏。她从小就习武,那时候青峦庄还没有正式的女武师。可是,她十八岁的时候,在庄里设擂挑战,打赢了同年龄的几乎所有男武师。从此之后,青峦庄就开始光明正大地聘请女武师,待遇和职责同男武师一样。”
“从知道什么是喜欢开始,我就一心喜欢她。她名字叫祁佑,可是,她总是说,她不想祈求任何人的保佑,她可以靠自己。我也想靠自己配得上她,想摆脱父亲的荣耀,父亲的功劳。所以,我二十岁还没有定亲。除了她,所有人都知道我在等,等我配得上她。”
木结香听得入神,忍不住笑起来,捧着脸,等着听完他们的故事。岳宁瀚很少这样对人讲他们的故事。回首这一生,他惊觉,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女,是他这漫长晦暗岁月中的唯一一抹亮色。
“后来她告诉我,自从她被人第一次有意无意地说起婚事,她心里就一直想着我。可是,她总觉得,我是高不可攀的少庄主,所以想尽办法,希望自己配得上我。我们两个年轻的时候,就这样,互相猜测对方的心思。那时候,说一句话,一个字,不可以当成那个字句本身去听。就像是一个个嫩绿色的花苞,总是想刨根问底,把这花苞撕开,看看清楚,这花苞里有几片花瓣,什么颜色。想了想,又觉得这花苞太生涩,不等绽放就提前剖开,拆得七零八落,反而索然无味。”
“后来。后来。”他叹了口气,“我兄弟遭遇变故,父亲去世。我一直觉得爹并不疼爱我,但是他一走,我不得不开始想他。那时候我简直方寸大乱,因为我涉世未深,还是一个单纯善良的白面书生,不肯做任何违背良心的事。后来,燕阁主觉得,我这样做不得庄主,便和我争论这些事,让我很受震撼。那天晚上,我本打算独自喝闷酒,可是,她来找我,和我对饮交谈。其实谈话的内容我都记不得了。我酒量很差,喝得酩酊大醉。后来,白天我醒过来的时候,她在我床边。她说我喝醉之后身上起红疹子,晕过去了。她怕我有事,就一直守着我。”
“她一直都说自己是侍卫,不是侍女。可是那天她像侍女一样帮我换衣服。我记得我那天,穿了三天没洗的里衣,已经有馊味了。我害羞得不敢看她,怕她嫌弃我邋遢,心里很后悔没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又醉醺醺的。所以将那件衣服踢在床底下,希望她看不见。可是她看见了,还亲手帮我洗。比起我的手忙脚乱,她就显得镇定。她说,在其位谋其事,做什么事自己不亏心就好了。没有人能一点错误也不犯。”
“我当时鬼使神差地问了她一句。我说,如果我犯了什么天大的错误,她还会不会要我。”
“其实,这个问题问出口,我就后悔了。我怎么能期待她为了我是非不分。更何况,凭什么问人家要不要我。可她的说法是,她相信我,觉得我做什么都会有自己的理由,总不会为了害人而害人。如果真的害了人,那么一定会有人来审判我,到时候,全天下人都会站在我对面,我一定会受惩罚。这时候,她可以做的就是,站在我这边,让我心里好过一点,让我能坦然接受惩罚。”
“我不知道什么样的人能抗拒她。反正我做不到。所以,我当场向她求亲。她当时,在晾我的衣服,差点把衣服掉在地上。”
木结香插嘴问他:“所以,你们就在一起了?可是。按照年纪来说,大概当时的你还没有超过老王爷吧。”
他笑着:“是啊。我当时就想。这男儿志气,谁爱要谁要。我要是一辈子超不过我爹,难道还打一辈子光棍么?到时候只怕更要把我爹气得从坟里坐起来。”
木结香被他逗笑了,他也笑着摇头:“成婚之后。我们,很好。我们过了很长一段柔情蜜意的日子。后来,我们去了靖城。她……”
他神情转为悲戚。他想起她微微翕动着的,气若游丝的苍白干枯嘴唇。她刚刚生下他们的孩子,就在暗红血泊中死去。他想起他的孩儿,他发疯一般,几乎要掘地三尺去寻他不见了的小小襁褓,却一无所获。他想起他二十几年每天见一面的噩梦,或者是,这二十几年都在噩梦里。好不容易把他盼回来,可如今,自己再次掉进这噩梦里,从此万劫不复。
“我要留在靖城。停下!燕归!”他突然大力拍打马车,“燕归!”
燕归不仅没停下,反而挥鞭打马:“你少在这里发疯。你留在靖城,就要想回洛城了。我还是告诉你吧。如明这丫头,跳崖自尽。葬礼早已经办完了。你一定要回去瞧瞧。”
“什么,跳崖自尽?什么葬礼?”岳宁瀚难以置信地问他。他根本没办法把死亡和那个丫头联系在一起。他想着想着,胸口突然如同被重锤击打一样,撕裂着开始作痛。他压根不能呼吸,他觉得天旋地转,终于昏死过去。
客栈里。
木结香拿着他身上掉下来的两个香袋,呆呆地愣神。一个绣着万寿花纹,另一个,上面绣着结香花。这香袋里,放了结香花碎,也放着药丸。香袋原本已经被磨损得有些脱线了,刚刚被她用线补好。
可是,再怎么修补,也不会像新的那样漂亮了。
他好像突然动了动,她连忙将这两个香袋放在一边,装作从没有看过。
“老爷,醒了吗?”木结香小声问他。
他睁开眼睛。
“老爷,您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木结香接着说道,“燕阁主在为您煎药。”
“有水吗。”他声音沙哑,咳了两声。
她去倒水,他自己慢慢坐起来,接过,抿了一口。
“燕阁主没说,我还能活多久吗。”
木结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燕阁主说,每次发作都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
他嘲讽地笑了:“有什么不能说的。我都这把年纪,还会怕死么。如今,无事一身轻,无所谓了。”
“老爷怎么说这种话,”
“算了。不说这些。”他打量着她,“谢谢你陪我走这一趟。好好的小姑娘,弄得灰头土脸的。”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不好看了吗。”
他没想到她问出这种话,一笑:“挺好看的。”
她反而脸红,垂了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叹了口气:“我那里缺一个侍卫,你愿意去吗。宣奇被我送人了。我那里,应该不会太忙,只是陪我说话。不要多想,我现在年纪大了,没有什么龌龊心思。待遇会和你现在的一样。”
“只要不把我也转赠旁人,我就愿意去。”
“在玄月斋侍奉还好吗,我看你答应得倒是挺干脆。对玄月斋是一点也不留恋啊。”
她无奈地笑了:“怎么会不好。庄里所有的下人都知道,玄月斋是最好的去处了。老夫人性情好静,很少使唤下人,待遇又高。只是,我在玄月斋,整天无所事事地吃干饭,太清闲了。”
“娘不是让你照顾她的狐狸吗。”
“那狐狸整天不见影子。我只要把饭碗放在地上,就算是照顾了。”
他笑着点头:“其实你也不用放饭碗。那狐狸很会撒娇,去哪都能讨一口饭吃。”
“是。”她想起那小狐狸,也笑起来,“在人脚边打滚,哼哼唧唧。也就这点本事。”
“也不是。这家伙抓老鼠很厉害。”
两个人对视,都忍不住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