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樱（第四爱GB）》得观曦月

141、动摇

　　下雨了。

　　墨凉收伞进屋，带着雨水的寒凉烟尘气息。屋里，光线有些昏暗，岳如明还是坐在桌边，托着腮等着他吃饭，一如往常。自从岳如明开始学做菜，墨凉就觉得吃饭是一件格外高兴的事。虽然她这菜有时候咸有时候淡，有时候没做熟有时候又火太大，但是饭桌上热气腾腾，也有欢声笑语。他不由得对一日三餐多了几分期待，想看看她还能弄出什么让人捧腹的花样来。

　　岳如明见了他，就夹了一个馒头放进他碗里：“今天蒸了馒头，不知道好不好吃，你尝尝。”又舀了热气腾腾的胡辣汤：“我自己也试着做了这个，你不是说爱吃吗。”

　　“多谢。”墨凉应了一声，坐好，刚刚要吃，却见岳如明突然咳嗽起来，咳得很厉害。墨凉吓了一跳，连忙去拍她的后背帮忙顺气，却见她咳出一大口血来，晕倒在他怀里。

　　“少主人!”他从梦中惊醒，床上的岳如明刚刚醒过来，的确在咳嗽。一边的小丫鬟连忙扶她起来，帮她顺气。他已经守着她两天了，生怕她有事，因为男女有别多有不便，还是买了一个小丫头回来照顾她。

　　岳如明上次被袖箭打中，虽然伤了肺，但是伤得不算太重，体质又好，用了药已经在恢复了，只是咳嗽得厉害。

　　墨凉见那小丫鬟端了水，斥责道：“她咳成这样，怎么敢给她喝水，要呛死她么？”

　　这小丫鬟害怕地垂了头。岳如明终于不再咳嗽，拉住小丫鬟的手：“没事。”

　　墨凉说道：“一个低三下四的小丫头而已，不用对她太好。”

　　岳如明再次申斥他：“说起来你也是下人，难道你喜欢主子对你疾言厉色动辄打骂么？”

　　墨凉垂了头。岳如明轻轻拍了这小丫鬟一把：“你先出去，我和他有话说。”

　　这小丫鬟逃也似地离开房间，关好了门。岳如明迷迷糊糊地躺了几天，这时候终于觉得有了些力气，想了想，问道：“吃饭了吗。”

　　墨凉一愣：“还没。”

　　“我饿了，陪我吃一点。”岳如明看出他眼底的乌青色，无奈地笑了笑，“我给你做了好几天的饭，你不打算亲手为我做一次吗。想喝虾仁鱼片粥。”

　　“鱼虾是发物，受伤不该吃这个。”

　　“我就想吃这个。你觉得我不吃饭好得快，还是吃所谓的发物好得快。”

　　“好吧，我这就去。”

　　墨凉端了粥和小菜进屋时，岳如明已经坐在桌边。

　　“你怎么自己下床了？”

　　“不要紧。我瞧瞧。”岳如明接过了粥碗，抿了一口，“不错。你怎么不吃？”

　　“少主人，还想和我一桌吃饭吗。”

　　“好过我一个人吃。”岳如明有些黯然，“你坐吧。”

　　墨凉只好坐在她对面。岳如明一口一口地慢慢品粥，没吃两三口，语气低落地说道：“在家里，弟弟最爱吃这个。娘就总是做给他。我从前不太爱吃鱼虾，总觉得腥气。现在才觉得美味。”

　　墨凉不愿意这时候惹她生气，只默默地听着。

　　“以后，再也不会有了。”岳如明黯然地将勺子放进粥里，“以觉也会用箭打我。”

　　墨凉这才说道：“所以少主人从此不用再念旧情。你去救他，他却一箭对你打过来，多么干脆利落。”

　　“他杀了我也是应该的，我怎么能期待他对我有情分。是我欠他的。”

　　“这么说。少主人是从来没想过要伤害岳家的人了？”

　　“是。”

　　“你……”

　　“我为什么要伤害岳家的人。我在那里有亲人朋友，我们每天会一起吃饭，我喜欢去哪里就去哪里，没有人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这有什么不好。对亲生女儿也不过如此。”

　　“可是，是岳宁星杀了你爹。”

　　“墨凉，你明知道。我那个所谓的生父，并不喜欢我。他对我的生母动辄打骂，即便她身怀有孕。他听说生了个女儿，之后就一眼也没看过我和我生母了。如果不是我养父把我抢出去，我会是什么下场。”

　　墨凉沉默了一下，接着说道：“这是谁告诉你的。”

　　“这重要吗。”岳如明苦笑一声，“他连名字也不屑给我取一个，管也不管我，只顾着自己快活，把岳家二少爷，他的亲外甥，当成娈童来豢养，才为全族招致祸事。这样的人，值得我为了他去死吗，或者说，值得我称呼他为父亲吗。你不了解岳家的实力，但是我了解。咱们这些人，和岳家作对，就是螳臂当车，到时候你我是领头的，必死无疑。如果我的生父视我若掌上明珠，或者他是义薄云天的大侠客，这两点他能做到任意一点，我都可以为了他去死。可是他呢？他能做到哪一点？你告诉我？”

　　墨凉沉默良久，语气发虚地说道：“子报父仇，天经地义。”

　　“我告诉你什么是天经地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因果循环，这才是天经地义。你的主人，是自食其果。”

　　“可是，那整个梦南派又何辜？”

　　“朝廷制定了律法，一人谋逆，全家株连。你怎么不去问朝廷？是岳家怂恿他谋逆么？若不是岳家求情，就不只是抄家灭门了，而是诛九族。你还记得你当年是怎么带着这些人逃出生天么？也是岳家指使燕掠阁暗中放人。”

　　墨凉听得脸色连变。他不得不承认，岳如明说的一切已经让他动摇。可是，可是……

　　岳如明轻轻咳了几声：“我知道让你改了二十几年的执念，很难。也佩服你的忠心。其实我很好奇。一个男人，对自己的妻女都不疼爱，对自己的家族也不在意。他又怎么会对你好。”

　　“我只是奴仆，他不必对我好。”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他对你无缘无故拳脚相加，凭什么他可以对你肆意践踏不加怜惜。你挨打受骂是因为你真的错了，还是因为他觉得你错了？他到底有没有是非对错的分别？我不明白。你毕竟是和他同床共枕过，怎么也算是他的人。他对你就没有半点爱意么？”

　　墨凉被说得扭头，他没法和岳如明说这些，更何况这些是二十多年都没有人在嘴上和他提到过而他自己却每天都在回想的往事。岳如明也知道自己不该和一个“长辈”说这种话题，却干脆抓过他的衣领：“你今年已经四十几岁了，本该有家室，每天和自己的家人一起，吃一口热乎饭。却为了一个畜生，沉浸在所谓的报仇里，要害死自己还不算，又要害死你的手下人。他们老老实实种田吃饭，和家人团圆有什么不好!你说啊!”

　　岳如明气得又咳起来，墨凉吓得为她拍后背顺气。岳如明咳出一口血来，泪如雨下：“就连你，我们才认识多久，尚不算熟识。你也会这样关心我。我看得出来，你很高兴和我一起吃饭。你说说，我该多惦记我的家人。他们二十几年，一直对我这么好。”

　　墨凉也听得掉眼泪：“少主人，你别逼我。”

　　“我不逼你。我也不敢。”岳如明苦笑着抹去眼泪，“现在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以觉来见我，被你偷袭，他一定以为是我指使。岳家不会要我了。如果我又得罪了你，你让我去哪。”

　　“对不起。”

　　“或许，不该你叫我少主人。按年纪，我该喊你一声叔叔。”

　　“不敢，少主人……”

　　“那个男人不配做你的主人，我当然不是你的少主人。你还愿意收留我吗。你如果不愿意，我就会离开这里，不会连累你。你要杀了我都没关系，不会有人为我报仇的。我也不在意，反正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这样也好，省去不少麻烦。”岳如明说着，干脆将自己靴子里的匕首掏出来，塞进他手里。

　　墨凉连忙将匕首扔在桌子上：“不是的，不是的。你……”

　　岳如明看出他愧疚，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惆怅，一时间竟然觉得五味杂陈，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分明这一顿顿饭做出来，一套套话术说出来，只是为了让他动摇，如今也已经达到了目的。可是渐渐地，她悲哀地发现，这套话术之所以动人，是因为每一句都是真的。对于她而言，面前这个家伙，的确是她目前唯一一个可以完全信任的人。她忍不住抬头看天，这时候天上没有星星。或许，自己再也见不到星星了。

　　毒瘴林。

　　岳松雪仍是在潭水里，抱着朱樱。她这些日子又有好转，只是更加消瘦。他觉得，自己搂着的是一堆枯枝样的嶙峋骨头。她两颊原本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肉，又消了下去。

　　“娘……”她的眼睛半睁半闭，又开始说话。

　　“怎么啦？”

　　“我就要穿红衣服。你给我买。”

　　“嗯，给你买。樱樱穿红色最漂亮。”

　　“你不给我买，我就什么都不穿。到时候更丢人。”

　　他被她逗笑了：“好傻，用这个来威胁你娘。不知羞的丫头，丢脸也是丢你自己的。”

　　“烦死啦，我和娘说话，要你插嘴。”

　　“好吧，我不说话。”

　　她突然往他怀里缩：“娘，我不要红衣服了。你把衣服还给我好不好，好冷。”

　　他抱紧她：“这就还给你。”

　　她低声哀叫了一阵子，突然问他：“我们怎么在这里？”

　　“哪里？你认不认得这是哪里？”

　　“寒潭……我是坠崖了么？”她终于睁开眼睛看四周，“好冷。你抱我。”

　　“我是谁？”

　　“怎么啦？”

　　“我是谁？你快说。”

　　“岳松雪？不是你么？”

　　“知道就好。”他抱她放在岸上，“这几天，对着我叫了好多声叶哥哥。”

　　“我一定伤得很重。你这时候还要吃醋。”

　　他爬上岸，又将她抱在推车上，狐狸也跟着跳上去。他捋了捋她的头发：“无论你心里喜欢谁，我都只喜欢你一个人。就算你负我，我也只能跟着你了。”

　　“说这些没味的话。我喜欢他，跟着他跑就好了。何必守着你。可他毕竟是我喜欢过的第一个男人。”

　　“再说我把你喂狐狸。”

　　“我知错了。好冷。”她小声说着，还在打哆嗦。狐狸贴着她，脑袋乖乖地轻轻搭在她身上。他摸了摸她的额头，很烫手。便小心地将她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来，给她盖好被子。

　　“你伤得很重，不要说话了。”

　　“你要和我说话。好难受，让我不说话会难受死。”

　　他斥责道：“什么生生死死，不吉利。不许说。”

　　她见他神色凝重，心知自己伤得不轻，试图在体内运气，发现经脉根本不通畅。全身都在作痛，想抬起胳膊，想动一动都很困难，甚至腿和胳膊好像没有知觉。她小声问他：“我是不是快死了。”

　　“不是。”他说着，推着她往外走。幸好这里的路还算平坦。狐狸试着用爪子抓了抓她的腿，又抓了抓她的胳膊，她看着，知道自己真是没有知觉了，心里一凉，问道：“我是不是，瘫了？”

　　“不是。你从很高的地方掉下来，捡一条命就不错了。恢复需要时间。你会好的。”

　　她想接着问，脑袋就一片昏沉，又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