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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清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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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掠阁的地牢。
玉鸢眯着眼睛望向那束转瞬即逝的光。他在这里,没有人和他说话,除了他,他的小乖。在这生不如死的,被囚禁的日子里,他的小乖,是他唯一的快乐。
“今天,来得好晚。”玉鸢说道。
“是啊。”岳以觉坐在椅子上,透过牢门看向他。牢里的人,蓬头垢面,佝偻着瑟缩在墙角里。岳以觉每天来看他,知道他已经渐渐地精神萎靡。
“来人,把灯点亮一些。给他洗漱,就在这。”岳以觉说道。
这有些出乎玉鸢的意料。岳以觉没有走的意思,眼神微凉地盯着他。玉鸢并不因他的注视而觉得别扭。因为同样的,他的一切在他眼中也早已经不是秘密。终于,他沐浴过,梳理好了头发,也刮去胡子,穿了整洁的衣服。岳以觉悲哀地发现,他们的眉眼轮廓的确似有若无地有些相像。他从自己的衣袖里拿出一面铜镜,抛给他:“看看自己。”
玉鸢接过镜子,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有些发愣,笑容僵在脸上。
“玉家两位少爷,一位叫玉隼,一位叫玉鸢,是这一代最好的刺客。后来,玉隼死在洛城,玉鸢就当上了玉家的家主。何等尊崇。”
“呵……事到如今,说这些……”
岳以觉端详着他,仔细观察他脸上的表情:“刺客,大概不讲情义吧。只不过,我知道人会需要自尊。尤其是,家主你这种,身份尊贵的人。”
“你又如何,还不是,爱上了我这种人。”
“是啊。不过我短暂地对你动情,也改变不了,你爱上燕兄的事实。即便你知道,你只是个替身,是我的替身。一旦他厌恶你,就会把你像养烦了的一只鸟一样,随随便便送给别人,任人肆意作践。好屈辱,家主大人。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想活着的。”
玉鸢被说得心里作痛,可是他已经学会了享受这种难以避免的心痛,反而放声大笑:“是啊,我是这样不堪。还不是,你们害的……呵呵呵……我到底是赢了。他死了,眼睁睁看着我得到你。而你,你爱上了我。”
“首先,我没有爱上你。我现在巴不得你赶紧死。我的爱和你们不一样。我会诚心希望我爱的人平安快乐。其次,你没有赢。你现在,被屈辱地关在这里,被我一层一层地脱去衣服。而你,不知羞耻地享受这种感觉。你已经没有半点自尊。燕于飞的死活,岳以觉的死活,和玉鸢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玉鸢这辈子,已经彻彻底底地完了。为了一些无聊东西。”
“我知道你在攻心。我从来没有后悔过。”玉鸢直视着他,“能让你们觉得痛苦,在我看来就是全然的胜利。你再也不是那个,让燕郎魂牵梦绕,那个纯真明媚的少年郎了。”
“我不喜欢他,但是我了解他。他的真心喜欢,远比你想象的还要热烈和纯粹。每每想到,我尊为兄长的人,对我用情如此之深,甚至为我而死,我都觉得无比矛盾。我差点因为愧疚喜欢上他,可是他不会希望我这样做。我也不希望。其实你比我更清楚。如果他现在活着,对我也不会逊于从前。或许,因为愧疚而更胜从前。”
“你说得对。”玉鸢苦笑,“你不知道他有多喜欢你。他对着我,喊了多少次你的名字。他说,他只配和我在一起,绝对配不上你。也不希望你为了他而痛苦纠缠。”
岳以觉听得心乱如麻,扭过头不看他。两个人沉默良久,岳以觉才接着说道:“他对你,应该不会太好吧。你身上的一些伤痕,大概是拜他所赐。”
“是。他的马鞭,其实没有他的巴掌疼。”
“所以,你为什么会喜欢他。”
“我也想知道。”玉鸢想了想,嗤笑,“可能因为我天生下贱吧。”
岳以觉叹了口气:“你说,会不会是这样。你那时,被逼就范,又被他关在房间里,已经全无自尊。你心里很恐惧,却没有人可以依靠。在这时,会和你聊天,对你尚且有些许温存的,只有他一个人。尤其是,他掌握你的生死。可能在你眼中,那时,他就是当世最可怕,最厉害的人,像是难以捉摸的神明。如果他高兴,就是阳光雨露,不高兴,就是雷霆万钧。于是,你小心翼翼地侍奉你的神明,不敢触怒他。你每天,会和他同床共枕,何等亲近。你以为,自己总有一天能讨他欢心。久而久之,形成了习惯。就像是你驯养一只小狗,这只小狗也会为了一口吃食,对你百般讨好谄媚。为了活下去,为了活得更好一点,你爱上了这个夺去你自由,又夺去你尊严的,十恶不赦的王八蛋。”
玉鸢听着,脸上的笑意变幻莫测,带了些许悲凉:“或许吧。”
“在你和他这件事上,十恶不赦的是他,不是你。”岳以觉走过去,站在他面前,“就像,你我之间。”
玉鸢也凑近了些,两个人面对面,几乎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所以。当你意识到,我不是你的神明,我只是一条恶心的疯狗。你终于醒悟了,不会再对我有半点情意。”
“是。所以。你,我,在这件事上,都不是什么无耻至极,不可饶恕的人。都只是被人扼住咽喉的落水狗。”岳以觉轻松地勾起嘴角,“无论能不能说得通,我原谅我自己了。至于你。如果你觉得,你赢了我。那我要告诉你,你输了。”
“好。”玉鸢笑着伸出手,要摸他的脸。岳以觉厌恶地后退,不肯让他再碰到自己。
“燕掠阁的意思是,让我来处置你。我原本想折磨你,折磨至死。不过,这样的处置,只会让我变成和你一样低劣的人。我会给你一个痛快。”岳以觉抽出身边侍卫的佩剑,“按住他,不要让他跑了。”
一边的侍卫要打开牢门,玉鸢却握住他的剑,直直地刺进自己的心口。血溅在他身上,他笑着:“我还是赢了……你永远都会记得我,更甚于他……”
他凝视着他的眼睛,将这剑刺得更深:“没错。不过,你还是去你该去的地方发疯吧。我是活给自己的。”
他缓缓倒地,带着笑意,眼泪却从眼角不自觉地滑落。他仿佛又看到那重重的紫色纱帐,那个有着宠溺笑意的男子,温柔缠绵的吻。或者是,那个意气风发,刚刚来洛城就背了药筐,想要把毒瘴林里一切毒物编订成册的药师。或者是,那个跟在哥哥身后,寒暑不辍,辛苦练武的少年。
这一辈子,也太短了一点,又太长了一点。
岳以觉垂着眼眸,看了他的尸身良久,直到觉得无比疲惫,才从地牢里走出去。迎面而来,就是刺眼的阳光。大哥正朝着自己走过来:“怎么了?脸色好差。”
“没什么。”他摇摇头。恍如隔世。
“你姐姐她,带着二叔的尸首回来了。在庄里。”
岳以觉点点头:“我们走。”
是夜,玉娘的房间。
玉娘抱着自己的女儿,呆呆地发愣。老爷中午就回来了,却连问也没问自己和女儿。突然,门被人推开,朱樱闯进来。
“朱姑娘,你……”玉娘惊讶地看向她。
朱樱抱过她的孩子,递给身边的丫鬟:“抱她出去。不让你进来,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进来。”
“是。”这丫鬟见她脸色铁青不似平常,连忙抱了孩子出去。
门被关上了。
朱樱盯着玉娘,一个耳光就甩了上去。玉娘想捂脸又不敢捂,垂下头。
“你知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下毒害少阁主未果,却害了朱女侠,和你的小狗。”
朱樱有些疯狂地揪住她的衣领,拼命摇晃:“你知不知道!我的大熊,它就像我的亲人一样!啊!你为什么害死它!你为什么不去死啊!”
“对不起,对不起。你杀了我吧。我求你。”玉娘又是愧疚又是恐惧,哭着握住她的手。
朱樱也哭着,连连打她,将她的头发都扯得蓬乱。她嘴里大声喊着什么,大概是斥责吧,可是带着哭腔,玉娘根本听不清。就这样像疯子一般地吼叫了半天,朱樱终于满脸泪痕,脱力地倒在她床上:“你,你这女人。你怎么这么可恶……怎么会……”
玉娘从床上爬下去跪在地上,抱着她的腿哀求她:“对不起,你杀了我吧。只求你在你师兄面前,为他的孩子多说几句话。我十恶不赦,可是这毕竟是他的孩子啊。”
朱樱已经耗尽了体力,也有些头晕。就从床上瘫在地上,声音沙哑:“师兄回来,就会和你算账。我和你的账,就算两清吧。我会尽量帮你。你要聪明一点,在师兄面前,不要狡辩,要认错,给他看你的孩子。他或许会,顾念旧情。”
玉娘没听懂她的话,正要追问,却听见房门被人一脚踢开。燕归手中持剑,面色不善:“师妹躲开。”
朱樱连忙挡在玉娘身前:“师兄,师兄且住。”
“一边去,别误伤了你。”燕归看了看朱樱,不轻不重地扯了她一把,想让她躲开,“你这是干什么。你不恨她么?飞儿和你是那么好的朋友。他死了,你不想为他报仇么?这贱人,给飞儿多少气受!”
“师兄,我是恨她。我也知道她可恶。她十恶不赦,她差点害了燕兄,也害了我。”朱樱说着,哭出声来,见他是铁了心,就干脆跪在地上,“可是,师兄。她刚刚生下你的孩子啊。”
“让这贱人活着,不知道要教出什么样的孩子。”燕归的剑已经搭在玉娘的咽喉处。玉娘吓得傻了,呆呆地看着他,一动不动,一语不发。朱樱连忙握住他的手:“师兄,师兄,你听我说。我恨她,我怎么不恨她,我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可是,师兄。你亲手杀了她,你要怎么面对你的孩子。你要怎么告诉她,是爹杀了娘啊。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师兄。这是你孩子的娘亲啊。”
燕归听见屋外孩子在哭,一时间也有些迟疑。朱樱干脆抱住他的腿:“师兄,我是没了娘的孩子。在我心里,天底下没有比娘亲对孩子更好的。师兄,求你再让孩子留在亲娘身边一段时间吧。大不了等孩子断奶,你再杀了她也不迟。那时孩子还不懂事,又能被她教成什么样。师兄,不要让这孩子遗憾。如此,也算你对得起自己的孩儿了。”
燕归听着门外孩子啼哭,又被师妹这样哀求,已经没了主意。这女人,的确是可恶至极,可是也为他生了一个孩子,好歹有些情分在。只好将剑扔在地上,搀朱樱起身:“好,就按你说的。若是飞儿听你这样哭告,也会心软。”
“多谢师兄,多谢师兄。”朱樱哭得难受,咳嗽了几声,差点站不稳。燕归无奈地擦了擦她脸上的眼泪,搀着她坐在床边。继而用力踢了一脚地上的剑,转身出门。
玉娘也回过神来,哭个不住。朱樱看了她一眼,有些呆滞地说道:“你……好好待你的孩子。”此话出口,她又觉得自己多余说这些。想着,她慢慢站起来,恍惚地往门外走。屋外,晚风习习,月明星稀。她晃晃悠悠地去了后花园,走到一方小墓碑旁边,瘫坐在地上。
这方小墓碑旁边,被摆了新鲜的肉骨头。她小声说道:“大熊,你不要怪我。我早晚给你报仇的……可是,这孩子不能像我一样,没有娘亲。我保不了她一世的……能保一时而已。”
回答她的,只有树叶的沙沙声,和几声蛐蛐叫。
“娘,我好想你……”她终于呜咽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