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樱（第四爱GB）》得观曦月

109、雪山

　　雪山。

　　山脚下，据说这是最后一个村落了。再向前走，就是传说中北鸿派的宗门所在。没有人知道他们具体在哪。不过，他们经常下山来，和山下的人买卖东西。如果有谁家的男孩子养不起，可以送给他们，带到山上生活。

　　但是，山下好像几年没见过北鸿派的弟子了。

　　岳如明一身灰扑扑的粗布衣裳，肩膀上打着补丁，又梳了毛毛躁躁的男子发髻，看起来普普通通，唯独那双灵动有神的眼睛，怎么也盖不住。此时正歪着头，聚精会神地看着这家的女孩子纺布。偌大的纺织机，随着这女孩子手脚配合，将那一团看起来乱糟糟的彩色线，一点一点纺成了细密精巧的，斑斓水波一样的图案。岳如明倒是想学，奈何这边的人和她语言不通，她又缺乏耐心，试了试不成功，也就兴致缺缺了。

　　岳宁星坐在一边，看着她愣神。自从那天之后，他就觉得，岳如明越看越像她生身父亲，他又开始做那个已经快二十年没有做过的噩梦。梦里，他清楚地看见，自己被绑住双手，自己看见自己的衣服被一点一点脱下来，嘴被布条勒着，无论如何叫不出声音。但凡发出一点声音，都只能让那禽兽更加兴奋。他记得，被捆住的手腕，为了挣脱绳索，已经鲜血淋漓。

　　可是，他又看见，那个女人跪在他面前，抓住他的衣角，哭着哀求他，如果他有一天能逃出生天，一定要带走她的孩子。他还记得，柯家被攻破那一天，他曾提着剑冲进去要救她离开柯家，想让她们母女团聚，却见她一身白衣，三尺白绫吊在房梁上。

　　他恍惚着看向岳如明，这女孩子是多么喜欢白衣，又有这样清澈爽朗的笑容，绝对不是那个人会有的。从她呱呱坠地，他就视这个活泼可爱的孩子为珍宝，二十五年，她的脾气秉性，好像比他的亲生儿子还要像他。其实，柯延钰算起来，还是他的舅舅——毕竟是他娘亲同父异母的兄弟。不过，娘亲嫁到岳家之后，才有了这么一个兄弟，几乎素未谋面。即便是后来，柯延钰总是找机会来青峦庄，岳宁星对他的印象也从来没好过。他记得他巧言令色地去哄爹娘，又来哄他。他记得他千方百计要杀了他，只为了从他身边抢走他的二哥，曾经的那位岳二少爷。

　　肩膀被人拍了拍。

　　是燕归。

　　“嗯？”岳宁星回过神来。

　　“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燕归坐在他身边，“既然怀疑，干脆杀了算了。”

　　岳宁星气得推了他一把：“信不信我杀了你。”

　　岳如明听见他们说话，好奇地走到岳宁星身边坐下：“怎么啦？在说什么。”

　　燕归笑着说道：“也没什么，闲聊而已。如明，你说说，如果当年，柯家那小畜生真的就留了一个后人，是该杀还是不该杀。”

　　岳如明想了想，应道：“要看情况吧。生下来有那样的父亲，也不是这孩子想的。但是，如果她一心颠倒是非黑白，给她父亲报仇，要杀我爹，那就该杀。”

　　燕归追问：“我有点不明白。子女为父母报仇，天经地义。你怎么说是颠倒黑白呢。”

　　“难不成父母做了错事，给自己招致祸患，也是对的么？错了就是错了。遭了报应，不是自食其果么。”岳如明看了看岳宁星，又接着说道，“就像我爹，要是平白无故把别人家的公子抢回来做人质，那我肯定不会帮他，能劝就劝，劝不了，我就和他对着干，想办法放了那个公子。如果人家回来寻仇，我只能尽量保护我爹不死。最后，就算是我爹真不小心被人杀了，我也没办法了。谁叫你做坏事，这不是活该么。我哪好意思去寻仇。”

　　岳宁星被说得又觉感动又觉好气：“干嘛这样说你爹。你看我像是这种人么。”

　　岳如明撇撇嘴：“这不是打个比方么，小心眼。难不成你要我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我还把话放这了，你要是真做坏事到那种不可容忍的程度，我就杀了你，大义灭亲么。”

　　燕归听得笑出声来：“好好好，好丫头，算是你爹没白养你。”

　　岳宁星反而觉得骄傲：“当然没白养。看我家丫头，这样是非分明，光明磊落。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若我真是那种作恶多端的爹，怎么养得出来这样的好女儿。”

　　岳如明听他这番真心实意的夸赞，有些不好意思：“怎么突然夸我，都起鸡皮疙瘩了。”

　　岳宁星看着她，突然有点想哭：“真的，高兴有你这么好的女儿。”

　　岳如明听出他语气中的认真，心里一惊：“怎么说这种话。莫非，我真不是你亲生？”

　　“胡说什么呢，不是我生的是谁生的。领出去谁不说长得像我？只是突然感慨，一想这么好的女儿也到了要嫁人的年纪。唉，怎么舍得。”

　　“不用你舍得。我就留在家里，我身体健康不出意外的话，一定能把你送走。”

　　“你是不是傻，没大没小的。”岳宁星被她气笑了，轻轻打了一下她的脑袋，“出门在外也不说点吉利话，一心咒你爹。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岳如明嘿嘿一笑，亲昵地靠在他肩膀上。

　　叶焚进屋来，抱着几件厚厚的衣服：“诸位，这是冬衣，上山会用得上。希望大家能够爱惜使用，再向前走就买不到这样的冬衣了。”

　　岳如明走过去，接了衣服放在桌子上：“多谢叶大侠。干脆每个人多带两件？”

　　叶焚应道：“也可以，只是山上没有东西吃，还要背干粮。现在快入夏了，还算暖和，只有山腰以上才有用。这东西是皮毛所制。”

　　岳宁星好奇地走过去，摸了摸这衣服：“羊皮吗？闻起来有点膻。”

　　“嗯。沾了雪会更膻。当然比不上狐裘。这附近的老百姓也只穿这种的。猎到狐狸都会卖给别人，所谓集腋成裘，很难得。”

　　岳宁星笑了笑：“我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有得穿还挑剔什么。其实庄里，自从我父亲养了狐狸，就不怎么穿狐裘了。”

　　岳如明听见他说起岳景霖，追问道：“爷爷这么喜欢狐狸吗？为什么啊。”

　　“也没为什么。他就是喜欢毛茸茸的小动物，猫猫狗狗，狐狸之类。不大不小，能抱在怀里最佳。流浪猫路过，如果许人抱，他也要抱一抱的。”

　　岳如明听得笑出声来，她很难想象，那个传说中不苟言笑威风八面的岳王爷，会蹲在地上逗小猫，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玩。

　　岳宁星也无奈地笑了，摇摇头。也不知怎的，他年纪渐长，总时不时会想起自己的父亲，尤其是在面对自己孩子的时候。现在想来，当年觉得爹不宠他们兄弟两个，大概是冤枉了他。

　　燕归故意打断他的思绪：“岳二爷的伤不要紧吧？明天就要上山了。”

　　“没事。”岳宁星回过神来。

　　在一边默默听了许久的凌贯虹，此时开口说道：“的确。如果只是上山，没有太大的问题。但是和人打斗会比较吃力。”

　　岳宁星看向他，笑了笑：“多谢凌公子，我尽量注意。”

　　凌贯虹点点头，正要接着看手里的北鸿派刀谱，就见岳如明走到他身边。他下意识地收了一下这小册子，笑着抬头看她：“岳姑娘有何见教？”

　　“不是，你别紧张，我不偷看这个。”岳如明看出他的警惕，笑了起来，“只是太好奇了，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并没有轻视凌公子的意思。”

　　“请问吧。”

　　“凌公子自己不修习这些武功，如何了解其中的关窍，怎么指点其他人修炼呢。未免有纸上谈兵之嫌。”

　　“对于这一点我也很疑惑。但是凌家就是这样一代一代传承的。虽说我们不能真正练习，但是对人体的经脉穴位都非常了解，也算是好医生。至于怎么了解这些秘籍本身，我们会经常看别人操练，也和他们交谈。再加上我们的藏经阁里，有浩如烟海的典籍。看久了也就了解了。而且，很多和我交谈过的人，都觉得我并不是十分纸上谈兵，说出来的话还有些可取之处。”

　　“原来如此。这么说，就是全凭想象了？”

　　“是。”

　　“哇，那也真是很厉害。”岳如明由衷地赞叹。

　　“不敢。”凌贯虹笑着多看了她几眼。被人怀疑当然是正常的，他也知道这一点。但是，真正不带着轻视意味，大大方方来问他的，目前也只有两个人而已。

　　岳宁星看出凌贯虹的眼神似乎不同，说道：“如明，你这丫头越来越没礼貌，怎么问人家这种问题。江湖人给的名号也能作假么。”

　　凌贯虹说道：“没关系，我倒是欣赏岳姑娘的率性可爱。”

　　燕归似乎看出了一些弯绕，玩味一笑：“凌公子也是及冠之年了，有婚约了吗。”

　　“还没。”

　　“岳家这姑娘也才二十出头，要不要我给你们两家说亲事。”

　　凌贯虹莫名想到另外一个人，下意识回应道：“不了吧，多谢燕阁主。”又补了一句：“凌家与武林宗门结亲，多有不便。”

　　岳宁星点头：“我说也是。”

　　叶焚忍不住偷偷地打量着岳宁星和岳如明。自从那天之后，他觉得这父女两个越看越不像。可是看岳宁星这副舐犊情深的样子，还真很难想象岳如明不是他亲生。他想着，反而有些释然。如果这位岳大小姐，真的像目前为止他看到的这样光明磊落，善良如她的养父，那么，她的真实身份或许也不重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