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空》花畦

4、第 4 章

　　苏爷爷并非亲爷爷。梁竹十三岁那年父亲患直肠癌去世了，妈妈不久后改嫁离开，是管家苏爷爷一手把他带大的。苏爷爷终身未娶，视梁竹为至亲。

　　那时候邻里关系亲近，旁边住着一家三口，孩子是个女孩，叫赵沛岚。赵沛岚是梁竹唯一的朋友，他们的革命友谊从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建立起了，两人既是邻居又是发小，关系铁得跟一家人似的。

　　沛岚是典型的“新时代女性”，家境殷实，容貌姣好，个性强烈，什么都完美，唯独最近离了个婚，原因是男方出轨。为了这事，一向以脑子灵光、看人眼光毒辣著称的沛岚没少折腾自己，天天关在家里把自己灌得醉生梦死。

　　在经过一周的闭关后，终于决定改头换面重新做人，然后就立了个这辈子再也不结婚的誓。

　　出关后的第一天就接到了梁竹的电话，问她是否愿意一起去看望爷爷，她当然愿意，苏爷爷小时候对她极好，心疼她，拿她当自己家的小孩。记忆中的苏爷爷总是一副慈祥微笑的样子。

　　在今早接到梁竹的第十个叫醒电话之后，她终于舍得起床了，双手拎着各种保健品呼哧呼哧跑出门，一股脑全塞进车屁股里。

　　“你终于来了，赶在我困得快睡着前。”
　　“哎呀，我这不是来了嘛。”
　　她坐上副驾，秀发一甩，“咣”一下子拉上了门。

　　车子出发，沛岚将座椅调至半躺的角度，戴着墨镜，翘着腿，悠闲地躺着，然后侧头长时间打量梁竹。
　　“您有什么真知灼见，不妨一吐为快。”梁竹说。
　　“姓林的呢？他怎么不来？”
　　梁竹装作讶异：“倒是怪了，你会主动提起他。他最近忙吧，抽不开身。”

　　沛岚别过脸，双手枕着后脑勺，说话声音拖得长长的：“梁竹啊梁竹，想以前多少人午夜梦回眼泪里装的都是你啊，怎么就偏偏看上他了。”
　　又说：“你们同居这么久了他还从来没见过苏爷爷，这像话吗？你们又不是搞什么地下情，他没爸妈，你也没爸妈，苏爷爷就是你们唯一的亲人，他要是真的想下半辈子好好和你在一块，就应该给出态度，自己主动提出来要见家长，给爷爷吃颗定心丸。”
　　两人都心知肚明，她指的并不是这次林煜没去，而是指林煜从来没提过要去。
　　一直以来沛岚和林煜总是不对付，互相看不过眼。问她为什么，她就说女人的直觉，这男的不行。这类似的话一开始隔一段时间就要和梁竹念叨一遍，后来就不说了，说怕梁竹嫌她总挑拨离间嚼舌根。
　　可今天不知怎么了，又想起来念叨一句了。

　　她从座椅上坐直，拉下副驾位置上的小镜子，对着它补口红，边涂边说：“我一直觉得你值得更好的。你可别嫌我管闲事，你要小心，别被他骗了。他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沛岚不怕话说得刺耳。从小到大他俩谁尿床了，谁的初吻不在了，谁在被窝里放屁了，今天又做了什么恶作剧，都会事无巨细拿来当做谈资和对方分享。他们之间无论如何也不会有嫌隙。

　　沛岚“啪”一下把口红盖合上，补了一句：“反正我就那么一说，你要喜欢听就听，不喜欢听就当没听见吧，但你一定要对他留个心眼。”
　　梁竹轻笑，嗯了一声，算是听进去了。

　　三个小时后，闻了一路的风吹柏油味，他们的车终于停在了一座老旧的别墅前，保姆早已出来迎接，苏爷爷就在屋里等着。

　　老家天气很好，杨柳拂面，阳光和煦，风里有泥土的清香，树上还有蝉鸣，阔别这么长时间，梁竹终于回家了。

　　推门而入，眼前的景象和几年前没有丝毫改变。放眼望去客厅米白色的墙上尽数挂满了五颜六色的风筝，全是小时候和爷爷一起做的。

　　“空空，是你吗？”
　　亲切的呼唤伴随着拐杖的哒哒声，年逾古稀的老人在保姆的搀扶下缓缓走出来。

　　人一旦到了迟暮之年，总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老去，好似时间无情，总是催着赶着，不留余地。这屋子里什么都没变，连家具都未曾大范围脱色，唯一变的只有苏爷爷。他的背更佝偻了，身形隐约也比上一次见到时更瘦小，连梁竹的肩都比不齐，还有头发，雪鬓霜鬟，竟连一根青丝也找不到了。

　　“爷爷。”梁竹哽咽着，每一个分离的时光都化成酸楚的汁液拥堵在喉头。

　　他想起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中年人，那个依然还拥有一头乌发的曾经骑着小电瓶带他去游泳、放风筝、钓鱼的中年人，已然无法和眼前人重合。

　　“我回来了。”梁竹张开双臂抱住苏爷爷。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苏爷爷在梁竹的怀抱中笑开了花，连眼角的皱纹都折成了花瓣，他的眼珠混浊，是时光也是眼泪。
　　苏爷爷放开拐杖，捧起梁竹的脸，用那双粗糙的手细细描摹着梁竹的轮廓。
　　“让爷爷好好瞧瞧你，我的小乖乖。”
　　“空空最近变得更俊了。”话语含着宠意，花瓣上润了点红。

　　空空，对于自己的这个小名，梁竹其实是不太喜欢的。小时候听爸爸说，自己出生的那天是个大晴天，放眼望去万里无云，所以妈妈就给他取了个象征“晴空万里”的小名。他从前很喜欢，可是随着爸爸妈妈相继离去，他又觉得这个名字是寂寞，是空虚，含着不好的寓意，暗示着别离。所以慢慢地就讨厌了起来，也没再告诉过别人自己的小名。

　　“这次回来多住几天再走啊。”苏爷爷放开梁竹的脸，转而拉起他的手轻柔地拍抚，就像小时候那样。
　　“嗯，一定，我还要陪爷爷放风筝呢。”
　　苏爷爷开怀大笑：“好孩子，好孩子。”

　　梁竹小时候喜欢跟着苏爷爷在厨房忙活，后来长大了，没事的时候就喜欢自己研究点菜谱什么的。曾经他开设过一个博主号专门分享私房菜，火的时候，有人称赞看他做菜就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的诞生。
　　可那些人过了一段时间就取关了，不明原因的。梁竹对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抱着消极的态度，虽然有些失落，却也释怀的很快。
　　不过也有一些铁粉是自始至终陪伴着他的，他至今还记得这些人的名字，像什么“佛跳墙”啦、“刍牧”啦、“我是厨神”啦等等，十来个吧，都记得清清楚楚，算是他博主生涯低谷中最大的安慰了。

　　今天梁竹根据现有的食材做了一道煎鱼。煎鱼是他自创的，配着西柚汁，很有夏天的味道。

　　“空空做的这道鱼，好吃，有水平。”爷爷夹了一筷又一筷。
　　“那太好了，爷爷您多吃点。”
　　说着他拿出手机拍下来，并配文制作过程上传到网上。
　　没想到就在自己刚上传完视频没多久后，铁粉们又出现了，并给他点了个赞，“刍牧”最积极。
　　他好高兴，点开私信页面，在里面输入了“谢谢一直以来的支持”几个字。

　　吃完饭陪爷爷说了会话就回房了。他的房间朝阳，窗外是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树干比梁竹和沛岚两人牵手环起来还粗，其中一根树枝从窗户伸进来，绿油油的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仿佛是抵达房间的另一处蹊径。

　　小时候沛岚就是顺着这棵树枝爬进来的。

　　梁竹倒在床上，舒服地伸了个懒腰。环顾四周，一切都还是记忆里的样子。书桌、床头、衣柜，一丝灰尘也没有，爷爷平时一定有让保姆在精心养护。
　　阳光的气息透过树叶渗进来，光落在洁净的地板上照显出灰尘飞舞的痕迹，身下的老木板床散发着与被絮混合后的清香，保姆在楼下轻声行走……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闭上眼，一不小心就睡到了傍晚时分。

　　这一趟来了就不舍得走了，干脆请了几天假。两人大清早就带着苏爷爷到公园里放风筝，爷爷新做的风筝又大又漂亮，长长的尾飘打着旋，被风推得高高的，仿佛老天爷也十分喜欢的样子，不断拉往自己的怀抱。
　　下午又陪着爷爷去钓鱼，河水清清亮亮的，有几条鱼躲在石头底下都能看得清，他们运气特别好，收获了满满一桶，苏爷爷高兴的直拍手，说要回去一锅炖了。
　　傍晚推着爷爷延着河边的小道散步，太阳透过树叶，光斑印在脸上，像时光的小手一掌一掌地抚摸。

　　像是又回到了小时候，保姆说苏爷爷这两天仿佛年轻了十几岁，就像小伙子一样精神焕发，沛岚马上接了句，这是老当益壮，返老还童啦，爷爷最少还能再活一百年！一群人听后开怀大笑。
　　欢乐弥漫着这个家，屋前的那棵大树也迎着微风打起了颤，仿佛它也久违了这场快乐。

　　别墅前院被苏爷爷改造成了一个小小的果园，种的是各式各样的水果和蔬菜，果园旁砌了个小亭子，专为避暑纳凉所用。
　　“城市里蔬菜不新鲜，自己种的最好，你要是不够啊，爷爷再给你们寄。”

　　走之前苏爷爷塞了好多东西给两人，生怕他们在城里吃得不好。

　　梁竹安慰：“爷爷，不用担心，我们会把自己照顾好的。”
　　“嗯，空空懂事，爷爷知道，只是下次回来记得带孙媳妇来看爷爷啊！”
　　苏爷爷从未谈及过这个问题，看来是到了操这份心的时候啦。
　　不过梁竹也只能以笑应和，微微怅然敷衍道：“放心吧爷爷，如果有的话我会带来的。”

　　“诶，好，你们路上慢慢的，注意安全，去吧好孩子们。”
　　爷爷坐在轮椅上，朝大门外挥手，不一会眼睛又蒙上了一层泪膜。目送着两人坐上车，车再开走，感叹光阴似箭，如果时间过得再慢一点那该多好……